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张岚搬到万花宫西北角的竹林山以后，正值四时轮转，那一季万花宫种植上的天目琼花谢了，落了半山的淡黄色花瓣，正是在这个充满诗意的季节里，一直对南疆虎视眈眈的忘忧教伸出了獠牙，当然他们的做法很聪明，并没有一开始就大举进攻南疆，而是煽动诱惑那些不被天武盟接纳的小门小派去寻衅兹事，我认为这种方法有两个优势，第一是可以多多少少给天武盟造成混乱，第二则是能够暗中观察天武盟的实力高低。
原先我以为那些不成气候的门派就算被整合到一起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去和南疆第一联盟作对，但在忘忧教所蛊惑整合南疆小派里，却恰好有一个叫凤尾坞的帮派，那里几乎聚集了各处的亡命之徒，他们觊觎忘忧教提出的条件，居然甘愿沦为忘忧教放出的疯狗。仗着人多势众，在南疆处处粘着天武盟给其使坏，造谣生事破坏名声算小，有时甚至会偷偷埋伏落单执行任务的天武盟徒。
开始天武盟高层对这些小打小闹没当回事，最多派人镇压威慑一下，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天武盟的各种机密居然一点点被暴露出去，甚至有些隐秘行动都被忘忧教掌控，终于引发惶恐，派人调查竟连带出一批来自凤尾坞的奸细，高层震怒即刻下达指令每个联盟门派彻查奸细。
指令下达后不到一个月，那日晚上，天梁山顶月隐星藏，薄雾冥冥，幽幽的烟雨里，数名护卫将一个面无血色的男子捆绑结束按押到了宫主东方沉雪的面前。
接着就像是小说情节的既定发展一样，天边闪过一道破雷。雷光倒映在男人脸上。我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唯恐自己看错又往前凑近几步，终于确定。那个被捆绑严实，判定为万花宫奸细的男子正是一直被东方沉雪所软禁的张岚。
押解的护卫们反手一推，张岚摇摇晃晃一个趔趄跪倒在离东方沉雪五尺之外的水洼之中。男人吃力的抬起头，我发现他的脸庞上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过去张岚诚然一直是个不同风情，榆木呆板的家伙。可从未哪一刻见其如此颓靡无神过。我想东方沉雪大概是把这个人所有的心力都磨光了吧。
时隔一季，物是人非。现在她睥睨着他，咬牙问出：“为什么？”
张岚回视着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突兀的一笑：“你总算肯见我了。”
东方宫主身子不动声色的晃了晃，若不是我站在两人中间，视力又好，着实难以捕捉到这个细节。但是她开口说出的话却没有什么温度：“你为了见我，宁可做出如此违背门规的事情，可知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张岚没有移开眼神，给人一种慷慨就义的姿态，开口道：“我想见你，可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不过无论如何我见到你了，死活也就无所谓了。”
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张岚能说这么一长串的话，东方沉雪的脸色不有变了变，但很快整理好情绪。在众多门人面前好歹需要保持些风范：“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嫁祸于你？”
张岚竟摇摇头：“我己经见到了你，是不是有人栽赃都没关系了。”
看着对方几乎毫无求生欲望的脸庞，东方宫主总算有些沉不住气，咬牙提剑三步走到他面前。一高一低两人的脸靠的很近：“为什么你一直要这样，到了现在你还是要这样？”
张岚吞下一口气，压着嗓子回答：“我明明从来都没奢望过什么，可你为什么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哽咽：“甚至你都已经成婚了。”
这些逻辑错乱的话语，东方沉雪应当听的清清楚楚，却很久没有给出回应。我感到奇怪不禁转过头去确认是不是子韵卡住了时间，但子韵并未那么做，她此刻正半仰脑袋看着铺天盖地的烟雨。由于我看不到她的神情，实在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在看待这一世的故事。
这时东方沉雪似是终于想到说辞，低声道：“你是后悔了？后悔答应我上山？后悔与我熟识？还是后悔那时对我施救？”
张岚喘着气不答话，东方沉雪靠的更近，声音也更小：“你为什么从不后悔放我离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厌恶这万花宫，有多么害怕成为宫主。你知不知道当你不害怕我，而是把我当做普通女孩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本已经下定决心，你若愿意带我走。沉雪今生便只属于你可却不愿，我便只能让你张岚属于我。”我想这些话隐藏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临到诀别她根本不可能说出来。：“可为什么到了今日，你还要用这种方式逃走”
雨势渐大，从天空坠落的雨珠濡湿了他们两人的脸颊，我不知道那其中是否掺杂有悔恨懊恼的眼泪，只不过我心知不管这两人是否后悔，这个故事的结局早已设好。东方沉雪也一样，她知道自己虽然是一宫之主，却无论如何救不了面前这个人。不对，应该讲正因他是宫主才救不了张岚。或许大家都知道像张岚一介穷酸大夫哪能翻什么大浪。但试想若真有一个敢公然在万花宫泄露情报又能毫无忌惮嫁祸他人的奸细，这其中所牵扯的关联实在会太多。
所以在我看来，莫说张岚不加辩驳，就是他现在拼命诉冤。或许东方沉雪也不能有什么作用。
当然张岚本人似乎也真的不在意自己生死，到了这个时刻还在沉默中挤出了一个笑容：“本想着以命相搏只为见你一面，可不曾想最后你还愿意编一个这么美的谎话，我真是赚了……”
东方沉雪怔住，大概没想过即便是面对自己的真情流露对方竟然会是不予相信吧。她觉得接受不了，可其实我想这并没什么，这世间既然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错过，一切不过都是彼此缺乏信任与了解罢了。
远方又响起阵阵怒雷，就像是应和着雷声。东方沉雪一步步后退，可腰间剑鞘中的长剑却一点点被拔出。我其实希望她可以像那些说书先生的评书里一样在关键时刻丢下长剑，不顾一切的带张岚。此后险阻不可尽说，可我又明白这些都不会发生，东方沉雪肩头所担负是一个门派的兴衰，这种责任太沉重了。
所以那一剑最后只会准确无误的刺穿张岚胸膛，天意弄人。这一世，他又是因她而死，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被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地面，心中所思的事情复杂万分。两人跨越数十年的纠葛，若在千万人中仍得以相逢，这本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可这一切都只剩了迷惘和怨悔。
就在我被万千思绪缠绕的时候。从张岚身躯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把这个世界吞噬，而身边所有的一切：落雨，人群，刀剑都开始慢慢化为灰烬。
天地剥落，安葬浮生。
这和之前在剑冢里的以太梦境有些许的不同，一切都消失之后，世界竟然没有陷入那虚无黑暗之中。与此相反，我的双目刹那间被大片大片纯白色所浸染，周遭安静的可怕。我往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还是没能穿过无尽的白雾。但与来时一样，在面前站着是子韵姑娘。只不过她之前无法看清的面容此刻在我眼中一点点的映出，我知道那是子酉幻境已经无法压制我的精神。笼罩在女子身上的伪装全部卸下，虞湫姐此刻素衣素颜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定定看着她，约莫也猜到了真相：“现在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她惯例的笑笑：“在你的这一世，我该是叫虞湫了吧。其实对我而言，名字什么的不重要。说到底我都不过是子酉的执念而已，并不是现世的实体。”
我无奈摇头：“那虞湫姐本人呢，也知道这些吗？”
女子保持微笑着摇头：“如果她那么容易就能知晓前世的一切，他们怎么会纠缠至此。”
我深深叹口气，说来可笑，驱鬼之人竟与鬼王有生世的纠缠，如果到那时不可避免的要展开厮杀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个点的瞬间，我的脑子里忽然咯噔一下，不可思议的开口：“刚刚我们经历的只是第二世，可子酉明明被称作三世鬼王……”
虞湫姐点头：“你说的没错，只是子酉所谓的第三世其实是他执念不散成为厉鬼之后的一世了，你还记得传闻中子酉第三世的下场吗？”
我努力思考了一会。脑海中浮现出悬崖边上，虞湫姐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个故事。当即到倒吸一个凉气：“你的意思是，子酉这一世的命运也都注定了？他会被……”
虞湫姐垂下眸子：“不，这一世他们命运并不是那样定下的。那只是坊间胡乱的传言罢了，只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知晓，所奉之道不同，他们之间必定会有一场厮杀。”
我还是摇头表示不解：“你是子酉幻境的反应，那么说来这一世的鬼王应该已经知道了两人的宿命，那为什么还要选择遵从。”
虞湫姐微微叹气，声音有些寂寥：“人鬼疏途，很多事情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左右的。”
说话间周围原本无边无际的白色竟然慢慢在缩减最后化作灰色，虞湫姐抬头环顾四周，发出的声音变得没有了实感：“果然如此，在这个幻境里我的执念已经不能对抗那些恶念太久了，不过好在已经完成了任务。你看看自己的右手手腕。”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居然不知何时隐隐浮现出黑色的瘴气。虞湫姐继续道：“经过两世的积累，你这抹意识已经成功替原本宿主吸收掉了大部分魂力。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这里被恶念吞噬前让自己的意识跳脱出去。”
我回头看向背后，令人不快的灰色正在飞快的蚕食这些明快的白色，虞湫姐长长的叹息，靠着我走来，接着又从我身边缓缓略过，迎着那些恶念站定：“公子，虽然我不该要求你什么，但是如今你了解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我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些。如果可以的话，就请帮帮他们吧。”她毅然决然的向前又走两步：“现在可以去救要救的人了，快点吧。”
我迟疑道：“但是你……”
传来的声音空虚缥缈：“我早就说过了我只是一抹执念，也不存在什么生死。”声音消退，虞湫姐轻轻一踩脚步直扑向无数的恶灵。
虽然只是一个念头，但面对这种决然的场景，我还是不免感伤，但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把她说的话记在心里，接着转身朝着那一片纯白的尽头开始继续狂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