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被抢了。
食物,水,钱,还有爸爸本来是用来盖在我身上的外套,在梦里,又一次被抢走了。
只是比起那些东西,不管是记忆里还是梦里,在几个仅仅只会用粗鲁的双手争抢的人身下,爸爸那夸张地护着自己的脖子的动作,都让我很不甘心。
就连我都看得出那些人的犬性,虽然他们一直扮着凶相,但是只要一跺脚就肯定会跑掉的,这一点,就连当时的我都能知道。
可是他,依然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脖子。
我到现在也还不明白自己的童年为什么就这样平添了一段的流浪经历,当然在开始流浪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所生存的,被头顶一层一层透明的滤光板所覆盖的城市地下,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事出突然,我甚至回忆不起我在那个光鲜的世界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平添这样一段经历,唐突地好像脑袋里发生了地震,记忆出现了断层,这段在地底世界流浪的经历,和我在之前那个家里温暖的记忆,完全找不到衔接之处。
只记得某一天爸爸慌忙地把我带进了地下,起初,他还拉着我的手,没日没夜地东躲西藏,在城市的地下,那些巨大的管道集束的边边角角,沿着冰凉的供水的管道,从一个难民藏匿点,又躲到另外一个难民藏匿点,后来,就连拉着我的那只手,也跟着这段记忆的终了从我的生命里完全地消失了。
但是梦里的这个时候,我还保留着和爸爸一起逃亡的实感,抢劫我们的那些人似乎觉得爸爸很好欺负,紧接着开始怀疑他护着脖子的动作,以为他的脖子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手拿开!”,这样地在我面前叫喊着。
然而,即使他们对爸爸那样穷凶恶极,他们也没有对我做出过分的事,反而是看我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可是在爸爸拿开手,被他们看见脖子上那个发光的标记之后,他们跑掉了。
扔下抢到的东西跑掉了。
真是让人费解。
我又得到了爸爸的外套,我们捡起被抢的东西继续开始了躲藏。
我不知道我们在躲什么,然而这种以前从未的,在地下的管道里偷取水分和生存空间的生活方式,真真正正地落到我的头上时,7岁的我还没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是为何,也不明白头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跟着爸爸,在潮湿昏暗的地下,过着不知黑天白日的生活,渴了就喝管道缝隙滴落的水,饿了就吃一些爸爸临走时带着的干粮。
我尝试过,问他妈妈去哪里了。
他不说话。
现在想来,他当时眼里的那种坦然,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对我这个小孩子撒谎都觉得没有必要的绝望,也许是我直到现在也难以承受的。因为即便时至今日,我也能回忆起他和妈妈是一种怎样的恩爱,可是失去妈妈之后,拖着幼小的我四处奔亡的他,简直和满身负伤的野狗一样,而我,就是那些不能舔也不能看的伤。
我们绝望而又盲目地逃亡着,这种状态应该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终于听见爸爸的安慰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已经死了。
那是在一个我终于能确认是清晨的时候,在一处地下公路的下水道里刚睡醒的我发现头顶不知何处的地方打开了一扇天窗,就是从那里照下来的一缕阳光,照亮了爸爸的脸。羸弱,干枯,病态...我没办法再从那张脸上发掘出更多的形容词了,因为那张脸一出现,就已经成为了我心中最恐怖的存在,特别是那双外凸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让我不敢再看下去,只能稍稍瞥一眼他的嘴角,可是,迎接我的却是一个近乎腐烂的微笑。
他说:“已经5个多月了,小城......”
五个月。
但是他死死地看着前方的眼睛,分明像个将死的老者。
这个画面,就这样悲情地在我的梦里又重演了一次,成功地洗刷掉了我过去那些记忆的所有温度。
看着终于是累倒了的父亲,我也终于放弃了。
因为我发现,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对在这个长时间的精神压迫下的爸爸根本起不到一点帮助,事到如今就算我做的再乖巧,也不能激励到他已死的心了,所以我放弃了,继续依赖着他生活的想法。
地下公路开始通车的话,空气会变得十分糟糕,所以我带着他,往通往河堤的下水道走去,抱着顺便冒险出去找点淡水的想法。然而雨季似乎让河水上涨了,我们被迫停在了一个难民的驻点,一块没被地下河淹没的下水道河岸,他就在那里睡着了。
睡下之前,爸爸还和那里扎成一堆不知道数目的,衣衫褴褛的人说了,“发生什么事的话,走之前请叫叫我。”
这样说了。
但是真正到了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来叫我们。
似乎是讨厌他行尸走肉一般的样貌吧。
而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掉的,守着熟睡的爸爸,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掉了。
那时候的我,因为同样讨厌着那些穿着丑陋的人,自作主张地想着离他们远一点也好,对他们的离开也只是抱着单纯的庆幸,然而就是这种幼稚的想法,最终导致了我爸爸的死亡。
又或许,是之前爸爸用手护着的脖子,被别人发现了的缘故。
不过爸爸终归是因我而死的,我觉得。
之前一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逃的我,在那些难民走掉不久之后,终于明白了原因,我们被身穿警服的人抓住了,黑暗里发光的police标志格外醒目。而那些警察的身后,分明站着一个之前在抢着我们东西的人。
他手里拉着的一个小孩子,让我开始明白了他之前躲避我眼神的意义所在。
然而那时候,我自己的亲人,我的爸爸似乎都还在昏睡中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疑惑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面对冲过来的警察,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的我却吓得大哭,自然是不会有人在那种情况下和我解释些什么的,反而是挨了一下电枪之后,失去了意识。
致此,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就这样和我分离了。
可是梦还没有结束。
而后,就是反复地,反复地,在那个昏暗的地下世界,不停地重播着我和爸爸流亡的细节。
直到我醒了。
现在想来,我的父亲。
这个叫叶辉的人,曾经微笑着对我说过,八十年前,2221年的石油战争。
微笑着跟我说过,大脑被再度开发的新人类出现之后他受到的排挤。
也微笑着跟我说过,这场科技冷战缓和了之后就会带我和妈妈回国。
地球对面的那个...我还从未到过的地方。
他还说接下来,23世纪是我们的世纪,要我好好学习成为新世界的栋梁。
他以前的笑真像一个无可救药的好好先生。
其实就算在地上,生活也停艰难的吧,我们,他却还是为了那些简单的希望,支撑着我和妈妈幸福地生活着。
可是我们的希望这么多,却也没能支持这样的他在这次的生死遭遇里活下来。
而事到如今,我已经没办法再把自己放进那些未来构想里了。
果然不真切的东西,没实现的东西,力量是有限的。
我那个温馨的小家庭,关于这一页,就这样永远地翻过去了。
可是,就是这让我满腔酸楚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歌声。
啊...是谁在唱歌啊。
在我这么难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