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速流逝,习惯了黑暗的浸染与消退,我之前会因为场景变换太快而产生的眩晕感已经消失了,我的视线已经也能够比较轻松的随着子韵对环境时间的掌控而置换。三月之后,约莫是晚春时节,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而我和子韵则站在一方高堂之上,懒懒散散的春日照进了这高阔的厅堂之内,把那些未点燃的蜡烛,艳丽的大红喜结映照的更加华美,大概能猜到这是柳欺霜和张宁成婚的那一日。
想到这些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四周,明明是如此奢华的屋子,很有可能就是这对新人的婚房,可现在明明还是白天居然没有一个丫鬟仆人守候在内,这让我很是费解。于是打算问一问身旁的子韵能不能剧透一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哪知还没开口,子韵却直接低声说话:“她来了。”
这句不知所云的话让我愣了一下,紧接着门被仓促推开,穿着一身大红喜袍的柳欺霜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摇摆着身子,对这个空阔无人的屋子喊道:“张宁,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窗外吹进来一阵夹杂着落花的大风,那些象征喜气的朱红纱幔如同烈焰一般应和着翻涌飘动起来,柳欺霜不断呼喊的声音带着不甘和怨愤。
愈加剧烈的大风把重重喜幔卷起,张宁穿着与柳欺霜配对的深紫色喜服竟然缓缓从那团团红雾之中走了出来,世人都传张宁因为柳欺霜的绝情害了严重的相思病,但此刻立在我们面前的张宁没有想象中的神情呆滞,满口胡话。相反,除了与第一次相比,那副言谈随意的面容显得十分拘谨之外,他的表现实在是太正常了。
张宁上前两步,看着眼前喘着粗气,满眼怒意的柳欺霜无奈的叹了口气:“大婚的日子,你不好好跟着喜娘准备到这里来做什么?”
柳欺霜冷笑几声摘掉头上精心装扮的头饰丢在地上:“我猜的果然不错,三月之前我便知晓。这堪称南疆第一奇才的张宁世子怎么会因为一些儿女小事而罹患相思,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强迫与我。”
张宁站的位置比柳欺霜高一些,他没在靠近只是垂着眼眸黯然的看着她,半晌终于开口道:“欺霜,有些事情那时候我不能与你交代,但到了现在却也已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国君昏庸,父亲谋划已久,这次离开国都为的正是积蓄实力,时机成熟便要发兵起反严国政权。”他转身没看到柳欺霜有些诧异的神色,只漫不经心的盯着翻滚的幔帐:“你说我是南疆奇才,算是有些对,父亲之所以愿意很多事由着我,是因为我除了爱好文法之外,对兵法也颇有研究。况且严国气数已尽,起义之时我若与之同行,胜算能有七成,可一旦严国城破,取下王权,父亲必定采取霹雳手段,到时候战火纷飞,血流成河。我也无法再救你,所以我……”
柳欺霜并没有想象中的动容,而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不屑的冷哼:“所以你就假装害了相思之苦,因为你知道你父亲为了治好你一定会来胁迫我嫁入你家,让我的人生成为你们军事的牺牲品。”后退半步,她的眼神甚至夹杂着憎恶:“你却以为这样做就是救了我,保护了我。你知道我要什么吗?你又知道我心里装的是什么吗?你一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你那份占有欲罢了。”
在我印象之中柳欺霜说的话都是冷到人心底的刺骨之语,但张宁竟然可以一次次的忍受下来,只是转过头的脸色比之前又多了些苦涩:“除了嫁到张家来,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保护到你,你爱的人我知道是谁,可是欺霜,他不配和你在一起。他根本不可能给你什么。”
对那种种质问,柳欺霜抬头用毫不示弱的眼神回应:“张宁,你不要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别人,你又知道我和他的什么了?凭什么如此贬低他。”
张宁沉默了一会,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性情如同烈火的女子,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复杂的眼神难以读懂:“我查过,你所说的人其实是你父亲柳亲王从前护卫的小儿子,他们家族代代习武依附于你们柳家,而你和他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所以辗转纠缠,情愫暗生。但你们相爱的事情却在三年前被不幸柳王爷发现,门不当户不对,柳王爷自然反对你们往来,便把他逐出了柳府。后来出于生计他只好去军营从军,却因武功高强被我父亲发现引到了张家来,做了我的护卫。”
听到对方完全正确的概述,柳欺霜的脸色一点点惨白起来:“张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么仔细。但如果你敢对他做什么,我柳欺霜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张宁嘴角再次露出牵强的笑容,但眼神却暗淡无光:“欺霜,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看我,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一个连保护自己都需要依附别人的人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你仔细想想,这么长时间来,他有为你做过什么吗?他能在接下来的战火中保护你吗?莫说到时候他还愿不愿去找你,就算他愿意你们也很可能是双双殒命。”
柳欺霜身躯僵了僵,很显然刚刚那些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当然以她的性子只会更加羞愤,于是出言变得更加伤人:“那又如何,我相信他,他得到的是我的不会改变的想法,死也愿意托付的心。而张世子你就算逼我与你成婚,也只会让我更加恨你,虽然我答应嫁给你,但这辈子都会诅咒你。”
柳欺霜说罢决绝转身,再不看张宁一眼。我站在两人不到五尺的地方,看着身穿紫色婚服的男人扇子掉落,看着快步离开的女子凤冠滑落。
身旁的子韵和我一样看着这一幕濒临决裂的场面,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虽然被子酉幻境所压制我看不到面前姑娘的脸庞,可我总是主观觉得她内心一定是伤感万分的。她此时背对我伫立在原地,没有去拨动时间轨迹,也没有对我下达什么指令。只是僵着身子站着,良久,她终于发出声音,却像是对自己说的:“百年以前,若她能不那么浑身带刺的去对待他,若她能按下性子多了解他,或许事情也不会到现在的地步。”
虽然我觉得此刻最好的处理方法还是不答话最好,但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几句:“书里说过,当我们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只会千方百计思念他的好。对应的,当我们憎恶一个人的时候便只会想方设法去列举他的不好。其实张宁偏执的爱上柳欺霜又何尝不是个错误,若一个人宁愿死都不会在乎你,那又何必委身自伤呢?”
子韵转身颔首,看了我一会后淡淡的发出声音:“你说的对。”停了一下,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口:“你还记得之前自己险些被鬼道所惑时发生的事情么。”
我点点头,那虽然是个很短暂的场景,但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实在令人无法忘记。
子韵点点头伸出右手扶住我的肩膀,轻声道:“接下来你会再次回到那个场景,这也是子酉这一世的最后一个场景了。”
和过去在以太梦境很类似,这里时间流动速度的快慢依旧非常随意,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掌握时间的不是自己了。时间往后飞速推进了大约一年,在这个期间子韵似乎有意让我稍微窥探这一年的变化,没有选择和之前一样跳过时间。我有机会走马观花的浏览了一年之间这座院落内发生的事情,婚后的这段时间里,张宁对那位柳小姐可谓极尽温柔,几乎是事事都乐意顺她心意,甚至听到有关柳小姐和护卫的不雅传闻时也选择了对妻子绝对的信任,可以不夸张的说,在对待挚爱女子这件事情上,痴心程度甚至能和之前的苏炜一较高下了。说句实话,我一度怀疑不是柳小姐给这世子下了药,就是柳欺霜的父亲下了药。否则实在没办法解释这种没来由的痴情。
但很可惜不是所有的痴情都能够换来感动,张宁一年的温柔对待终究还是一场空。
夏去秋来。平关王爷终于按捺不住反意,秣马厉兵一年之多。终于决心发兵流安。当然按照计划,张宁也会随同大军出发。可就在发兵的前一天。那些积压在命运天平上的种种终于开始坍塌。
那一天夕阳西下,日渐黄昏,枯黄的树叶一层层的铺在院中青石板上,柳欺霜从厨房里提着一个华美的食盒走出来,刚走几步便被一个穿着张家特有褐色护卫服的男人挡住了去路,柳欺霜倒退几步掩住嘴巴,缓了好几口气才压下了受到的惊吓。勉强开口:“你怎么现在找我?”
男人淡淡笑了笑:“欺霜,带你远走高飞的时机到了,明日平关王出征,大部分人马都被他转移走了,我们只需要杀了张宁就可以逃出去了。”
柳欺霜显然被这番话震慑住了,瞪圆了眼睛憋了半天才说道:“为什么要杀他?”
褐衣护卫露出狰狞的笑容道:“他强迫你嫁给他,占有你这么长时间,不杀了他我怎么能甘心,而且我不会让他死的那么舒服。”顿了顿,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递到柳欺霜手里:“这是迷魂散,只要一点点的量就能让他彻底昏厥。你把他下到饭菜里,等子夜之后你把他拖到后院,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我看着那个护卫充满不善的眼神,不知怎的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虽说大概最后的结局我也知晓,但是总隐隐觉得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护卫把那包迷魂散交给柳欺霜之后便很快离开,留下不知所措的女子,提着食盒呆呆站在原地。秋季傍晚的微风显得有些凄凉,柳欺霜秀长的头发被轻轻卷起。半晌,她抬起眼眸,张目定定的看着不远处坐在屋檐下手执竹简的张宁。她在看着自己丈夫,而我在看着她,不知道为啥我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那一局错棋注定了两人完全错误的命运。想到张宁过往做的种种,如今柳欺霜却要为了另外一个人而加害与他。我实在有些不忍心往下看,可事实终归是已经赤裸裸的摆在那里了。
柳欺霜终于下定决心,暗自咬了咬牙,从食盒里拿出了那瓶温好的米酒,把心一横将大半包迷魂散尽数倒了进去。
后面的事情就和预期的一样,张宁败在了对柳欺霜绝对的信任。其实说实话,试想一个被称为南疆第一奇才的男人怎么会中如此低劣的招数。但这世间存在一种叫**的东西,毕竟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张宁可能觉得自己已经倾尽所有,就算柳欺霜不爱她,事到如今总不会算计谋害于他。可惜他错了。
和凌空崖呈现在我脑中的那一幕一样,张世子确实没让她失望,毫无顾虑的喝下药酒。很快便不省人事了,继而柳小姐不动声色的以打扰世子歇息的名义,支开了所有的仆人。待到深夜又按照之前的约定悄悄把自己丈夫运到了后院,她真正爱的人在那里等她。
这一夜月色不明,星辰黯淡。人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上天给了柳欺霜一个最合适的机会。我和子韵踩着青石板路跟随柳欺霜来到后院,那个护卫果然已经在那里守候多时。
狂风骤起,风声把男人压低嗓音的话语带了过来:“欺霜你好好看看,这就是强迫了你一年之多的男人。杀了他,你就解放了。”
柳欺霜低下脑袋看着陷入沉睡的张宁,颤抖着身子陷入慌乱:“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其实嫁过去这一年,他一直都对我很好。”
护卫冷哼几声,恶狠狠的说:“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必须要杀了他,否则我们两个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女人开始嘤嘤的失声抽泣,这是我印象中第二次见到她哭泣,只是不知在这最后关头,这眼泪是不是为张宁流下的:“可是他只是想救我,一直都不过是为了保护我,到了现在我却……”
“哼,假仁假义,张宁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他既想夺取天下,又想把你占为己有。等他厌倦了你就会毫不犹豫的把你踢开,这些富家子弟怎么会懂人心。”男子的声音中难掩愤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女人依旧徘徊无法下定决心。这种态度更加激怒了那名男子:“不要说了,如果你不愿和我走,那今天就放他回去,反正下了迷魂散,他明天醒过来也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你还是能继续做你的世子夫人,如果你要和我在一起,就一起杀了他,赶紧趁着夜色我们逃出去。”
这一句话果然起了作用,我想柳欺霜最大的弱点也在这里,当初嫁给张宁是为了这个男人,如今要杀张宁也是为了这个男人。所以如果说张宁的劫是柳欺霜,那么柳欺霜的命劫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护卫了。她颤抖着接过护卫递过来的尖刀,踉踉跄跄的靠近过去。张宁依旧陷入在昏睡之中,但我想或许这也是柳欺霜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打量这个男人,在过去,他做什么都是错的,甚至连对她的那份爱都染上了不屑和仇恨。可真的到了要做决断的时刻,那致命的一击却又没法子落下。
所以最后那把尖刀无力的掉落,柳欺霜摇晃着身子掩面蹲伏下去喉咙里挤出话语:“我不能杀他,我承认我不爱他,对他做的事情也无法认可,但这不是杀他的理由。”
黑暗之中男人低低的沉下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闪过照亮了三个人的面庞,但很快又隐进了云层。他拾起尖刀,把跌坐在地上的柳欺霜缓缓牵了起来,柔柔道:“好了,我知道了,既然不想杀他,那么……”毫无征兆的一声尖刀刺入肉体的闷响,我吃惊瞪大了眼睛,柳欺霜也无法相信的睁大了眼睛,那边利刃居然直接刺穿了她的腹部:“你们就一起吧。”
男人轻轻一推,柳欺霜倒在了背后晕厥的张宁身上,带着惊恐和怀疑,她无力的喘息问道:“为……什么?”
悲痛的询问换来的又是一声闷响,利刃再次刺穿了柳欺霜的身体,男人冷冷的笑道:“想我流安黄家,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就为你们柳府尽心尽力。可你们呢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三年前平白无故将我驱逐出府也就罢了,为了让你对我死心,你的父亲居然还派打手暗地对我出手企图将我打死,如果不是有人施救,我早就横尸街头了。”
柳欺霜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点点被怒火溢满的,但两处致命的伤势已经让她无法开口,男人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一堆青石,恨恨道:“你们不会想到,救我的是当今国君的属下,他们收留我,善待我,并且承诺我只要愿意做一个卧底潜伏在张家,就是在为朝廷效力。现在我飞黄腾达的时候终于到了,我已经窃取了平关王的军事路线图,加上张宁一死,这次谋反张家毫无胜算。”
说着说着,男人从嗓子里发出沙哑的笑声,柳欺霜吃力的咳嗽几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却被一块巨石重重砸落,和在凌空崖见到的一样,张宁果然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重物砸死,只是我没想到连柳欺霜也会惨死于此,男人一块又一块的举起石头砸向他们,口中还念念有词:“达官贵人又如何,富家千金?官宦子弟?还不是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一幕实在太过惨烈,我偏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却发现一旁的子韵居然死死盯着那一幕,浑身发抖不止,给人的感觉似乎就像那正在行凶的人是她自己一般。
夜间的狂风越来越大,将掩映着庭院的树木摇晃的沙沙作响。加上男人愤然的喘息声,石块砸中肉体的闷响,以及子韵剧烈颤抖的呼吸声。所有细微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在我耳边围绕不散,一阵一阵,愈演愈烈。与之同时,和在凌空崖的情况如出一辙,死者难以诉说的怨念,悲叹和不甘化为嘶吼,在我脑海里肆意的回荡起来,霸道且难以抗拒,似乎要吞噬我的本意识。
这就是鬼道魂渊本来的作用,中术者会被强大的负面情绪吞噬神智最后鬼化沦为子酉的鬼徒。不过我体内有之前以太梦境的加护,闭上双目稍加调息,很快就从将逐渐丢失的神智拉了回来。再睁眼,那个血腥残忍的场面已不知何时被抹成了黑暗。
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我和子韵两人,其实这第一世的故事很是简短,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渲染,也没有生死与共的誓言,无非是一个妻子背叛自己丈夫的事情,若我只是在坊间说书先生那里听到这个故事,一定觉得太过无趣,但此刻是处在魂渊里面,死者的悲愤我多多少少是能感受一些的,故而心里也难免泛潮。
子韵依旧背对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唯恐她受了刚刚那些场面的惊吓,尝试着唤了几声。她才缓缓转过头来,声音显得非常疲惫:“没事,这是正常反应,窥探子酉的过往会牵动魂渊里的太多负面的执念,虽说我已经跳过了很多场景,可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必须抓紧时间去往下一世才行。”
虽然我很想让她休息休息,但也知道对于一介执念而言,休息是毫无必要的,只能点点头表示接下来的行动任凭子韵安排,女子用力的吸了几口气,摆出和之前一样拨动琴弦的姿势,很快,远方一缕光芒笔直刺破这浑浑黑暗将我们包裹,之前的人物与环境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再度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