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有些害怕去那儿的我相反,深羽说罢便拉着我从后门离开了准备散场的宴会大厅,从记者媒体的包围圈缺口顺利突破,并叫来手下开车送了我们一程。
没过二十分钟,我们就来到了首都最大的医院。
比起青耀城,比起爱智那弥漫着无尽悲伤和死亡气息的同类建筑,樱之杜的医院显然要光明得多,无论是从单纯的物理光学性质上判断还是这里对病人身心的照顾上,仿佛能暂时驱散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所带来的悲痛,留下生的希望。
看见了这一幕,我的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不需要询问任何医务人员,也不必要任何手续,我和深羽很快来到了那间位于医院最高层的病房,而看守房门的军人穿着的人员一看见我们,便行了军礼让开了。
直到面对完全遮蔽视线的病房门时,我才停下所有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后,才像是不自觉地在内心做完了祷告一样,随即轻轻将手压在了门上,
「梓菱姐……」
推开,洁白无瑕,如此纯粹的,白。
消毒水的味道,旨在设计没有任何来带来感染外物的病房,就连我们在进入之前,全身也都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消毒。
所以,空荡得可怕,连奇迹,也一样没有。
不,又或者,这就已经是奇迹发生后的结果了。
浅浅的呼吸,胸口的上下起伏,安详的表情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头部手术的痕迹尽管仍旧留下了,但伤口处重新长上的短短毛发也预示着再过不久就会恢复原状吧。
若是能连同意识一起恢复就好了。
很快,负责梓菱姐的主治医生也过来了,不知是看在彼方的面子下,还是看在我们的身份上,毕恭毕敬地和我们介绍了梓菱姐的状况。
棉被之下,是因为只能依靠营养剂维生所造成的瘦骨嶙峋的身体,已经超越想象中可怕的病态身材,即便她有朝一日醒过来,光是恢复也需要几个月吧。
而到那时候她若是照镜子,一定会抱怨变得不好看了吧。
必须长期通过鼻胃管进食和饮水,这样对清醒的人而言难以想象的痛苦。
「到时候,你可就没有朝我们发脾气的力气了吧」
我坐在了床边,轻轻地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
于是,我就在这并不好受的氛围里和深羽讲起了梓菱姐的故事,代表着皓月孤儿的典型成长历程的故事。
既倔强也脆弱,既真挚又敏感,无论何时何事都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生存下去,却也因此而笨拙,一不小心就要钻牛角尖——
即使如此,也依旧是我们可靠又可爱的姐姐,是那个拼凑而起的家庭中的一员。
那是在失去夕夏和天舞后的那段时间里,支持着我人生的家庭。
也不知道上次和深羽讲起以前的事的时候提到过没有,我像是陷入了回忆一样自言自语着,直到被坐在身旁的她打断,
「哥哥,你想要报仇吗?」
【报仇?那不是根本没意义吗?】
不是从无法挽回这个角度上去说明的没有意义。
而是,存在于更加根源上的理由,无法言说的理由。
「我啊,只是很想,回报他们,就像你和浩叔还有彩子阿姨对我所做的那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来回报你们对我的恩情……」
我的脑海一片混沌,只有负面情绪莫名地不断上涌,我又带着悲伤继续给深羽讲了下去……
讲述梓菱姐和她喜欢的人的故事,青梅竹马的单相思,若有能开花结果的那天——
是不是就像看到了凌和天舞,枢和千晴,他们修成正果那般自然而然。
至少,曾经是如此。
「对,还有她们,死去的她们,夕夏,天舞,千晴,没有她们的话,我又怎么可能成为我呢,呐,你知道,星织姐已经孤身一人了,那头黑发都变成白色了,不是像你这样的银白色,而是干枯的,苍白,我保护不了夕夏,明明她比我痛苦得多,那时候却仍旧鼓励我,而我什么都帮不上她……还有枢,明明在送走我前还和我谈了千晴的事,结果刚……」
「别说了,别说了!」
随着深羽忽然提高的音量,我刚才的喃言似乎就像从没响起过一般,只有这声带着复杂情绪的祈使句让安静的病房变得更加寂静了,
「你这样,还不如想着,复仇呢……至少,那样还有个尽头」
深羽带着哭腔,眼中却并非写着脆弱。
和我不一样。
「我……哭了?到底……为什么啊,我明明只是想和大家永远那样生活着……明明只是想,向那些帮过我的人给予回报而已,为什么……我只想让他们,都能活下来」
像是刚刚恢复意识一样,我的泪水已然从面颊滑落,我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哥哥,求求你,不要变成这样……」
感受着深羽怀抱的温暖,我不断懊悔着。不断疑惑着。
为什么我要在深羽面前这样,为什么要让她担心。
还有——
刚才的话。好像并不是什么悼念。
而是抱怨。
-
我究竟是在对谁说的?
-
「至少只有你,哥哥,请和原来一样吧,请不要被悲伤击垮,请不要被这个世界改变……」
「……」
「否则,要我一个人怎么……撑下去啊」
-
「……你的愿望实在是太理想了,太贪心了,你在美化一切,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
「……深羽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你」
-
千晴的话语回响在我脑海当中,让我彻底清醒了过来。
「对不起,我没想这样的……」
我扶住深羽的双肩,想让她抬起不知何时低下去的头。
从记事起开始,我的深处就像有着一个暗流涌动的漩涡一般,即使暂时掩盖,暂时忘却,却依然就像等待着某个装置机关触发一样,无尽的悲哀皆蕴藏在其中。
我没想要这样的,没想要让深羽担心。
「我,并没有那么难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深羽,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伸手抚上深羽的侧颜,而她也终于颤抖着抬起来头,而令我诧异的是,尽管眼圈泛红,她却依然没有流出眼泪。
「我还是我……刚刚那样的情况,其实很少见,不要担心」
回复我的是更加用力的拥抱,深羽整个身体扑到了我的怀里,双手环抱住我。
「我……已经,决定不再哭泣了,为了保护哥哥……为了保护我们的家,请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结束了……哥哥所亲眼见到的悲伤与绝望,我都能体会,可是……哥哥你还有我在,不要……」
内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一霎那间我似乎明白了微小的什么。
在爱智的医院因失血而产生幻觉的时候,面临深羽的生死之际,在我的挣扎与决定之下,碧与白的世界当中,谁人因此而感受到的无上欣慰。
现在隐约明白后却卑微得叫人心疼。
宛如深羽一样。
我也回以拥抱,深羽秀发的味道传进来鼻腔中,为了今天宴会而精心打理的头发一如既往。
像是我们小时候,在家里玩闹时,身体彼此接触而感受到的异性的神秘,以及美丽。
不变之物。
「我,为了深羽,绝对不会改变的」
若那个涌动的漩涡是我本来就拥有之物的话,那么我也会将其一并接受。
如果深羽需要的,是那个「一直以来」的我的话——
「哥哥……」
温柔而又微弱的声音响起,像是更加不愿意分开一样紧紧抱着我。
「打扰了……」
除我俩之外的声音忽然响起,直到此时我才想起这里是哪。
「呃」
「唔……」
我和深羽默契十足地在下一秒分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红还是别的,分开后的深羽立马起身走到了病房阳台外面。
「长官您好,林梓菱小姐的洗澡和更衣护理的时间到了,还请您……」
「哦哦,好的,不好意思妨碍你们了……还有麻烦你们了」
一看到来的还不是一个人而好几个年轻的护士,我就更加羞愧了,赶紧让开位置并把深羽一起拉走。
「对了,嗯……千集院殿下有没有来过?」
「……」
护士们稍微犹豫并用眼神交流了数秒,最后才由其中一位稍显年长的女性开口回答,
「殿下,经常会来,而且,还会亲自照顾林梓菱小姐」
「这样啊……那麻烦你们了」
心中感慨万千,当我想拉着深羽出去的时候,深羽的身体却没有动。
「哥哥,我留在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也想,了解一下梓菱姐的照顾方法」
我默默地点点头,随即离开了现在不适宜男人去看的病房,一边思索着梓菱姐这种状态下的身体护理究竟有多么辛苦,一边猜测着也许成长了很多的彼方现状如何。
我就这样将身子靠在医院洁白的墙壁上,在空无一人的特殊护理区的走道上眯上了眼睛,切实地感受着不同于前线的片刻安宁。
而在这份安宁中,我却油然而生一种空虚和对自身命运的悲哀感,明明在前线厮杀的时候,我满腔都是对我的友人们,我的家人们的担忧,像是想替他们承担悲伤一样地努力着。
然后,到了久违的当下的状态,似乎这种寂寥才是真正的悲哀。
那时的我。
为谁人而努力。
为守护而战的我。
感受到的,是像逃避开了什么似的,幸福。
-
∞┉┉┉┉┉∞
-
感受到额头的一阵清凉感,我的意识带着短暂的记忆空白期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辆轿车内部,而周围的城市风景也渐渐变得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