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的泠飞居中，我放下手中的《梦华录》，隔着迦南香薰出的烟幕，望向正垂眸往紫砂茶盏中倒茶的执璃。
执璃也觉察到我的视线，微微抬眸说了一句“看完了？”
我点点头瞄了一眼封皮上的鬼像，把书递了过去：“看是看完了，可这故事和我们归鹤山庄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会坐在天一阁里陪执璃看《梦华录》，是因为最近师门的一件事情，前几日南疆清阳观太虚道来了些人要和掌门论道，说是论道，实则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几十年一遇的大案子为名，恐太虚道人员不足，要问我派借些人力。
原以为掌门会借故推脱这种无礼的请求，结果他居然一口应下，而且手笔不小，派出山庄里一位二代弟子，三位三代弟子，四位四代弟子。本来门派里这些事情都和我没有太多的关系，但是很费解的是，这次派出的四个四代弟子里居然有我的名号。
虽说我很想反抗这道指令，但掌门交代的事情派中向来无人敢怠慢，纵然有万般不情愿，还是只好为几天后的出行南疆做好准备，所幸的是在同行的几个弟子里关系最近的执璃也被委任，这样至少在一路颠簸劳顿的时候，不会连说话的人都没。
我们八位弟子出行前的三日，派中事务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是天一阁忽然遣人来唤我去泠飞居中做出行前的安住休整，要对此次外出南疆做些基础的理论了解。于是就有了现在我和执璃在泠飞居中做功课的场景。
执璃是天一内阁弟子，每天要学习的东西和我们外阁弟子不一样，他们在必学中州阅历的基础上对中州外地区也做了不少了解。所以执璃对南疆的历史风土比我要了解的多，天一阁算是特地安排她来给我普及一下常识。
我把薄薄的《梦华录》递过去的时候，执璃恰好沏完了一壶龙井茶，她接过抄本，顺手也递给我了一杯绿茶：“你还不懂这法道之门间互相都会有些联盟的说法吗？南疆的清阳太虚道，西域的雪歌岛，中州的归鹤山庄向来是坐在一条船上的盟友。你看着《梦华录》上记载，五十年一次的百鬼夜行就要来了，清阳凝平道那方肯定会纠集势力，太虚道一脉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的同时又产生另外一个疑惑：“这么说，清阳观好像还是有两个分支的门派，而且听你话里意思，两派间矛盾好像还很深。”
执璃听罢轻哼着笑了出来，将自己刚刚读完的另外一个《百鬼抄》临本翻开几页挪到我面前,低头读来，上面记载的是青阳祖师所叙，关于鬼的产生与消失，上述言，“鬼因执念所生，一元辅以天地至阴之气，二元聚执念为魂魄凝成鬼身，厉鬼虽有念，奈何无心而多恶，灭鬼之法有三。其一，执念消而怨气散，其二阴气尽而鬼身灭，其三魂力竭而灵魄枯。”
执璃轻轻呷了一口龙井，看我依然有点费解，摇摇头缓缓道：“你不明白这其中的状况，清阳祖师还在的时候，清阳观的驱鬼之法比较原始，大多都是硬碰硬的驱散阴气，但是百鬼夜行之后，祖师力竭战死。清阳观后任的掌门发现清阳祖师其实还藏有吸魂一法，这种方式需要铸造属阴的武器，以阴治阴，把厉鬼的魂魄直接吸食。”
执璃叹了一口气，稍作停顿继续道：“这两种驱鬼之道有着很大的差别，散阴的方法效率高，成功率也更高，但是厉鬼只是鬼身消散，若是执念深刻，假以时日再凝聚也并非不可能。而吸魂之法效率低，成本高，但是却能让厉鬼魂飞魄散，甚至不得轮回。并且，道士吸取厉鬼魂魄可以增长功力。”
听完这些我才明白过来，毕竟人和鬼不一样，鬼只是被执念困扰，而人却被无数利益所蒙蔽，我默默合上书本还给执璃：“所以是因为这两种驱鬼之术的差别所致，清阳观才会分为现在的两脉吗？”
执璃抿起嘴唇，摆出不关心的姿态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鬼尚且能明晓善恶，人却是非多变，清阳观一脉传承多年，却在几招驱鬼方术上分裂成两派，要是清阳祖师知道，估计得气活。”
我赞同执璃的说法，但对驱鬼还是有些不解，便接着问“说到这两种方术，《百鬼抄》中所记厉鬼产生需要的是三种条件，而驱鬼却只分匀出两种方术，最根本的若解开恶鬼的执念，想来鬼魂也就消散了吧。”
说这些的时候，执璃正在收拾喝完的茶具，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理是这么个理，但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厉鬼的执念需要经过很多年的凝练，岂是说解就解的。”
我解开了疑惑，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理论功课，打算起身回石墨居，却立刻被执璃白了一眼：“这就要走了？白喝了我好几杯茶，倒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我无语的看着桌边整理好的茶具，讪讪的干笑几声：“谢谢执璃师姐的招待，师姐泡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见我一脸懵逼的样子，师姐只好撇撇嘴，端起那些茶具：“要谢的话就陪我去一下司音堂给师姐送茶吧，这次去南疆的各项事务都是由她负责的，礼节上我们应当去给她施礼。”
我自然是摇摇头表示不情愿，毕竟归鹤山庄里阶级分化还是很严重的，尤其对我们这种外阁弟子向来持歧视态度，执璃是三长老亲传弟子暂且不论，我这种地位低下的人去了无非涂添白眼。
执璃看到我皱眉不愿的表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算你运气不错，这次陪我们去南疆的是虞湫师姐，她昨日从山下回来了。”
虞湫，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之前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放松了，若说这个门派里有一个让我觉得似友人又似长辈的，对低辈分师弟妹以真心相待的只会是二长老座下大弟子，虞湫姐，单论辈分其实她算是我们的师叔，但虞湫姐觉得这么喊太老，所以特立独行的宣布，要喊只能喊师姐。
即便是现在尚且记得几年前在入门试炼的时候，八十余名参与者被七长老设置的法阵重创，当时所有的监督者都只是把受伤者拖走，只有虞湫师姐会不惜耗费内力为他们做疗伤处理。也只有她在我们四代弟子犯错被罚思过三日时，关切的为我们送来饭菜。作为年轻一辈的二代弟子，虞湫在门派低辈弟子中的威望甚至能超越一些长老。
见我缓了口气，执璃师姐无奈的摇摇头，低声道：“什么时候你对我这个师姐能像对虞湫姐那样重视就好了。”
我张张嘴正打算回应她，就听到门口响起几声干咳，紧接着就传来柔柔的笑声：“几月不见，两个人关系还是这么好啊。”我和执璃同时回头看去，虞湫师姐居然一脸微笑的依靠在门框上，她依旧身着二代弟子淡紫色道衣，将长长的黑发挽成一个单刀髻，美艳的脸庞上会时不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愣了片刻，还是执璃先我一步略显讶然的开口：“虞湫师姐你怎么先过来了，应当是我和执墨去看你才是。”
虞湫姐反手一掩，将门合上接着径直走了过来，拍了一下执璃的脑袋：“你这个死丫头哪都好，唯独和三长老那样太上纲上线，这方面要多学学执墨师弟。”
被师姐这么一逗，执璃的脸微微一红，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我，那模样弄得我也有点惶然，支吾的接过话：“师姐就是会取笑我们，我和执璃师姐可都还是四代弟子，不像师姐那么无拘无束。”
虞湫师姐笑容敛了敛，轻叹一口气：“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枷锁，师姐我也一样，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无拘无束。”她的眼神飘往窗外低声自语：“况且就算化作厉鬼，一样都有它的执念。”
从来没见到师姐表露过这种姿态，我和执璃只能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不过虞湫姐立刻又恢复了笑意，大大咧咧的站到我和执璃中间张开双手挽过我俩的脖子，三张脸凑得很近。什么都看的很清，包括虞湫姐笑起来弯起的眉眼和执璃微微绯红仍要保持镇定的脸颊。
虞湫姐轻声开口说：“南疆一行非常凶险，我现在都不知道掌门为什么要把你们这些四代弟子都卷进这次事情里面来，但姐姐向你们保证，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受半点伤。”
执璃性子好强，听罢立刻扭了扭身子：“虞湫姐可不要太小看我们，这次南疆之行我们也不是去拖后腿的。”
虞湫带着宠溺般噗嗤笑出声却把我们搂的更近了：“好好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弟弟妹妹都变厉害了，姐姐当然开心。”顿了顿，她轻轻放开我们，把执璃手上的茶具尽数接了过去：“虽然也很想喝喝看师妹泡的茶，但是今次还是让姐姐泡给你们喝吧。”
师姐挪到窗前重新烧水，然后着兀自坐下垂着眸子开始娴熟的摆弄那些茶具，门派里对茶道最有讲究的是二长老，虞湫师姐的沏茶手法则是直接师承于她，故而整个归鹤山庄里几乎找不到什么人煮茶凌驾于她之上。
我和执璃则是在一旁重新落座，我不通茶道，却也知谓万道即心，以往看师姐泡茶的姿态都觉得充满愉悦欢快的气氛，但是这一次，我的心脏却莫名其妙的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