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悠远中学高一生的琳,外祖父在不久前去世,母亲从事医疗行业的工作。
四月三日之夜,她打开了六年前的封印,将她无法理解的那个男人的遗物带回到了现世。
浴室里哗啦啦地响,她拧着湿答答的长发,抽过一条毛巾,稍微擦拭了一下肌肤上的水渍,然后围上浴巾,离开浴室。
大致洗一遍之后,基本抹除了邪恶的地下室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说实话,类似蛛网那样的东西真的很讨厌,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不见,沾在身上很难受,特别是她这样敏感的人,每时每刻都如同煎熬,就算摘掉也感觉身上爬了蜘蛛一样,非常恶心。
将衣物塞进洗衣机,只有比较薄的衣服和短裙,夜里天气不错,明天应该可以干透。
“嗯,这样就可以了吧。”
回卧室贴上创可贴,这样膝盖就不会觉得那么疼了……当然,在那之前消了毒,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不好好处理的话,留下疤痕会很难看的。
又吁一口气,她将目光转向书桌,那上面摆着一本陈旧的日记。
这大概是那个男人留下的遗物中最特别的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琳,你有什么梦想吗?”
“我?嗯……我想成为修之一样的作家。”
“那可真是不得了。”
当他问起梦想时,她稍显犹豫却肯定的回答让他脸上露出微微的讶异,这个表情持续约一秒之后,他笑着夸赞了她。
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大概是很开心吧,年龄幼嫩的女孩最喜欢被夸奖了,我当然无法例外。
上面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她,不是“琳想成为作家”,而是修之是一位作家,只是性质更倾向于自娱自乐而已。
作家泛指能以写作为业的人,也特指文学创作上有盛名成就的人。
那个男人在定义上并不符合作家的概念,因为他的职业并不是作家,不需要靠作品的收入糊口,且从未将发表过任何一个成果,完全是为了娱乐自己或别人而写。
但他的确拥有许多作品。
假若真的不把他当做作家,未免太过分了,琳曾因此纠结过一段时间,好久之后才弄清楚他的身份。
如果说作家是文学创作贡献者,那他大概是文学创作者,没有贡献。
然而令人纠结的不仅是这一点。
他并不是那种抑郁不得志,需要酗酒度日的人,可是——
那个自称所谓作家的男人,到最后都没留下一部、哪怕最差劲的作品。
“唉,真是糟透了。”
少女不止是一次如此叹息。
琳无法理解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将自己花了十年完成的诸多作品销毁,这样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还是说,仅仅因为心血来潮而已?
如果是后者的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因为一时想不通,就像自己所有的作品销毁,那跟精神病患者的自虐行为有什么区别?
怎么想都是不对的吧,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而且毫不犹豫。
那可是花了人生的几分之一才完成的,随便就销毁掉不觉得心疼吗?
作品可是作家的心血结晶,是作家的孩子,亲手销毁自己的所有作品,那跟亲生父亲溺杀自己的骨肉有什么区别?
琳好想质问他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事,但是显然已经不可能。
生者无法与死者对话。
总之,就因为那件事,导致他身为作家的证据变得不复存在。
不……
准确的说,他在焚毁自己所有作品之前,额外剔除了一本类似心得体会的书。
指尖拂上它,粗糙的触感系着神经,往昔回忆纷至沓来。
那个男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不是每天都写……很奇怪吧,明明叫做日记,却不是每天按时记载的东西。
因为他的日记是心得日记。
不是心得/日记,而是心得日/记。
日记要每天写,所以才叫日记,不是日记就不用了,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翻译一下,就是对某些事物有体会、有灵感的那天,即心得日才写的东西。
平时不做记载。
另外,心得日记不是他本人取的名字。
之所以叫做心得日记,是琳擅自给它加上的名号,实际上这是一本未命名日记,从来不曾被他当做单独的作品看待,或许这是它能够幸免无事的原因之一。
六年之前的东西,纸页早已泛黄,触摸时带来僵硬的手感,尽管已经很温柔,但它翻开瞬间仍然发出了脆响。
没办法,普通的纸在潮湿后再变干燥都会这样。
好消息是上面的字迹完好,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Emphasis.1……”
这是标题,代表着在日记里写下的第一笔。
开头是两个问题——
“为什么要写作?我在为谁而写?”
深思之前,琳拉开椅子静坐,然后才开始续读。
“始于对万物起源的疑惑,任何事物都有着过去,那我的书也是一样的吧。必定是有着某个理由让它诞生,所以它才会诞生。一周之前,我决定要写一本关于宠物的故事,但是一周之后的现在,我忘掉了当初的心态,因为有一个问题无法释怀——我,在为谁而写?”
一页纸记载的东西不多,因为他有着奇怪的留白习惯,保留了几乎一半的空位,仿佛刻意要吊人的胃口,把貌似十分重要的话留在了下一页。
虽然有点意外为什么第二个问题会在第一个前面,但她没有多想,因为只要看下去大概就可以得到答案。
琳的指尖再次发出脆响,新的内容映入眼帘。
“对于一本书来说,有两种人非常重要,一种是读者,另一种是作者。执笔人是作者,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这本书就是为了作者自己而写的吗?”
唉?
真是奇怪的问题……难道不是吗?作者写作不为了自己还能为谁?
“如果是为了自己而写,那为什么还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为什么还要考虑文辞是否浮华?是否易懂?是否适合读者翻阅?只为自己不就好了吗?反正是为了自己而写,那随便写点自己能看得明白的就好了,书上的所有内容都是从作者大脑里延伸出来的产品,如果是为了自己而写,为什么要写得那么详细?为什么要写得让别人看懂?稍微写一点给自己看才对,甚至完全不用写,只需要在脑袋里意淫,因为是为了自己。”
不对,任何作品写出来都是为了被阅读的,它必须要有读者才算拥有完整的一生,所以——
这次琳没有轻易下结论,而是选择看下去。
“那么……为了读者?”
果然,下面出现了跟她设想一样的答案,但为什么有个会问号?
她轻声诵读。
“所以才要仔细的断句,写出精彩的故事,让他们感受到精神上的满足?为了读者而写,与作者无关?”
不……不对,但前一个也不是正确答案。
……到底是为了读者?还是作者?
少女陷入了纠结之中,不断在二者之间徘徊,良久才回过神。
“……噢,对了,后面还有一个。”
继续看下去,是第一个问题的疑惑。
“我在写作途中停笔,因为有问题将我困扰地写不下去。做一件事必然有做它的理由,即便它很荒诞,或者只是心血来潮,不考虑对错得失地去做。为什么要写作?在今天之前,我一定是因为某个理由而决定去做这件事,但现在的我已经遗忘了初心,忘记了那个想要做这件事的理由,如果失去了写作的理由,那我还要不要写它?”
做事情需要理由,但若没有理由,是否意味着所做的事情应该马上停止?
Emphasis.1的最后一句话是——
“——得不到答案的话,那我继续写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唉——
少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胸部郁结的感觉却仍得不到舒展。
这到底是怎么意思?
为什么这篇记录写到了最后,两个问题却都没有得到解决?
「为什么要写作?我在为谁而写?」
真的有必要执着这两个问题吗?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那个男人明明说她可以从这里得到指引的,但是为什么她看到的只有疑惑?
难道因为打开的方式不对?
放下书,拿起自己的笔,但是琳怎么也没办法写出一个文字,她的内心在动摇。
“在开始之前就受到了无法想象的重击,真是……”
少女深深叹了口气,将目光望向窗外的星空。
“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