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变成这样……不是拜你所赐吗?」
强忍住谴责甚至谩骂的冲动,我尽可能仅仅是冷漠地挤出这句话。
「这是时局,人为和她自身命运共筑的悲剧,我也已经和你解释过了皆城上尉,我理解身为她朋友的你的难过。而身为父亲,我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梦见过多少次,计划最高的适应性不是在她身上」
他低沉的声音十分微小,即使在这个空间里很可能也只有我能听见,
「如果她没有断药的话,我相信一切都会恢复过来,明明战争都要结束了」
「呵呵,说的比唱得好好听」
我终于无法忍耐了,无论是熊熊燃烧的怒火还是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以至于想要小声说出来的反驳都因为分贝和情绪让悠绯注意到了。
「女儿死去,还能继续忙碌公务,还能冠冕堂皇地谈论是非对错,撇下责任,我可是真的看不出你有悲伤呢……」
面对我露骨地,包含悲愤的视线,公爵没有看向我,而是嘴唇微动,继续发出着和他一贯的形象和威严不符的低声,
「你还年轻,皆城上尉,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要求大人不能任由感情摆布去行动,现在就是关系到大陆命运的这种时候。不客气的说,从这方面看,皆城上尉你的表现还是个孩子,毕竟你和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大……」
「你少来……」
为了不让悠绯被卷进去,我也回到了压抑情绪和声音的状态,
「成为大人就要泯灭人性这种话,无论多少次我都要否定这种歪理」
「你说泯灭人性,不表露悲伤就是泯灭人性么?」
「真正的悲伤应该是无法掩盖的」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那我问你,艾可已经走了,你的悲伤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有没有意义,而是能不能忍耐……」
「即使九天之上神明端坐,黄泉之下也并没有死者」
「诶?」
那一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对这句突兀的话感到疑惑还是对那一瞬间理解出来的意思感到惊讶,
「不明白吗?」
「……」
「我们对死者所做的一切,最终都不过返还给我们自身罢了」
派翠克公爵闭上眼睛,完整地呼吸了两次,随即加重了语气对我说道,
「悲伤,祭祀,法事,葬礼上的眼泪,清扫墓碑,供奉……都不过是生者寄托思念甚至逃避罪恶的形式,希望从已逝之人身上得到什么」
「你这……你这是把其他人的心意都践踏的说法,本来连正确认知都没法办到的事就无法证明,仅仅能表现出你的冷血而已」
若是连言语的交锋都毫无还手之力,还怎么成为公爵的对手,我自己好像虚张声势一样,继续攻击着「对手」。
想起了梦中依协莉丝所说的「平等」,我努力想跳出被对方的牵引着的节奏。
「难道不是顺序错了吗?无法被证明的事却在消耗着时间与资源」
「……冷血动物」
除了这样蔑视的形容,我再挤不出来任何一句话。
仿佛能对着一个政合国的首脑放肆的勇敢能掩盖自己的无能一样。
事实上连自己都无法接受。
「所以,正确的理论就是如此,对死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者。这也就和领导人鼓励士兵继续战斗时候说的「努力活下去,不辜负战友的牺牲就是活下去,直到胜利」,都是一个道理,如果自己足够坚强,又何必还要靠已逝之人来安慰自己呢,还不如把目光投向生者」
「你不否定你不悲伤,不否定你冷血,不否定女儿的自杀,是悲剧吗?」
「单纯只是生死观的差异,在心爱之人活着的时候,哪怕生命最后一刻,也竭尽全力让她能够幸福的死去,比那些依靠人死后的悲伤来自我满足要正确得多」
「……!」
「我会拜托你去陪我的女儿度过最后的时光也正是如此,你是罕见的,艾可能够接纳的人。而你身上有着年轻人的热情和鲁莽,但对艾可也是有真正感情的,那些特质让我相信你能够陪她走好最后一步」
厚重而温暖的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故作坚强的假面似乎就因为这微不足道的震动便从其内部碎开了,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双手掩面,遮住那涌出的无尽悲伤。
「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会比错过然后以千百倍的悲伤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释放,要更加珍贵和重要。对她,对你都是如此」
「别说了……呜」
「我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所以在最后也只能拜托其他人去给予艾可替代的爱」
「住口……住口」
「在还有能力,还活着的时候多为生者考虑吧,这是过来人给你的一点建议。皆城上尉,你是很特殊的人,会有很多人的命运因你而改变,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如果悲伤和祭祀有用……」
车速缓缓减慢,连同公爵的语速,从机场到宅邸这并不算远的距离,似乎又让我度过了她生命最后几小时那样的漫长,
「如果有用的话……我会让整个塞拉尼安都为艾可哭泣」
在温热的泪水中,我又看见了那一幕。
冰冷的湖水,映出夜空中璀璨的烟火,在整个世界都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候,带着笑容的她缓沉入水中,对我张开着永远空着的拥抱,沉入了最孤独的永眠当中。
如果没有这样的道别式,如果没有记住那对于生存留恋的泪水,还有那抚在脸颊上的温暖,我一定已经撑不下去了吧。
支撑着我的,名为回忆的力量。
「雨明……雨明同学,你,你怎么了」
「我们到了」
夹杂着悠绯的问询和公爵的告知,车辆彻底停下,众人陆续下了车,我也勉强地对悠绯表达「没事」的安慰后,跟在了大人物们之后。
随即在欢迎的餐会上,我们被告知短暂休整之后,明天我们一行将会去往武莱合国的政治中心——君主区亚述巴尼亚进行第一步的和谈,在千集院公主带领的正式外交队伍来临之前,顺便祝贺目前最有希望的下一任大君主候选与派翠克家千金的联姻。
不论具体有什么安排,彼方和我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艾莲和我的关系,从御雷本土远道而来的使团里一定不会有人比星织姐知道的多,甚至一无所知。
我也同样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值得信任,又是否都值得信任,但能够肯定的是,如果对方不了解我的实际情况,那么很大程度会认为这次绕行到塞拉尼安,是为了救我。
然后果不其然,晚饭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就开始遭遇了「轮流访问」的一夜,当时我认为唯一不在意料之中的只有顺序罢了。
首先敲开我房门的是悠绯的父亲,也是此次外交团的最高负责人。
「九凤院大人,晚上好」
尽管对方并非军人,我还是率先以对待长官方式敬礼了。
对于我像是在等着谁来一样,给人强势印象的中年男人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是被俘虏了吧,在永落角失踪之后」
「嗯……是下官的疏忽」
「堂堂血樱骑士,成为这种拖后腿的包袱,如果我是你,一定羞愧得自杀」
「……」
料想到会是非常刻薄的人,没想到却这么毒舌。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男人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四处打量着我的房间,
「哼,这睡的吃的比前线好太多了,也是,让你有了什么闪失,公爵的算盘大概就打不成了」
「算盘?」
极尽不出意料的嘲讽之后,九凤院却说出了我感到奇怪的单语,然后他也并不打算理会我的疑问,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听好了,我是看在我女儿帮你求情的份上才打算救你的。如果公爵放出的条件会影响到谈判以及国家利益的话,你就自求多福吧,或者继续去找你背后的大人物,让他去出筹码。专程让使节团来接你回御雷,年轻人,面子可真大啊」
「……」
我哑口无言,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尽管利用筹码来交换我这俘虏应该才是正常的情况,可通过和公爵的接触,至少我觉得对方并没有把我当成俘虏的意思。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些的,该做什么准备赶快行动」
似乎独言的耐性到了极限,男人准备开门离去,
「另外,别接近我的女儿……皓月的猴子」
随着并没有被关门声掩盖的辱骂,九凤院政务官离开了,在房间归于安宁之前我也没办法说什么,否定自己是俘虏之类的解释,只能让事情更加复杂化,不过此时的我还是好奇着为什么会是这个男人前去和谈。
【性格明显不合适吧,又或者……】
安宁没恢复多久,新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请进」
「晚上好,皆城上尉」
来客是地位看上去与九凤院相当的,那名头发稀疏的矮个男子。
虽然其貌不扬,气场也没有,但早已不是孩子的我自然不会被这些表象迷惑。
「长官好,您请坐」
「好,好」
男人露出和蔼的笑容,尽管相貌很不出众,却给人一种放松与心安的感觉。
「我是松本,外务部的政务次官,是这次谈判的九凤院长官的副手」
「啊,好的,幸会」
对于我的敬礼对方选择使用握手来回应。
「外务部的存在感可能不是特别强吧?」
「也不是,也许是我不太了解军队以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