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欧洲的一个小镇。
落叶开始飘零,火红色的叶子落在水泥公路上,被来去的自行车碾得咯吱作响。
街道两旁是普遍两层高的标准欧式民居。木头的结构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多了,大家都更青睐于砖石。从烟囱上冒出的袅袅炊烟,在上午有些压抑的空气中缓缓上升。
之所以压抑,是因为天空中遍布着黑沉沉的积雨云。
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没有什么行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个天使一般的小女孩。
亚麻色的头发梳成了两只鞭子,上面系着红色的丝带。稚嫩的脸庞上毫无保留地写满了对世界的崇敬和好奇,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在微风中飘扬。
小女孩扯着一只红色的气球,在树与树的缝隙间蹦蹦跳跳着,也许是演练着她在学校里学习的舞姿,或者是在追逐着一只蝴蝶。
过往的行人都和她友好地打着招呼,小女孩也微笑着致意。
但当行人看见小女孩背后那个男人时,都很尴尬地收敛笑容,匆匆走过。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敦实的小个子男人,他提着一把伞,穿着皱巴巴的西服。裤腿拖在地上,沾上了泥浆的颜色。他系着一根老旧的红色领结,乱蓬蓬的头发下,是一双忧郁的小眼睛。
小女孩停下来,朝着后面的男人喊道:“爸爸,快一点,妈妈在等我们呢!”
男人叹了口气,走上前,摸了摸女孩的头——他患了侏儒症,但所幸没有遗传给女儿。现在女儿已经比他矮不了多少了,所以他不用像别的父亲一样蹲下来摸他的女儿。
“乖,跟了妈妈要听话。”他爱怜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
“可是......为什么我要跟着妈妈走呢?爸爸为什么不走?”
“因为爸爸生病了啊,傻孩子。”
就在不久前,战争在东边爆发了,政府签订的协议只是一纸空文,战火随时都可能席卷到这里。
“唔唔......但爸爸还是爸爸!”小女孩伸出她的小拇指,“我们来拉钩吧!爸爸永远要做我的爸爸,不然就是耍赖!”
男人苦笑着伸出他粗大的小拇指,和小女孩的勾在一起:“爸爸永远是爸爸唷,怎么会耍赖呢。”
“嗯!一言为定哦!”
小女孩将手放在男人宽厚的手掌里,开心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在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散步一样悠闲地走着。
走到一个小小的游乐园对面时,男人停下了脚步。
被木栏包围的那一片空地上,只有寥寥无几简陋的游乐设施,滑梯,跷跷板,坐上去会咯吱咯吱响的秋千,还有木马和沙坑,沙地上早已被抹去的脚印是孩子们成长的回忆 。
“我们到了。”男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过会儿你的妈妈就会来接你。很长一段时间爸爸可能都会见不到你了,要记得好好学习,做好功课。”
小女孩扯着气球,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浸润干渴的红砖还有水泥地面。
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到旁边那家玩具店的屋檐下。
雨为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马路对面的游乐园已经变成一幅印象派油画,已经看不真切了。
“爸爸你看哟......那个滑梯上坐着一只小熊。”小女孩扯了扯男人衣角,将他从沉思中唤回。
那架漆成绿色的滑梯上确实坐着一只小熊——一个棕色的熊型毛绒玩具。
它孤单地坐在滑梯的顶端,雨水从它的身上淌下再落到冰冷的钢板上。它是那么小的小,以至于男人差点都没有看见它。
“喏......爸爸,我们买一只大熊去给那只可怜的小熊遮住雨好不好?”
“好的。”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推开了玩具店的门,摇的门铃叮当作响。
店里摆满了玲琅满目的玩具,大部分空间都被用来堆毛绒玩具。
“那个......好不好?”女孩怯懦地指着货架顶端一个几乎有男人那么高的玩具熊。
那个玩具熊有着蓬松的绒毛,一对小眼睛嵌在圆滚滚的大脸上,脖子上系着一个红领带。
“好的,爸爸怎么会不答应呢?”男人笑着努力伸手去够那个玩具熊,但是他实在太矮了,即使跳起来也差一大段距离。
他喘着气朝店主喊道:“帮忙够一下可以吗?”
“自己没看见有板凳吗?”坐在木桌旁的店主从报纸后探出头,不耐烦地答道。
男人费力地搬过来那张板凳,站上去踮着脚去够那只巨大的玩具熊。
汽车的引擎轰鸣声打破了千篇一律的雨声。
门铃摇动,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男人身后响起:“你怎么把罗莎带这里面来了?老疯子?”
“罗莎想要买个玩具熊。”
那个尖细的声音顿时提高了音量:“看你这个爸爸当得有多不像话!你这是在害她!!”
男人也难得和他争辩了。
他喘了一口粗气,终于够到了那个玩具熊,然后将那个巨大的玩具熊从货架上抱出来,从凳子上落下脚。
“罗莎!”他兴奋地回身喊着,“爸爸把它拿下来——”
最后一个“了”没有说出口。
门外的雨幕中,黑色的福特小汽车已经在一阵轰鸣声中远去,只留下一阵白色的尾气。
她已经把她带走了,他连和她道别的资格都没有。
店主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看着他的报纸。
男人怅然若失地往外走,将手伸出屋檐,接着那些落下的雨滴。
滴在手上冰凉冰凉。
那个气球被留在了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被雨水打得趴在地上飞不起来。
男人走上前去,在雨幕中轻轻捡起那只气球的线。
突然一阵大风吹过,那只气球就挣脱了男人的手,跌跌撞撞冲向了雨幕中朦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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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片空地上的泥土已经被润成了泥浆。
小草上聚集的雨珠把草茎压弯,然后又在更多小雨珠的坠落下拥抱大地。
那个大大的玩具熊坐在滑梯的顶端,撑着雨伞,雨伞下面坐着那只小小的玩具熊。
它为它遮着雨,它为它挡着风。
他们默默无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雨幕里坐着。
斜着飘过来的雨浸润了滑梯的版面,雨珠连成一线。
就这样过了很久,雨仍然在下着。
那只大玩具熊低头看了很久那只小玩具熊,小小的眼睛里不知流淌着什么。
“喂?”
它很小心地问着。
小玩具熊没有回答。
大熊决定继续问着:“喂?你会说话吗?“
小熊没有回答。
雨声滴滴答答,溅起的水花开放又转瞬即逝。
“你湿透了呐。”大玩具熊用它笨拙的手碰了碰小玩具熊。
小玩具熊无动于衷地坐着。
“看来是你不愿意和我说话了,不过没有关系。”大玩具熊将伞斜了一点,朝往风来的方向。
淋在它们身上的雨顿时小了很多。
大玩具熊望了望小玩具熊,说道:“那个男人让我来给你遮风挡雨,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来为你做这些。但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所以我准备继续这么做下去。”
雨幕的上方投来一点点的阳光——这表明这场雨快要结束了,乌云已经逐渐散开。
出太阳多好啊,这样两只毛绒玩具熊就能被晒干了。一只湿漉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迟早会发霉的。
“所有的毛绒玩具熊都能说话吗,小熊?”
小熊坐在它粗实短小而毛茸茸的两腿间,一声也不吭。
“我在玩具制造厂里的时候,我就发现我会说话了......但是我不敢说话......因为大家都不说话。如果我说话了,那我就是异类。这样的话,我可能会被当做残次品给丢掉呢。我想要出来,看看这个世界,见识这个世界的精彩。”
“世界好美啊,虽然没有人和我说话,但是世界真的好美。”
“编织成弦的雨连在天地的两端,也许是谁在用手去拨动,弹出美丽的歌呢。”
仔细一想似乎也却是这样——又为什么不能是这样呢。
“为什么你不想和我说话呢?哦......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大玩具熊若有所思地看往天空,既然这样那它就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好了。
“我叫大熊,你叫小熊。”大玩具熊很认真地决定了,它点了点头,“嗯。就是这样。”
大熊低下头去看了看小熊。
小熊呆呆地看着前方,也没有什么表示。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却又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好朋友应该有默契对吧?所以我们都应该不说话?”
雨声滴滴答答。
“是啊,我应该不说话。真正的好朋友是不需要说话的。”大熊抬起头,平视着前方。“真正的好朋友不需要说话。”
雨停了。
天空中划过一道窄窄的彩虹,从镇子的一头拉往另一头。
慵懒的阳光照在滑梯上,挂在钢架上的雨珠折出美丽的辉光。
大熊仍然为小熊撑着伞,从伞的边缘慢慢落下之前遗留的雨珠。
“你喜欢这样吗?小熊?”
沉默。
“那就继续吧,我也喜欢这样。”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偶尔过往的一两个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却都又很快匆匆离开。
到了黄昏日暮,两只玩具熊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滑梯上,大熊为小熊撑着伞,仿佛会一直撑到下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