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尽管眼睛紧紧地闭着，然而纷扰吵杂的世界却依然通过听觉来雄辩地主张自身的无所不在。不想要醒来，不想要面对，可最终还是伸手关闭不知道响了多久的闹钟，缓缓睁开了双眼。
自那场战斗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最初的一周我是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度过的，经身体检查确定没有大碍后，我住回了家中，
唯一与在医院里相同的一点就是睡眠质量的低下，基本上每夜都是疲劳到极点才能入睡，然后醒来之时内心每次都感觉像是开了个大洞，尤其是最初看见医院象征性的白色时，十年前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徒留下物是人非的感伤。
在前几天的葬礼后，我们把彩子阿姨的遗物全部都封存了起来，希望能连同刻骨铭心的痛楚一并尘封，可是，只要在这个家中，就无时无刻不会想起那个已经不在了的温柔美丽的女人。
心情沉闷地洗漱完毕后，我没有走向深羽的房间，而是径直走下楼梯，来到饭厅，桌子上已然摆好了两人份的早餐并且盖上了菜罩。
从我回到家中后，为了让家庭恢复得更像家庭的样子，我们决定每日三餐由一个人负责制做。
而今天则是深羽当班，本来考虑到深羽有些低血糖的症状，想代替她做早餐，不过她却执意要坚持自己来。
我坐到习惯的位置上，开始品尝了煎蛋，
「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呢……」我不禁感叹道。
将美味的早餐不快不慢地解决完毕后，我把对面位子的食物以及咖啡放到托盘当中，端着它走进了工房里。
「浩叔，休息一会，吃早餐吧」
一跨进门扉我就招呼了一声，浩叔闻声回过头来，眼中有着不少血丝，看来这一夜他也没怎么休息吧。
他疲惫地笑了笑，随即坐在一旁开始进餐，
「今天身体感觉如何？」
「嘛，都挺正常的，主要是那些皮外伤，伤口完全愈合还需要点时间，就是洗澡够呛」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真是辛苦你了啊，洗澡的时候需要帮忙一定要叫爸爸啊，对了，这是深羽做的吧，她出门了吗？」
浩叔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向我问道。
「这个时间应该是出门买菜了吧」
我看了看时间，8点一刻，推测应该没错。
浩叔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工房的窗户边，凝望着天空，
「天色不大好啊，估计又快要下雨了，你去玄关看看她带没带伞吧？」
我朝浩叔点了点头，随即去往玄关确认情况。
虽说昨天是个晴天，但对于这个季节的塞雷纳利来说应该加上一个「难得」作为形容词，这个季度最初的台风据报纸上的消息似乎也已经生成了。
不过因为要提菜篮子，而且更早的时候天气应该还没那么阴沉，没准……
边想着边拉开了玄关旁大鞋柜里装着雨伞的小柜子——
一二三，一把没少。
我顺手打开门将头伸出去瞧了瞧天色，的确是挺不妙的样子，于是我立刻返回工房打算和浩叔说一声。
略微加快频率的步伐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只不过当我推开门进去之时，还没开始工作的浩叔却也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
他仅仅是失神地举着咖啡杯，倏然落下了眼泪。
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还没能听彩子阿姨讲她和浩叔年轻时的故事。
「浩叔……」我难过地喊了喊他。
他惊讶的表情配合着重新聚焦的瞳孔终于对向了我。
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后，浩叔勉强地挤出了个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又布满惆怅的笑容，
「因为觉得有点彩子泡的味道呢……所以不知不觉就……」
他指了指左手端着的咖啡对我说道。
「噢……对了，深羽果然没有带伞，我去接她好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那般，我自然地说道。
「嗯，那深羽就拜托你了」
浩叔把咖啡杯放在小桌子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样子是要继续工作了。
我挥了挥手，随即转身离开——
不过正当我一只脚刚跨出工房时，浩叔的声音从身后再度响起，
「雨明！嗯……记得要多关心一下深羽……」
似乎顾虑是否忽略了我的感受，浩叔用他有些笨拙的方式关心着我和深羽。
【难为他了，真的。】
「放心吧，我可是哥哥呀」
有家人关心自己，我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
夹着雨伞，我骑着浩叔修理好的自行车赶往了位于新街区的菜市场，距离其实并不算近，不过因为心情的原因，无论是深羽还是我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都是会优先选择步行的。
这半个月以来，浩叔和深羽都改变了不少，是某方面成长了，还是该说是失去了某些可能并不积极却十分珍贵的感情呢。
那么我呢，我又是否改变了什么，仅仅是有一种感觉，那个偶尔出现的，世界之外的「声音」，似乎再也不会响起了。
天空传来一阵微弱的雷声，我抬头望去，早晨的天色已经像傍晚一样昏暗了，想必又是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不过出现在眼前的这热闹的单层建筑就是这个小镇的市场，应该算是及时赶到了。
我骑着车子进入市场，生肉生鲜和蔬菜的味道随即扑面而来，还是无法习惯这种味道，我揉了揉鼻子，四处搜寻着深羽的身影。
中等规模的市场尽管还是挺拥挤的，但要寻找熟悉的人并非什么难事，在市场来回一圈后没有收获的我决定去问问商贩。
考虑到自己不是来买东西的，而且大部分商贩都忙着应付顾客，再加上发色的缘故，虽说有着去问深羽必定会光顾的贝类海产店这一收获最大的选项在，然而这种情况下去问平时关系比较好，待人亲切的商贩效果或许更好。
于是我骑到了一个有些冷清的蔬菜摊前，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摊主弯着身子正在收拾着东西。
「早上好，樱阿姨~」
「诶，早上好，皆城君？来买菜的吗？」
听到我的招呼后，樱阿姨带着笑容直起了身子。
一如既往的相当亲切的微笑，这是只有在成为母亲的女性脸上才能见到的表情，理所当然的一丝黯然掠过了我的心头。
「皆城君，怎么了吗？」
留意到了我不自然的沉默，樱阿姨有些担心地问道。
「抱歉，没什么，刚才忽然走神了，对了，我是想向您打听有没有见到深羽？」
「深羽吗？这么说来，确实刚刚有看见她，发生了什么吗？」
看来问对人了，我欣喜地继续问道，
「她出来忘记带伞了，我担心这天气会……」
自然而然地根据话语将手指向市场外的天空，本来一瞥而过的目光却意外地被牢牢吸住了，
糟糕，这不是已经开始下了吗……
「樱阿姨，看到深羽是多久前的事？」
「大概……20分钟前吧」
「非常感谢，那我去找她了」
我重新骑上车准备离开时，结果今天第二次被喊住了，
「带点蔬菜回去吧，深羽最喜欢吃的西红柿，你也喜欢吧」
「诶……」
我还在想着怎么拒绝的时候，樱阿姨早已将几个大西红柿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了我，
「皆城君要做个好哥哥照顾好深羽哦，好了，快去吧」
温柔地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
一瞬间泪水有了决堤的冲动，同情与慈爱，不忍与关怀，
樱子阿姨也明白我们的心情吧。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我礼貌地下车鞠了一躬，随即才离开了市场。
想起与樱阿姨初次见面至今也有好几年了，小的时候和凌他们一起去找天舞玩，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樱阿姨家找到串门的天舞，然后连同她家比我们大几岁的姐姐一起玩耍，每次遇到这种机会，樱阿姨就会兴致满满地从种满蔬菜和水果的后院里摘一些新鲜成熟的水果给我们。
确实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了。
把自己感性的思绪再度收回，我开始考虑深羽的事——
20分钟的话，也足够回到家了，难道是路上错过了？
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出现，我走的路线应该是深羽一贯的那条。
脑海中随后浮现了一个猜想。
去那看看吧，毕竟如果深羽此时已经回到家，那么我也此行的目的也算达成了，反倒是如果在那里的话，我就必须得赶过去了。
骑行水平没有达到天舞和凌那种程度的我，只得把雨伞夹在脖子与肩膀之间，姿势相当别扭地驱车前进。
方向刚好与家相反，目标是，小镇的公墓区。
5分钟不到的车程，就能到达位于新街区西北角的小公墓群，也是在几年前才被规划建立成的一个区域，彩子阿姨的葬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延绵不断的大雨配合着一阵阵哀转久绝的风声，难免不让人触景生情。
怀揣着有些不安的心情，我终于来到了公墓的外圈。
直到穿过围栏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粉色的倩影，悬下的心才落了下来。
于是我便骑车靠近了彩子阿姨的墓碑，只见穿着淡粉色T袖搭配着裤裙的深羽，此时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地跪坐在墓前的软垫上，身旁还放着两袋食材，
我叹了口气，随即撑伞走到深羽身旁，同样跪在墓前。
或许是因为感觉不到雨水了，深羽睁开了眼睛，
「哥哥?」
水珠顺着深羽银白色的刘海，划过发卡，流过脸颊，最终从下巴缓缓滴落，清丽无比的面容让这场令人忧愁的夏雨仿佛都变成了唯美的陪衬。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要当厨的某人临阵脱逃，我那不断抗议的胃顺从着饥饿雷达的指引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双手合十向着彩子阿姨打了声招呼，同时闭着眼睛回答道。
「切，骗人，现在才9点不到吧。啊，难道早餐不合胃口吗？」
说到后半句深羽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焦急。
「嗯……早餐的话，我给个60分，不过浩叔的评价倒是非常高哟」
我睁开眼睛，捉弄似地笑了笑。
深羽则一脸嫌弃地斜视着我，
「哥哥打分低是皆城家的传统，这我知道，不过小女子还是斗胆问一句扣分点在哪，是什么让你有自信给我的大作仅仅一个及格呢？」
这幅闹别扭的反应可爱到犯规，所以才想要捉弄你啊。
「呼……因为啊，你做的早餐，没有倾注感情啊！」
「哈，那是什么玩意？」
深羽从生闷气的样子切换成了露骨的鄙夷模式，那目光刺得我好生疼痛，瞬间没了继续逗她的气势，
「好吧，不过，早餐不是一家人一起吃，光凭这点就要扣分了吧」
「嗯……有道理，不过我这不是要来买菜吗，哥哥最近起床速度十分缓慢行为作风也很慵懒啊，时间对不上也是没办法的吧……难道是身上的伤对身体状况的影响还很大吗？」
深羽立刻转变为眼泪汪汪的关切眼神，小小的雨伞本来就限制了彼此周围狭窄的空间，紧接着深羽脸蛋直接凑到与我相距仅几厘米的位置，甚至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了，
「不不不，不是伤的问题啦，别瞎操心……」
我既赧然又紧张的连连摆手。
「哦，是吗？那么这个扣分的原因不成立，因为责任在于哥哥啊」
深羽瞬间又恢复成了鄙夷的眼神，同时还夹杂着仅仅一丝却饱含恶意的怜悯，
「同时，哥哥最开始说的来这的理由也是骗人的吧，所以说，哥哥是担心我咯，还是寂寞啦？」
「啰嗦，是浩叔担心啦，才让我来接你的」
不知不觉又中了深羽的套。
见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深雨终于一副胜利的表情笑嘻嘻地用手指戳着我的脸颊。
「诶，哥哥你也去买菜了？」
深羽的视线移到停在旁边树下的自行车上，看来是发现了挂在自行车车头握把上的塑料袋子。
「那个啊，是我去市场向樱阿姨打听你的行踪时，她送给我们的，是西红柿哦」
「真不错啊，今天刚好没去光顾樱阿姨的摊子，忽然有种负罪感呢」
将目光收回后，深羽提起放在脚边的两个大袋子，抖了抖其上的水珠，
「该回去了吧？」
没想到倒是她先开口这么说，
「想再呆一会我也可以继续陪你啊」
「……哥哥你是笨蛋吗？我可是全身湿透了啊！」
诶，湿透，透……
虽说不是一贯的羊毛套衫里的白衬衫，但今天深羽穿的这件浅色的T恤在雨水的洗礼下也确实若隐若现地展现了青春少女的身材……
「确实……呢……」
「喂！你脸红什么啊！而且你到底在看哪里啊！我说的是，湿！透！了！会感冒啊！」
深羽一脸防备地退到了雨伞的最边缘处，同时两只胳膊交叉地抱在胸前。
「啊啊，对对对，那么快走吧」
我干咳一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赶紧帮深羽提起一个袋子，随即站起身来和深羽撑着伞来到墓园的一棵柏树下，然后将自己手中和深羽手中的袋子一并挂在车头。
「走，上后座去吧」
「话说，哥哥你的水平能载人吗？而且还挂着重物在车头」
「放心了啦」
见我已经跨上了车子，深羽也干脆利落地侧坐到后座上，左手主动接过我的雨伞好好地在后座撑着，右手搂住了我的腰。
「深羽长官，二等兵皆城雨明，请求返航」
「准啦准啦」
深羽在后面欢快地摇着双脚，
「你安稳一点啦，会控制不住的！」
说罢，我也兴冲冲地踩起自行车的踏板，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和深羽一同到处玩耍的时光里，怀念之情如这场雨一般不断洒落在我的心田。
∞┉┉┉┉┉∞
5分钟后……
「呜哇哇，哥哥你骑稳一点啊，我会连人带车一起摔到水坑里的！」
「我知道啊！拜托你别抱得那么紧，勒得我快吐出来了啊！」
那一丝情调与怀念早已烟消云散。
载人骑行让原本技术就不成熟的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不量力，加上车头挂着的食材重量令控制方向也变得迟缓和困难，最糟糕的是，这段路实在太不平坦，坑坑洼洼的地面在大雨的浇灌下形成了一个个水坑，一个稍微危险的闪避动作或是无奈地正面迎接冲击等行为都会激起深羽和我的阵阵哀嚎……
「伞，伞举高点，我要看不到路了！」
可谓内忧外患……
又一个5分钟后……
「简直精神衰弱，我宁愿在HMA里面颠簸个把小时……」
我像狗一样喘着粗气。
在好几次险些翻车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比较平整的道路上，然而由于一些并不正常的规避危险的动作，我的裤子有二分之一的部分湿透了，我开始觉得这趟救援行动真是毫无意义啊！
「哥……哥，你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弱啊」
连乘客都累得不轻了吗？！
「总之……已经到平路上了，危机解除，你可以……不要搂那么紧了……」
深羽乖乖地减弱了施加在我小腹上的力量，
「其实好好想想，我们刚才那段路不是可以推车步行的吗？」
「……」
「……」
这对笨蛋兄妹，
仿佛听见了凌和枢的嘲讽，
「不管怎么说，现在安全了啦」
我好像自我安慰一般无奈地说道。
「嗯……」
深羽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自行车开始顺畅地沿路行驶，迎面而来的雨滴纷纷被深羽撑着的伞隔绝在了这片小小世界之外，街上和街边的路人都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在我想象中的这幅画面，应该也挺有意境的吧。
「你为什么知道我会在那里呢？」
突兀的提问从身后传来，
「……因为我是哥哥」
这个理由，应该是我能给出的唯一的回答了。
「……我那个样子，哥哥什么都不打算问吗?」
「不需要，我明白你的」
「哥哥你还真坚强呢，想起以前的你，我还觉得你应该会更加脆弱的，现在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呢~」
略带笑意的话语身后传来。
【所以是我改变了吗？却又是因为什么而改变的呢？】
「我……不知道，好像是习惯了一样，但这份悲伤也没有半点虚假。如果泪水能够换回任何有价值的事物的话，我很希望能，一直一直，一直哭下去的」不知不觉有些哽咽了，
背部倏然传来特殊的触感，深羽将脑袋轻轻地靠在了我身上，
「那哥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是要转去奈原军高吧？」
「……为什么这么想？」
「你瞒不了我的，因为我是妹妹啊」
听到了这个回答，我苦笑了一声，
「呼……是有这打算，你该不会也想去？」
「不行吗？哥哥不想我也去奈原军高吗？」
「……」
我怀着复杂的心绪沉默了。
「去了那里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真正的战场，而且如果我们都过去了，爸爸他，就会孤独一人了，哥哥是这么想的吧，只是你觉得以你的立场，却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猜的对吗？」
稍微停顿一下后，深羽继续说道，
「我放不下爸爸，但更放不下哥哥，你们两个都是不能孤独的人，爸爸这样单纯醉心于科研的人会在孤独中丧失在其他方面与人交往的能力，不过好在悠木叔叔还在，还能支持着他，而哥哥你，不一样，你只有一半是属于这里的，即使身边的人都将你视为习以为常生活中的一分子，你也一定会，会在有朝一日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我不跟着你的话，一定……」
「深羽！」
我打断了深羽的话，
「不论以后如何，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永远是我的家人，我支持你的选择，你的决定，只希望你是在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其他的任何人」
我如释负重地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还有，如果你也去奈原军高的话，我现在会觉得很开心的」
好像是要把彼此这半个月以来积压的苦闷放空一般的对话。
感觉到缠绕在小腹的手臂变得紧了一些，
「偶尔撒撒娇，哥哥也会很开心哦」
话刚出口，一记粉拳就落在了我的背上，
「少自恋啦……」
雨势渐小，阳光从天空中的一点开始扩散光芒，几丝光束透过厚重云层的缝隙，洒在了地面上，连成一片的积水仿若午后的海面一般波光粼粼。
我们在这平凡而又珍贵的景色中，结束了一波三折的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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