春意盎然的季节已经过去,躁热的夏季追寻着春天的脚步接踵而至。失去了海洋的陪衬,深居内陆的帝国陪都总是最先感受季节的变换。挥手告别赏花与和平的季节后,精灵们最终迎来了狂暴不安的夏天。
维德·布劳恩迈出训练场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帝国陪都,这个深棕色头发蓬松地掠过耳朵、下巴上还长着细细胡渣的男人最后扫视了一眼军营上的帝国旗帜,然后转过身,背上了一支由年头的PG-11手动步枪,默默地跟着行军队伍离开了营地。
年轻男人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西边的人类,爱德兰联邦共和国突然袭击了自己深爱着的祖国。到了距离开战已经过了一个月的今天,帝国政府将包括自己在内的最后一批预备役部队也送上了战场。
只是对一直自诩爱国者的维德来说,上战场不仅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报效国家的机会,也给他带来了一丝失望。
晚风轻拂着青年黄白色的脸庞,深棕色的发梢轻轻地擦拭着维德盈满汗水的额头。然后,他那双尖尖地向上凸起的耳朵就灵敏地感受到了空气中夹杂着的骚动。
维德还记得在战争开始前,他曾在茶馆与“背国者”们争论得面红耳赤,自己最终用数据和逻辑“证明”了祖国必将在对共和国的战争中胜利的结果。
不过现在看来,只不过是自己以气势服人,战争终究还是……
突然,男人握紧了拳头,猛地把头往后一甩,试图通过刺激肉体的方式让自己从恐怖的幻想中回复过来——即便这样,青年的脑海里还是深深地印着他唯一的亲属,莉赛尔·布劳恩的形象。她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和漂亮的粟色长发仿佛在他的脑子里扎下了根。但住在边境城市的她,现在会不会已经……
不经意间,青年的眼瞳里一下子盈满了温热的液体,但倔强的他把头仰起,生怕这滴可恨的眼泪从自己的面上滑下来,丢了一个男子汉的面子。
心里有些紧张的青年不敢多想发生在共和国集中营里的惨剧,他把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向天上的星星投去,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奇迹能够降临,他还有机会守护唯一的亲人。
尽管他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奇迹与魔法都不存在的,只由残酷而单纯的物质规律构成的世界。
一日后。
刚刚送走一场狂暴的雨,地上的水坑还未消失,空气中也弥散着一股泥土的气味。但维德·布劳恩从来不是赏景而高歌的诗人,不久前走出训练场的他被战争的浪潮和高涨的民族情绪推动,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前线的军列。
车站的顶端挂着一排象征帝国权威的蓝底白鹰旗,为战士们送行的群众们手里也拿着小小的国旗,就连守护着天空的防空气球上也挂上了征兵的宣传画。就算象征和平的鸽群从这清澈的天空飞过,也盖不住那乐观和近乎疯狂的战争热情。
“这是前往下维特根的军列,只有英勇的帝国战士可以乘坐!所有平民下车!”
弥散着狂热的空气中,似乎连列车喇叭的呼喊也变得浮躁。车上戴着大檐帽的军官们一边把衣服不一的平民们推出列车,一边将拥挤在一堆的士兵拉上车。挨肩并足的人群犹如灰绿色的洪水,咆哮着涌入了狭窄的车厢。
作为人潮中小小的一粒水滴,维德·布劳恩也被一名胖军官拉上了车。虽然这个头发蓬松的青年的身后还有很多未来的战友,但是车厢已经拥挤得不能再塞进一只蚂蚁。
这时,维德不经意地看到,列车上还搭载着不少女兵,和他一样歪戴着船形帽,和他一样穿着灰绿色的军服在拥挤的车厢里互相推搡。
年轻的男人一直觉得女人和孩子不应被卷入战争,至少他们不应被派上战场。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和他人争辩时说过,在联合战争中被蚂蚁一样的小国动员起来的妇女和儿童们做出了无谓的牺牲。
但是到现在,他自己也没办法评判这种做法的对错了,不仅因为他自己也被卷进了战争中,更因为他不愿意批判自己的祖国。
所有车厢似乎都坐满了人,洪水一样的人群被一群拿枪的宪兵组成的堤坝挡住。钢铁的车门被关上,粗糙的大锁头插在了门孔里,站在外面的维德也失去了享受光明的权力。
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和排气的声音一同响起,列车从静止缓缓加速。燃油提供的动力将火车轮和连杆一起带动——前往下维特根的军列出发了。
…………
小小的透气孔还透着太阳的辉光,将窗外渐渐掠过的景色映入青年的眼帘。在他看来,湖光山色、树林丛布这些美景或许并非帝国宣传部所声称的那样是“祖先留下的土地”,只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和日渐溃烂的贵族们修造的后花园。
精灵历947年6月22日,控制了整个西部边境的人类国家,爱德兰联邦共和国向帝国发动了突然而有预谋的袭击,法瑞亚帝国在战前向他国购置的空军飞机在第一周便被闪电般的攻势全歼,装备了由麦兰皇国生产的战车的装甲部队还未得到迎击反应便落入了共和国提前布置的口袋……形势已经发展到了极为危险的境地。
尽管国内的宣传仍在鼓动群众的战争情绪,“捷报”频频从前线传到陪都等后方城市,但事实的真相最终穿过了政府设立的舆论高墙,共和国的前锋在短短一个月内便以深入距边境数千公里的帝国腹地,连皇都都受到了来自爱德兰部队的威胁。
到了七月下旬,战争的焦点落在法瑞亚的母亲河,维特根河河畔的一个城市,下维特根。倘若帝国失去这个城市,整个南部战线的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些人类,也许不会给精灵一族喘息的机会,他们只会是一鼓作气,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次就击溃这个日益腐朽的帝国……
似乎有人注意到了维德迷离的、近乎病态的眼神,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嘿,你看起来不太对劲,还好吗?”
“我还好,谢谢你的关心。”维德答道。
接着,男人便艰难地把身体转过去。那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齐刷刷的黑色长发下有一张男模特一般帅气的脸庞,金黄色的瞳孔被恰到好处地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犹如征兵广告上的军人一般的英气——这是维德·布劳恩见到他时的第一印象。
有些尴尬地对视了数秒后,他帅气的脸上挂上了好看的笑容:“乔鲁斯,乔鲁斯·斯科特下士。”
“维德·布劳恩下士。”出于基本的礼节,男人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这里认识你是我们的缘分——虽然,你是我今天认识的第二个人。”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浮起了狡黠的笑。
“哦。”
维德自认为他不是一个善于日常交际的人,他轻轻地回答了一句冷场的话后,无声的沉默再次侵染了谈话的气氛。
“想知道我的第一个朋友吗?他叫诺德·武尔夫,在前边。”乔鲁斯顿了一会儿,“是个学生,下车你就见到他了。”
和维德不同的是,面前这个年轻力壮的男士似乎更有活力。
“学生?这么说来,看来他还是个认字的知识青年咯?”
认字——这是作为爱国者的男人不得不承认的帝国的痛处,即使经过上百年的发展,国内识字的人口仍然不多,只有学生、商人或是政客之类的人愿意系统地学习精灵语。而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商,维德自己的水平也只是能看懂报纸的程度而已。
乔鲁斯笑着答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清冽的风透过通气口渗进车厢内,维德捂汗的脸感到一丝凉意,让火热的他稍微舒服一些。而透过门上小小的通气口,维德看到了车外依然迷人的景色:重峦叠嶂、峰回路转,还有自由自在的鸟群在天上引亢高歌,但或许它们只是通往地狱之门的最后几道台阶,因为不久后,列车就将进入一望无际的平原。
…………
一星期后,下维特根后方车站
伴随着汽笛的轰鸣和长长的白色拉烟,军列在车站前减速,最终停下。
列车的铁门被粗暴地拉开。在那一刻,维德、乔鲁斯,以及无数拥挤在他身后的士兵都愣住了。他们踌躇着,犹豫着,仿佛车外是一个深渊,没有人敢跳下去。
“都出去!”
维德几乎是被车下的士兵硬生生地拽下车的,他清楚地听到身传来了抗拒的声音,但更多的是皮靴落地的碰撞声,然后他就和其他穿着灰绿色军服的士兵一样,混在了涌动着的车站前的人海里。
“第307营的士兵到C区集合!”
“侦察连到S区!”
车站前,杂乱的集合口号此起彼伏,仿佛市场里叫卖的小贩。维德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集合区域后,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站成了整齐的队伍——除了他和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青年。
自己迟到了……
尽管心有不甘,但是男人还是平静而痛苦地接受了事实——“英雄不应该迟到”,这是作为军人的父亲交给他的箴言,初到战场的青年在跑动时心里就一直默念着这句话,但命运仍然把他挤出了“英雄”的队列。
他和另外一个青年小跑着站到队伍的最后一排,条件反射般的摆出了一副挺立的军姿。 又过了好一会儿,队伍前方的军官才放下手里的文件,朝场地的角落挥了挥手。
青年深呼吸了一口气,稍稍让自己收紧的小腹放松下来,好让自己摆正心态去迎接即将出场的大人物。
果然,一个健硕的衣衫整洁的中年军官先集合场的角落有一道狭窄的门,他爬满鱼尾纹的脸上凹陷着一对深深的眼窝,洁白又带有血色的脸上溢出了坚毅的表情。
维德从他挂着两颗金色星星的肩章和标准的深绿色军官服上读出了他的身份:至少是集团军级别的指挥官。
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上沾满汗水的男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顽强地强忍着身上析出的盐粒给自己带来的刺痛。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丢部队的脸,更要把身为男人的气概展现在指挥官面前。
不过接着出场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她穿着得体的中尉制服,银白色的长发和端正的军官帽下,掩盖着由白皙而精细的皮肤和人偶一般美丽的脸庞,但她金黄色的眼眸里带着的却是军人的英气,丝毫没有柔弱如水的女性的特点。
维德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作为营级或副团级干部的女性,她刚毅的脸庞让人看着发怵,但在维德的内心深处却只是感到了心痛。
战争确实已经发展到极其不容乐观的情况。
忽然,男人注意到,这两个人胸前都挂着一枚相同的勋章——象征着皇室成员的皇家之鹰勋章。虽然在法瑞亚,贵族的子嗣服役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但是连皇室子女都参军,这却是非常稀罕的。
“全体立正!”
伴随着中年军官孔武有力的口令,整齐的军靴踏地声瞬间传遍集合场,每个人都挺直身板,收起小腹,把不久前还在训练场上站的军姿在这儿重现。
“稍息!”中年军官环望眼前的士兵们,深邃的眼里透出了含着复杂感情的目光,“战士们,欢迎来到下维特根!我是克劳塞维茨·法瑞亚,负责指挥西南方面军;这位是英格丽德·法瑞亚,负责直接指挥你们。”
“和你们在后方城市里知道的不同,前线的战况已经不容乐观,敌军已经占领了达尔、安齐奥、下维特根、斯德林等重要城市,前锋部队甚至已经深入帝国腹地两千七百余公里。你们今天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弥补一个月前损失的三个帝国集团军的缺失。”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见,但是当这位高级军官亲口证实整整三个集团军被歼灭的消息的时候,维德的心还是猛跳了一下。霎时间,莫名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脑海。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敌人是不可战胜的!就在就天前,在下维特根城内的两万余爱德兰部队被我们截断了后路,我们成功地获得了一次反击的机会,一次痛击侵略者的机会!打赢这场仗,将会极大地鼓舞我军士气,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更重要的是,你们将是这场战役中的英雄,整个帝国都将会为你们感到自豪!”
他的演讲词显然是在草率中准备的,有诸多不连贯之处,但他声色俱厉,以气势服人——不过在维德心目中,这样的战前演讲已经完全足够,因为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溢满了要杀敌报国的热血,还有为了守护某个人的愿景。
几分钟后,中年军官结束了讲话,把位置让给了身旁的女性。
“英格丽德中尉,接管你的士兵!”
银发的女性向前迈出一步,站在了中年军官刚刚站着的位置上。
“士兵们,我无意多说什么,但要把任务交给你们。你们现在的任务很简单:在营地休整一天,调整好状态。明天,你们就将正式踏进战场!”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男人觉得自己仿佛还没有准备好。明明热血已经用上了心头,但在真正踏进战场时,无形的紧张与恐惧还是侵占了他的心。
接着,英格丽德转头看向中年军官,在他点头示意后,女性说道:“宪兵把新兵带到营地去,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