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派专属的打更声音在耳边已经响了三下,子时以后的长生楼透着很深的凉气,藏经阁其实是通宵开放,三代弟子就有无需通行令便可彻夜待在阁楼的权利了。我得到了七长老的允许,和苏凄儿定下祭剑之约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帮助苏凄儿祭剑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行为,先不论能否打开剑冢,光是守关人执璃我就没什么把握赢她,况且,谁也没有保证过守关人就只有一个人。就算侥幸通过了守关,打开了剑冢,连七长老都觉得九死一生的险地,我一个四代弟子能活着出来的概率又有多高呢?
可惜,我从来都是一个不爱计较着风险的人。我只是在思索,归鹤山庄近乎百年的历史,在江湖里也算得高望重的门派了,我们门内弟子习武学剑所图什么,用掌门教导我们的话说,无非锄强扶弱,以求得道多助罢了。既然都言剑冢险恶异常,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提供她一点帮助呢?固执的人有固执的道理,而天一阁规矩繁多却连能救的人却不打算救。反倒为何祭剑守关,百般刁难?
正是不理解这些种种,我才以一把剑为酬劳的代价,以命相助,这不是什么同情,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应该算是一种出于尊重的交易,我觉得自己的命最珍贵,而她目前身边最珍贵的东西是那把剑,不管如何,这都是等价的交换。
我埋着头抄了近乎五万字的《澜水经》,几个时辰的劳作,手险些抄出了血泡,这几乎比我一周以来抄书的总量都要多,离惊蛰之日还有两日,我也只是希望。真的能如同师叔所说能够利用这种方式突破瓶颈。可结果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明白过来的我,抬起头打算伸个懒腰,却被烛火下一张凭空冒出的女人脸吓得人仰马翻。
“我道你什么时候还我令牌,居然还赖在这里不走。”接着头顶传来的声音很熟悉,是雨焦小苑的七长老。
我整理了一下失态的坐姿,重新坐好对长老行了一礼:“对不起七长老,我今日只是多抄了些。”
七长老拿起我手边誊抄的纸张,淡淡的瞥了几眼:“心不沉静,故有杂念,抄经只是排除杂念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你越是急着想突破功法,只会越加急躁,杂念也会越多。”
虽然已经入春,但地处高山之上,归鹤山庄还是有些寒冷,特别入夜以后,山上到处都透着阴森森的凉意。七长老身披着淡青色的棉袍,借着灯火看向我:“你真的决定好了要帮苏凄儿吗?”
她的话音一落,我撑着头的手脱了空,脑袋险些磕在桌子上,再抬起头一定是满眼的诧异,这不过数个时辰的功夫为何已经传到了长老的耳朵里。
“看来你还不知道我的能力。”七长老从袍子里伸出芊芊玉手,点了点桌面上那厚厚一叠的手抄经文,忽然手中闪耀着一缕淡淡的光芒。“这功法叫悯星术,是我所擅长奇门八卦的一种,可以透过物品窥探出有关人短期的记忆。”
“这个······”可是我的讶异不增反减,能通过物品去窥探人的记忆,连这种武功居然都有,七长老看着我因费解而微张的嘴巴,无奈的耸耸肩:“不要害怕,悯星术只能看到几个时辰以内的记忆,而且要满足点条件”青衣女子顿了顿:“对方内力和精神力都比你低微很多。”
虽然最后一句话是事实,但是被这么直接的点明,我还是觉得有些伤自尊。七长老当然不会多在意我的小情绪,屈膝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抬起头,视线第一次和长老相接:“长老心知我的答案是什么,如果您来这里是特地想要阻止劝说执墨,那执墨可能要让长老失望了。”
七长老出人意料的没有像白天动怒,而是叹了口气:“谁无聊到大半夜特地来问你这个,只是长生楼的所有法阵都是我所布置的,子时以后还有人在藏经阁,恐是贼人,过来看看罢了。”说着她的目光转向窗栏外的树影,声音染了些悲凉:“至于苏凄儿,她告诉了你什么,我也能够猜到,只是很多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对她来说那些记忆不会是什么好的东西,二十年的沉睡好不容易让她能够忘却这是一件好事。”
我很是费解,七长老难道不是和苏凄儿萍水之交吗,听如此言语怎么倒像相识多年的朋友,这是一个值得了解的问题:“如此说来,长老,您之前就认识苏姑娘吗?”
“倒也算不上认识,只不过我在成为归鹤的长老前,本家姓苏。”七长老似兴趣索然的托着腮喃喃道。
我只道她是为了掩饰真相而在框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长老说笑了,世上同姓的人何止千万,要真因为这个理由而如此在意,那真是有的忙了。”
这么想来,我觉得说不定七长老真就是个和庄中师姐们差不多大的二十余岁的妙龄少女,只因为天赋高,武功强就被整天长老长老的喊。作为一个强者,压力不仅会大,连年龄都要大。
“你说的没错,可那在意一个人一个事就一定要之前有什么关系吗?这世间的人们,有多少是因为一眼就定下羁绊,又有多少纵使是血缘至亲也漠然不屑一顾呢?”七长老把话说的很轻松,我既认同她的话,也可以肯定这不过是她不愿说出真正缘由而已。
“七长老说的在理。”
我也不是非得要了解那些,苏凄儿是谁对我而言不是很重要,我欣赏的是她的那份执念,门派里的师兄师姐常一本正经的说习剑之人要放下那些情感和情绪,可是我偏偏不这么认为,没有情绪的剑客,注定只能成魔。其实,进入归鹤山庄以后,每个人都能把生死看开些,不是不再惜命了,而是更会选择了,更加敢于把性命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去做选择,我比其他人更愿意帮助苏凄儿,不是我不要命,而是我敬佩她的胆气。
七长老点点头,半晌她忽然伸出一根点在我的额头上:“剑冢,很危险。”一缕奇怪的内力随着话语传遍全身,直贯我的气海。
“长老,您这是?”
七长老扬了扬嘴角,从蒲团上站起身子:“我的立场从不会改变,那段记忆对苏凄儿来说不是好事,所以我不会帮她,可我却不能否决她选择的机会,所以在她被归鹤山庄法阵所扰无法上山的时候,我指引了她。”顿了顿,长老继续道:“你要帮她这也是你的选择,可无论如何我打开了守山法阵,这件事也算因我而起。所以我给了你一缕庚金线,如果有人愿意帮你,那这就是一道门。”
我完全不能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但对方也没给我再追问的机会,只是我一个愣神的功夫,那抹倩影就消失在了桌前。
两日以后,正是惊蛰了,所谓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初惊蛰。鹁鸠鸣怒,绿杨风急。且这一天似乎是为了应那些诗句,天空落下细雨,乌黑的密云紧凑在一起。是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天一阁沐浴在万千雨线中,而苏凄儿打着一把微微泛黄的油纸伞,站在那一棵棵刚刚盛开的桃树下,还是那样的一身红衣,一柄短剑。她回过头来视线与我相接,紧接着莞尔一笑,对我礼貌示意。
“不好意思,早修课还是得上的,让苏姑娘久等了。”为了不至于被这绵绵春雨淋得满身湿透,我带着宽大的斗笠,怕是难以让她看到我充满歉意的表情了。
好在苏凄儿似是没有因为久等而恼怒,她挪着步子靠了过来分了我一半的伞:“哪里的话,凄儿只是无事可做而已,不存在久等一说。”
我扬起脑袋,穿过斗笠的间隙看了看天色,约莫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天一阁就会为祭剑大会打开大门,放我们进去。
“虽然可能是多此一举,但姑且让我再确认一下。”我瞥了一眼身旁凝视着天一阁大门的苏凄儿,“我不能保证自己能赢守关人,就算侥幸赢了,剑冢究竟是怎样的,我也一无所知。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我刻意说的沉重又严肃,为的是把形势尽可能的描述清楚。可苏凄儿却云淡风轻的给出了回答:“生死对我苏凄儿来太过轻了些,可公子不同,要不要去,应当是凄儿问你才对。”
我也笑了:“执墨虽然武功低微,也很惜命,但很不巧的是,有些事情就爱偏执己见,既然天一阁那么多高手都不愿帮姑娘的话,那我偏偏就要试试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苏凄儿不会拘泥形势做出什么推辞,而是解下腰间的剑,微笑着放到我眼前:“公子不介意的话,就先拿着这把剑吧,命和剑,都在你的手上了。”
我点了点头,接过这把殷红的短剑,和自己的长剑一起系在了腰间:“这把剑,姑娘可记得它的名字?”
苏凄儿的眼中满是温柔,我明白她是在因为还有这份回忆而由衷开心:“是他为我取得,唤作绯念花。”
不消几时,原本还作势不停的小雨居然停了,天一阁大门洞开,苏凄儿朝我点点头收起油纸伞往里走去,我则是跟着她绕开守门的弟子也迈了进去,因为嫌把蓑衣和斗笠提在手里太重,雨虽停了,却还是一股脑的披在身上,暗自偷乐,居然没被阁内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进入阁内以后我和苏姑娘没走几步,就有玄字辈的三代师兄过来替我们引路,对方也不多说什么,这不算什么,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毕竟天一阁内,所有的人都为了效率而各司其职,这里没有暖意,每个人都似乎清冷无情,一心求剑。天一阁阁主,三长老,做事雷厉风行,功过分明,却也让这里“终年积雪”。
而苏凄儿的祭剑,是在这里开始的,好似用齐整额白玉石堆砌而成,归鹤山庄最美的演舞台——玉虚剑台。
这次祭剑比我想的要隆重,除了掌门和那个神秘莫测的二长老没到场之外,几乎所有的长老都在剑台边一一落座:阁主三长老,云麓居主人四长老,翠云丹房五长老,沉雪剑阁阁主六长老,以及雨焦小苑主人七长老,每个人都身披着象征长老身份的白袄子,似乎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自上次祭剑到今日已经四年未开,苏姑娘,今日我等按照历年的门派规矩找来五位长老为你做见证,你也得遵我派规矩,通过守关大典,方才能真正开启剑冢。”我和苏凄儿刚刚踏上剑台,三长老那居高临下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苏凄儿面露笑意,同时微微屈身行礼:“不瞒长老,凄儿虽然随身佩剑,却丝毫不通武功,但贵派祭剑对凄儿有着重要意义,只能找他人替凄儿来闯这关了。”
听完此言三长老微微眯起双目,抚须不语,半晌,他看了看旁边的长老问道:“众长老认为可妥?”
“无妨,历年祭剑也非都是亲自上阵,找帮手并不和门规冲突。”六长老比三长老年轻一些,在我记忆中,他经常一直是冰块脸,但其实是最好说话的一个长老了。
看其他几人并不予反对,饶是三长老自然也难以拒绝,只好借坡下驴:“既然六长老觉得不碍规矩,就照原计划来吧。”
话音未落,随着三长老一招手,玉虚剑台的另一端,一男一女提剑而上,女子果然是执璃师姐,说巧不巧,那男的居然是玄归师兄,巧的是三代弟子里我也就和他熟悉些,意料之中的是,三代内阁弟子里也就数他会偶尔管些闲事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苏凄儿时,我摘下斗笠,脱下蓑衣,从她的身后走到人前。这一举动几乎让刚刚还一个个闭目养神,似乎天塌不惊的长老全都瞪圆了眼睛,那三长老甚至还从座椅上站起了身子。我暗自好笑,他们讶异恼怒的应该不是执墨本人,怕是我身上这归鹤山庄道服吧。
“胡闹!这是谁座下的弟子?”率先对我怒喝的四长老面色非常难看,盛怒之下,甚至那一帘花白的胡须都要被掀起来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吹胡子瞪眼。
反之三长老却没我想象中的那样怒火攻心,他站在那里瞪了我半晌,最后居然选择摆摆手坐回座位,:“执墨,说说你的理由。”
说起来三长老对我是有印象的,当年内阁试剑大会上,我曾一度把他最看好的四代弟子执璃逼入绝境,险些就实力打脸,摘下内阁弟子的名号,却在关键时刻犯了致命的错误,被对方乘势反击打倒,想来在那时候就已经被他记住了吧。
我正盘算着胡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一直保持沉默的七长老居然为我开口了:“阁主,剑冢的祭剑本就是很松散自由的,从未规定过门内弟子不准参加,苏姑娘选择了执墨,执墨答应了苏姑娘,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我没想到,三长老没想到,在座其他人也没想到,一贯不过问门派事的七长老居然会有所偏向。
眼见场面陷入尴尬,五长老赶忙出来做和事佬:“罢了罢了,既然不坏规矩,就当是让他们切磋一下吧。”
“是啊师父,弟子执璃也正好想领教一下,我这师弟的高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