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纪年1903年。
那一年我还不满6岁,在此前的人生,能够保留下来的记忆,以及后来从他处重塑的记忆,内容都是在不停地流亡,体内流淌着纯粹的皓月帝国的血液,从诞生之际,就要面对被战火蹂躏的家园,以及不知前路为何的旅途。
这个原本依靠着无坚不摧的王朝十字军而威震四方的帝国,那以一挡百霸道孤高的尊严,在经历了距今(1914年)28年前开始的那场工业革命后被彻底粉碎,帝国曾几何时的辉煌刹那间灰飞烟灭,留在自己人民心中的,只有失去容身之所的胆怯。
留在他国人民心中的,则是对过去近百年血债血偿的复仇渴望。
南边的工业革命第一阵列的御雷公国,北方切希贝因海峡以北的武莱合国,率先对皓月帝国发动了工业时代的战争,两个曾经被皓月进攻得七零八落的弱小国家,回报以了灭绝式的屠杀。
我出生的那年,正是皓月帝国首都望涯彻底陷落的那年,天空呼啸而过的是飞机的轰鸣,地面则是长鸣不息的炮击声,我的生母怀抱着我,与一群同胞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旅。
不存在目的地,只有拼命活着这一生存目的。
有什么物种会因为自相残杀而感到满足与快乐吗?没有吧,所以他们应该不是人类。是恶魔,有无数的恶魔挥舞可怕的武器不断追逐着我们,身边的同胞越来越少,母亲只是抱着我不断地逃着。
我哭的时候她总是会露出温暖的笑容安抚着我,而她有时候也会悲伤得难以自已,或许是在对我说话,或许是自言自语。
她悲伤的表情,痛彻心扉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深深地回响着。当时我并不明白那些话究竟包含着怎样的心意,但我还是伸出稚嫩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几万里的路途,2000个日日夜夜长久相伴,母子印于血缘的羁绊,早已化为灵魂的刻印,即使不明白言语的一切,这份极致的感情我至今仍铭刻于心。
那场几乎不能称之为战争的屠杀,在持续了5年之后,也许是杀人者杀得腻味了,也许是皓月的残民为数已经不多了,御雷公国开始接受投降,武莱合国也不再进行清扫战斗。
然而局部毫无道理的流血冲突还是频频发生,手无寸铁的流亡难民们依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让很多人死在了途中,而疫病的蔓延,更令可怜的人们雪上加霜。
浩叔和彩子阿姨初次遇见母亲时,母亲她也不过是个20岁出头的女孩,正步履蹒跚地走在离两国边境不远的月陨之漠中,仿佛预示着不同以往的邂逅,那片沙漠于那一天飘下了绵绵细雨。
当时年幼的我身染疫病,没有干净的水源和食物,没有可以安心休憩的容身之所,生命已经快到极限了。
作为特派学者前往月陨之漠勘探新能源的皆城夫妇,对母亲而言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她不顾恐惧,面对着随从士兵举起的枪口,硬闯到皆城夫妇的面前,自告奋勇会帮助他们寻找能源只要他们能救我,这一举动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是当天晚上,皆城夫妇暗中离开驻扎营地找到母亲,给了她淡水和食物,并将我带回营地,我危重的病情已经无法给出除去送回御雷公国的大型医疗设施外的第二选择了。
那一天就是往后数年里我频繁看到的梦境之实。
如果说每一轮的落日都是对毁灭的告别,
那么朝阳初升就是对新生的盛大祝福,
我永远忘不了,
那一天的黎明之前,
即将破晓的天空之下,
哭成泪人的母亲却带着欣慰的笑容朝我挥手告别,
本应早已被病魔耗尽精力的我,挣扎地伸出了手,对母亲渐渐远去的身影哭喊着一声又一声的妈妈,
然后慢慢地在同样温暖的怀抱中沉沉地睡去了。
朝阳初升,万丈光辉驱逐黑夜,飘舞降临大地。
在此之后,以要进行实验为借口,皆城夫妇连夜赶回了都市区,在将我送入医疗设施后,寸步不离地看护我长达一个月之久。
经过治疗后康复的我,跟随着皆城夫妇来到了一座临海小镇,
这座因为最初造访的异国旅人的诗歌而被命名为塞雷纳利的小镇,
这座在这块大陆被译为群青色天空之名的小镇,
在我战战兢兢地踏入家门之前,那个有着比天空的颜色更加耀眼的发色,带着宛如朝阳般笑容的女孩,抱着布偶熊兴冲冲地迎了出来。
这就是我和深羽的邂逅。
∞┉┉┉┉┉∞
在进入这个家庭最初的两年间,除了皆城夫妇之外,我恐惧与任何人接触。
长年的流亡,带给了我虚弱的身体,笨拙的举止,以及匮乏的言语。
那时我的日常就是躲在房间的角落里进食,然后握着母亲留给我的吊坠一直哭泣,哭累了就睡在地上。
这样的状况让家人十分担心,工作结束后的皆城夫妇总是把大量时间花在我的身上,教我作为一个健全人类所应该具有的常识,希望我能尽快学会与人相处的方式。
深羽则总喜欢在我一个人哭泣的时候过来跟我说话,虽然得不到回应,她还是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讲着。
从最开始的你比我年龄大,应该是哥哥,哥哥是要保护妹妹的,再到后来的,对于不喜欢吃的蔬菜的批判,对于商店漂亮发卡的赞美,话匣子一打开就会说个不停。
一年之后,深羽开始上小学了,她开始会跟我说学校的事了,偶尔还会拿着绘本用自己的话复述给我听。
有一次深羽拿着《灰姑娘》的绘本,读到后妈总是给她的亲生女儿吃丰盛的饭菜而只让灰姑娘吃残羹剩饭时,就生气地指责说后妈太坏,只关心自己的女儿。
那时我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因为母亲都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深羽吓得绘本都落在了地上,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开口对深羽说话,随即她就对我的想法开始了反驳。
打从那一天起,从最初的偶尔回应个一两句,再到会主动提出问题,互相争论,我紧紧闭锁的心门渐渐地被敲开了。
我的转变也被浩叔和彩子阿姨看在了眼里,在深羽7岁生日的那天,他们带着我去了离塞雷纳利不远的二级都市奈原市,希望在那里的商店里由我独自为深羽挑选一份礼物。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
当我走进商店里时,导购员看见我的发色那一瞬间露出的鄙夷的神情,我害怕得想要逃离这里,转身却看见浩叔和彩子阿姨对我做出了加油的手势。
或许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学会从他人的身上获得勇气,
第一次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追寻需要付出努力才能获得的事物。
于是我回过身对导购员说明了我的目的。
也许是看见了门外等候的浩叔和彩子阿姨,导购员也换上职业性的笑容,帮助我挑选了礼物。
当我用出汗的手紧紧握着包装好的礼物走出商店后,两人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那是第一次心中满溢着幸福感。
往后的9年,我们可以说真正成为了家人,我也曾不只一次地想用爸爸妈妈来称呼浩叔和彩子阿姨。
当我第一次喊彩子阿姨妈妈时,她高兴得亲遍了我的脸颊,然后却眼含泪光地告诉我应该继续喊她彩子阿姨,
「雨明,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接纳我,能叫我妈妈,把你从沙漠带回来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将你当做了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对不起你,我和浩叔叔那时没有能力将你的亲生母亲也接过来,在把你带走的那天晚上,我和你的母亲聊了很多,或许那段日子让你回想起来可以说是确实的地狱,但是毫无疑问,她是我见过最伟大的母亲,她对你的爱胜过世界上所有人」
我伸出仍然稚嫩的小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随后她便把我搂在了怀里,
「也许你现在还没办法想明白,但你以后一定会懂的,也许是几年以后,也许要等到你也有自己的孩子时,你的母亲和你走过的那几年,从他人眼里看来是到底是何等的艰难」
「同样身为人母的我,能体会得到你母亲的感情。好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是深羽的哥哥,你的名字叫皆城雨明,但是你也一定要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你真正的母亲一定还在世界上,总有一天你会长大,然后去找到她,因为她一定也在等你。当你为人父母时,你就会明白,人生中最幸福的那一瞬间莫过于听到孩子最初的那声爸爸妈妈,你的亲生母亲,比我更有资格享受这份幸福」
虽然当时无法完全理解,年幼的我还是牢牢记住了这番话。
那份缺失感也在那一刻重新被唤起。
那是对漫长苦难历经数个春秋的深深不甘,
那是对失去之人跨越两个国度的浓浓眷恋,
彩子阿姨不是我心灵缺少的那一块拼图,也绝不能成为所谓的替代品。
我与皆城家的缘分,我与新家人们的羁绊,是一副崭新的拼图。
然后那是我第一次,在除了母亲之外的人怀里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