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的光辉照耀着深蓝色的天空,不断从窗外传来的除了间断的炮火声外还有细雨滴答打落在地面沟槽里的声音。而此刻,棕发青年已经到达了困倦的极点——连续一整天的作战让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像麻痹似的绷紧,对死亡的恐惧一直回荡在身边,犹如挥之不去的幽灵。
有时候,战场上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恐惧。
在沙场上亲身体会到这一点的青年此刻和身旁的其他士兵一样疲惫地瘫倒在墙角,眼睛还呆滞而无神地在狭促的空中,样子像极了一具被掏空灵魂的干尸,只不过身旁还搭了几把老旧的7.93mm手动步枪而已。
“累死我了……”
除了刺激、紧张和疲惫以外,词汇量短缺的维德已经找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身临战场的感觉了。震撼与血腥并非不存在,内向的青年也并非没有感情,只是他在亲眼目睹了无数战友被炮火撕碎的场景后便于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麻木感,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如此。
“这样下去,不行的吧……”
维德睁开金黄色的双眸向远处望去,三面挂在两百余米外的的爱德兰黑白十字旗还在迎着晚风轻轻飘扬,因为战场而展开联想的青年最终被一旁毫无生气地耸拉着脑袋的双联防空火炮所吸引。尽管他知道从二百年前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精灵一族便在技术上被人类赶超,军工上帝国更是长期依赖进口麦兰皇国的武器,但沉浸在疲惫中的青年是不会承认祖国会屈服在这面简陋的旗帜下了。
说起历史的话,下维特根也是一座历史名城——虽然名声不怎么光彩,青年心里暗想。
维特根河的下流自古以来就不是精灵的栖居地,只不过这块广袤的土地是精灵们在一百多年前的一场对抗人类联合帝国的战争中赢得的战利品,而且当时还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遭至三十余万人类死亡的屠杀。
想到这里,维德随手拿起有些年头的手动步枪,然后在脑中想象了一百多年前的前辈们用老式的滑膛枪对着一群眼中充满了绝望、无助和恐惧的人类的场景。
现在“敌人”在集中营里的恶行,不就是一百多年前精灵们所做过的吗?
维德望着驻扎在远处的侵略者的营地,身为精灵而与生俱来的夜视能力在夜晚的微光环境下此刻发挥了作用,他敏感地察觉到黑白色的十字旗杆下仿佛有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那是单兵夜视设备的标志。
也正因如此,自己的部队不能向以前对人类的战争一样趁夜色一鼓作气消灭敌人吗……这就是技术进步的力量吧,它一点一点地了精灵在与人类长达数百万年的铁血对抗中的身体优势,最终扭转了局势——就像现在这样。
雨越下越大,天边间断地闪过的炮火犹如雷鸣一般映衬着这场渐渐变得滂沱的雨,而接踵而至的炮弹落下的呼啸声又像哭丧之人的悲泣,仿佛战火的哀鸣。
“菜鸟,你在看风景吗?”
这时,刚才在战场上他最关注的人来到了维德的面前。头顶绿色奔尼帽的健硕大叔随意地摇摆着身体向维德的方向前进,似乎毫不在意军队里称谓的男人将一把崭新的PFS-1冲锋枪甩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撮嚼烟。
维德下意识地从地上窜起来,眼睛注意到男人肩上军衔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回答说:“不,长官,我在……”
维德稍微愣了一下,向来脑袋不灵活的青年霎时间也找不到什么答案,不过他在将脑海里的词汇搜刮个遍后还是回答了面前的上士:“观……观察敌情。”
神色淡定的男人眉毛轻挑,逗趣似的露出一只无比深邃的金黄色眼睛,仿佛早已看清青年的心思。
“真是个不错的理由。”
维德知道其实自己只是在发呆而已,但面前的男人并不像他印象中的那么凶神恶煞,而是顺水推舟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对言语迟钝的青年领会到这一点后便没再说什么,选择和这个面带冷笑的男人坐在一起。
直到这时,维德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绿色奔尼帽下似乎是一头削得极为短平的粟发,有些发黄的白种人脸上嵌进了一双极为深邃莫测的眼眶,不过这些都没有他脸上凸出的颧骨和高耸鼻梁下方的一小撇胡子那么有标志性。若是维德的妹妹莉赛尔在这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喊出“胡子大叔”吧。
几滴清凉的雨水溅到了维德粗糙的脸上,给他炽热的脸庞带来久违的清凉的同时,清晰无比的滴答雨声也给这个青年送来了莫名的孤寂感。虽然维德向来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此刻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同伴的意义。
“下士,你的步兵班刚才失去了三个士兵,对吗?”
未等在愣着端详大叔辈男人的脸的维德出声,男人便一边轻挑着鼻下的一小撇胡子,一边将名为嚼烟的物体轻轻塞进嘴里,轻描淡写地总结了两天下来维德的“收获”——都是些入不敷出的账目。
“是的,上士。”
“别那么叫我,我有名字。艾昂·德威得,你可以叫我艾昂。”
名为艾昂的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被鲜血染红了一半的烟,用打火机点着后便顺手把它叼在嘴里。明明是军人兼维德长官的他却在此时显得有些散漫,仿佛在故意传播一种让维德感到不适应的气氛。
“维德·布劳恩。”
青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艾昂已经吐出了第一口烟圈,仿佛一阵徜徉在静谧的空气之湖里的波涛,久而不散。
“韦尔登?真是个好名字。”
被读错名字的维德有些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外号,因为即便是情商不高的他也清楚这个时候选择反驳或者顶撞是不理智的行为。而青年用来回应艾昂的则是一个浅浅的苦楚的笑容。
“现在这个情况,真是F.U.B.A.R.。”
脸上长了些许皱纹的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让维德露出疑问表情的单词,一边把象征身份的绿色奔尼帽放在地上,还顺便抖掉了沾满一身灰绿色作战服的灰尘。
“FUBAR?北方的俚语吗?”
“爱德兰语,‘操蛋’的意思。”
年迈的男人一边解释,嘴里随即吐出了淡淡的白烟,任呛鼻的气味弥散在促狭的空间。
如果要让维德自己找一个形容此刻情况的词语,他自己也不觉得能找到一个更加“高雅”的词汇。不过用FUBAR的意思来形容当前的战局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战争一开始的情况就是如此。帝国在开战的第一周内便失去了几乎所有装甲力量和空军。在共和国部队闪电般的攻势下土崩瓦解的由帝国精锐部队组成的防线甚至没能抵抗两周,似乎一切战争规律都在硝烟燃起的一瞬间被改变了——按照二十年前的战争方式,他现在本应该在后方接受加强训练,在前线部队有缺口时被整齐地送往前方,而不是像蚂蚁一样挤作毫无编制可言的一团。
说起蚂蚁,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像眼前正在搬面包屑的蚂蚁一样,在冰冷而残酷的名为战争的黑夜里默默奋斗呢?维德抓住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后便选择了放弃,不仅是因为一阵突然的夜风让他感到背后发颤,更是由于他被坐在身旁的中年大叔打断了。
“嗯,说起来,你对失去的三个同伴感到哀伤吗,布劳恩下士?”
“是的,长官。”
维德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上级的问话。
“我要你说实话,下士。”
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稚气的青年突然愣住了,不仅是因为维德没有料到这位上司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点到为止,更在于他突然发现自己在真正面对这个问题时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基林、塔尔、赫尔曼……当身为班长的青年认识到自己甚至对逝去战友的名字都感到模糊时,莫名的沉重感不知不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是的,自己和他们素不相识,除了战争中被分在同一个班以外彼此的人生没有任何交集,如果说要对这些逝者有悲哀的心情的话,那大概是一种对无名烈士的敬意,或者对战争与死亡的恐惧和震惊吧。
至于战友之间的深厚情谊,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于从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之间——正如没有人会为报纸上屡次报道的死亡事故真心诚意地默哀。
青年抬起头,目光正好碰到一面正在降下的被弹坑和血痕填充的帝国国旗。尽管上面沾满了战友们的热血和战意,但在冰冷的规矩面前,它最终还是被扔到汽油升起的熊熊火焰里,化作一缕飘散在空气中伴随着火星的烟雾。
“没有,或者说很少,长官。”
“这说明你还有战斗的潜力。”
男人顿了顿,然后说道:
“布劳恩下士,你在巷战中表现了很强的战斗能力,可以说比你所失去那三个的人强得多。但这还远远不够,战争可不是只靠蛮力就能取胜的。”
“是的,长官。”
维德没有犹豫地回答了上士,因为他已经在战场上切身体会过眼前这个沧桑的男人的实力,换句话说,名为艾昂的男人所说的话会对自己有益。
“记住,下士,这里没有什么法律,也没有什么奇迹能帮你。这里只遵守一些简单的规矩,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记住它、理解它,并遵守它。
语罢,男人便竖起了右手食指。
“要么大胆地活着,要么畏缩地去死。”
艾昂的声音又回到了原本的低沉与凝重的状态,或许这才是青年班长对这个上司最直接的印象——可靠、沉稳,对国家有那么一点牢骚,就像他以前的教官格里芬……
如果是格里芬,他会怎么说呢……
陷入沉思的青年下意识地挠着头顶的卷棕发,一边把目光移向不远处空荡但明亮的门外,仿佛在向月光铺的银霜和从天而降的巨大雨幕祈祷。
刚刚换好新国旗的列兵正在雨中进行着简单的升旗仪式。随着一面新国旗在风雨中冉冉升起,国歌《法瑞亚万岁》的旋律也同时回荡在空气中。被战士们并不优美的嗓音清唱的国歌此刻却宛如一首对烈士的赞美诗。
“我们的战士/永不停歇/我们起誓于忠诚……”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是一首激昂向上的歌曲,在升旗战士们颤抖的嗓音中却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悲哀,又或是一股让人从心底发颤的冷酷,就像这倾盆而下的冰凉雨水一样。
维德心想,也许战争的残酷就是这样体现的——对所爱之人的逝去献上真诚的致意,对与己无关之人仅供礼节性的哀悼——而且时间将会冰冷地冲掉这一切,因为他不情愿地发现,相比一个月以前,自己对格里芬,这个认识许久的老战士的感情也已经陌生了。
真是……可恶!
青年的思绪被搅成一团乱麻,颤抖的手也不禁被捏成了紧紧的拳头,但这显然不够发泄他心中对战争的不满,内心压抑的维德一拳砸向了结实的水泥墙板,直到一股透骨的疼痛传来他才从情感激荡的海洋上岸。
但倾泻而下的雨水并没有像维德的心境一样静下来,反而在一个个已经积成水塘的弹坑里漾开了数不清的透明波纹,还有在被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毫无规矩地交错的涓涓细流,仿佛人体或者别的动物内部复杂的血液系统。
突然,一声清脆的巨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接踵而来的是属于精灵士兵的惨叫。
“啊啊!”
当维德条件反射般地把目光聚焦在远处时,一个列兵已经捂着躺血的小腹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维德下意识地站起身,但在想要冲过去向陌生的战友伸出援手时,一股作用在他肩膀的强劲拉力却把他硬生生地扯住,使得青年在原地打了个不小的踉跄才回复过来。
“放手!我要去救他!”
“你最好亲眼看看发生了什么,菜……下士!”
被艾昂吼回去的青年再次抬头看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士兵小跑着向伤兵的方向前进,即使隔着百米的距离,维德也能感受到来自远方的感情:焦躁、惶恐、不安还有浓郁的关怀。
“噢……咳咳!该死,快他妈扶我起来……”
被突然而来的子弹打翻在地的胖列兵伸出了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着,被子弹射穿的右腿伤口里渗出了染红他那件发黑的作战服的暗红血液。
“扶我起来……我还能动!”
止不住地从战士身上涌出的血将底下的一洼雨水染成了可怖的猩红色,然后随着湍急的水流和连续不断的雨打出的波纹一起向四处散开,形成了一条绯红的微型血河。尽管维德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亡了,但这突然而又缓慢得犹如窒息一般的流血仍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跑去救援的士兵嘟囔了几句话,然后试图把这个发福的倒霉战士抬起来,但显然他做不到。于是他又朝后边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过来。
倒在地上的矮胖列兵一只手死死地捂住涌血的伤口,同时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向着前来救援的士兵。维德看到,在救兵接近他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除了痛苦外,还含着一丝名为希望的感情。
然而这份感情在下一刻便被打碎了。
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这一次,想要低身施救的士兵顺着枪声仿佛断线木偶般倒了下去。枪手的枪法很准,这一枪直接在这个善良的士兵脑袋上开了个洞,以至于维德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听见。
“所有人都不许动,躲在掩体里!这是命令!”
艾昂的大喝瞬间镇住了所有正在朝伤兵移动的人——包括维德——接着,他转头对面带恐惧的青年低声道:“看见了吗?这就是那些爱出风头的人的下场!”
“为什么你不提前阻止他们!”
腔调中盈满了愤怒和恐惧的青年扯着脸对长官吼出了心里话,但后者并没有生气,而是冷冷地答道,没有他的死,你们永远都不会记得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且在再次遇到类似情况的时候,还是会傻乎乎地冲上去送死。
“而且,这里没有狙击手,我们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该死的混蛋!难道我们的生命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看到艾昂事不关己地举起双手,还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转起手中的手动步枪时,维德心里忍不住骂了他一顿,但挣扎一番后却选择了更委婉的表达方式。
“FUBAR……”
汹涌的骤雨声掩盖了青年低沉的叫骂。密云满布的黑暗之夜间,除了肆虐的狂风暴雨,冲天的火光,流血的小河,还有一个渐渐失去温度的绝望眼神,以及作为阴影盖在上面的,冰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