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无法理解身边的人。
在家里生活的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都尽是些可耻之事。
我从小在殿宇之中长大,市井和乡下的生活如何那都是年纪稍大后亲眼所见才明白的了。在市井的街道上跑来跑去,满以为它是为了把庶民们的生活联系得向家人一般亲密有趣,而特意如此规划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庶民们的生活要比受困于琼楼之间的我要幸福的多这一点深信不疑。
能够外出的时候,在热闹的街道中往来穿梭,曾是我最拿手的游戏。后来我发现,这样的规划不过只是住在宫殿之中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定下的要求,于是顿感索然无味。
不仅如此,幼年的我在听大人的叙述中,农夫耕种和渔夫捕鱼的工作,也不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为了谋生,竟自以为人们选择某个行当工作其实是为了享受那份乐趣。拥有乐趣才是大家会去工作的缘由。
要说不能理解大家为了填饱肚子而去辛勤劳作的理由,其实还有一个……
那就是我根本就不懂得饥肠辘辘的滋味。我成长在不愁衣食的家庭,按时的等候佣人端上菜肴,然后在说完“我开动了”之后开始不疾不徐的下筷。但是……即便是偶尔因为学习其他的东西而长时间没有进食,我依旧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
负责照顾我的女人们总会在这个时候七嘴八舌地吵着。
“肚子饿了吧?我们都是过来人,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早就饿得够呛了吧?来点甜饼如何?还有刚刚煮好的马蹄糕哦。”
然后,我总会发挥与生俱来的讨好人的精神,嘴上说着“我饿了”,顺手抓过糕点塞进嘴里。但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对于饥饿根本就一无所知。
我从不因饥饿而进食。
我吃人们眼中的山珍海味,也吃众人艳羡的奢华之食。和大人们聚在一起用餐的时候,我总会勉强自己多吃些。于我而言,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用餐。
当然,我并非从没有体会过食物的美妙。
在我逃离了家庭,接触了“酒”这种事物之后,其他的吃食也随着一起变的美味起来,仿佛我的味蕾此前都一直被麻痹了一般。
本该是如同“被光围绕的孩子”一般的我,其实从未感受过幸福。
这种心情,周围的人也不会理解吧?
明明根本就不了解我的事情,就擅自下了结论,说出“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啊”这种话。世人的幸福观与我真是大相径庭。
因此,越是被人称赞,越是要学习那些我不感兴趣的内容,我就愈加惶恐。我总觉得自己身处炼狱之中,那些羡慕我的幸福的人们在我看来反而要幸福的多。
我掌握的才能被我视为灾厄。
这不是自夸,事实上我背负的灾厄早已数不胜数。
旁人承受的痛苦,我捉摸不透,但我身上的灾厄,哪怕只是轻轻分一个给他人,都足以让他们丧命了。
我对身边的人极度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对他们死心。
最终我逃出了自己的家,走出了那些宫殿和穹宇,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是我对所谓“家人”们的最后的求爱。
拥有着无数的才能,唯独对驾驭文字颇感吃力的我在离开了家里后想要做到的唯一事情就是去写小说。
我无法理解普通人的情感,因此也难以用文字来获得读者们的认同和共鸣。
文字吸引了我的灵魂,我在笔墨之间获得了新的人生。
纵使我依旧讲不出半句真话,但用那些蕴含了我精妙设计的措辞来欺骗读者,也算是一种真诚。
所谓小说家都不过是善于撒谎的骗子。
但在这些尽是虚假之物的字眼中,有哪个读者能够品读出一丁点的“真实”,我都会为此感动落泪。
我之一生所求,只剩余“小说”二字。
借助酒水,我与外界的联系逐渐密切,但酒醒之时内心所承受的疯狂恐惧也愈发多了起来。时机成熟后,我选择了离开自己的国家。
用双脚丈量这个世界,如此才能创作出更加优秀的小说。
和我创造的角色一样。
无论是勇者,还是魔王,都得要踏上旅途的。
勇者一路披荆斩棘、历经艰险,和伙伴们在旅途过后所抵达的终点正是魔王的城堡,而魔王又何尝不是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旅途后才迎来了勇者的剑刃呢?
虽然我所写的并不是那样的故事。
在一点一滴了解了“情感”之后,我所写的小说变成了情感所必需的附庸。
娱乐。
这两个字最难写,但最容易传达到别人的心中。
嬉笑怒骂,皆是我为诸君带来的娱乐。
于是,每每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后,我都开心的几乎要留下眼泪。一旦想到,这些人生或许就是人活于世的必然阶段之时,我的心里竟然萌生了连自己都想作呕的希望。真是个可悲的胆小鬼,对于自己,我如此评判。
可其实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会认为“小说”就是我人生最大的不幸。
可这样的我,却遭遇了自己必将相逢的挚友。
明明一点都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依旧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哪怕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之时,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拖稿至今的我,恐怕马上就能得到她的眼泪了吧?
无意义的取悦他人这种事,我早就已经受够了。明白自己已经足够有趣,或者说有趣到让人感到无聊的地步后,我就越来越只想自己一个人过活。与谁的交往,只要一瞬就好。如同烈酒灌过喉咙,灼烧之后留下痛感就已经没有其他想奢求的了。
对讨厌的事情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情也说不出喜欢。我一直鄙弃的就是这样的自己。
背负着才能却无法利用才能去做到什么,这样的我,活在世间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没有了“小说”和“世界第一”这种本质上也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就只是一具空壳而已。真是苦涩的滋味啊。
我还想继续写点什么,可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总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
太宰叶藏一股脑的说完之后,用陶醉的眼神看着赛兰。
“如何啊?赛兰酱,我在茵莱斯城所写下的这篇文章?足够作为我拖稿的理由了吧?”
赛兰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太宰叶藏。
自己只是听着她说了那么多,真正理解的又能有多少,或者说,太宰叶藏本人所说的那些话是发自真心的内容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