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夜，万籁俱寂。
淡雅宁致的月光本就力有不足，枝繁叶茂的密林更是如迷宫般诡谲。
在这种地方，在这样的夜里，唯一能依仗的似乎……只有自己的好运与勇气。
所以，哪怕是曾有过经验的艾斯克，也不由得在这清冷的夜风中强忍心底的寒意。
但此行毕竟非他一人，有所依仗的他相比之前还是少了些绝望与恐惧。
也正因如此，一边警惕着周遭的丛林、他还能一边抽空瞥了瞥身前不远处的倩影。
步履轻快、身姿飘然，怡然自得、口传轻歌。
比起在危机四伏的林海中穿行，此刻的少女更像是一位春日出游的孩童，无所畏惧、出处欢喜。
那双泛光的青瞳四处张望，好似真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瞧见什么一样。
不……也许对她而言，这并非不可能吧。
抬起左手，艾斯克的眼中暗流涌动。
在那瘦弱的手掌旁，流转着如同少女身边一样的青色光痕。
根据少女刚刚的说法，这是能够保护自己免于被【魔力】侵蚀的“屏障”。
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从相遇到现在，不过两人共处的时间不过短短几个小时；
而在这几个小时，少女所展现出来的奇特之处却足以颠覆他的整个世界。
奇妙诡谲、变化莫测。
若是这位少女……这位大人的话，也许……
思及此处，他的眼底闪过一道莫名的色彩。
而就在少年琢磨着心中的念头、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之时，在前方引路的艾耶儿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反应迅捷的艾斯克立马抓住了一旁的树枝，这才刚好收住脚步，避免了二人相撞的尴尬画面。
但即便如此，这个年纪的少年在面对容姿清秀的女性时，多少都会有些不自在。
“嗯……艾耶儿大人，怎么了嘛？”
摸了摸鼻头，艾斯克不动声色的退了两步，确保自己不会沉浸在那股淡雅的气味中。
不过这次，少女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他身上多少。
那双青眸平视前方，秀丽的面孔中难得的夹带了几分凝重。
“那是……【魔兽】？但，这个架势是……不应该啊？难道这也是……所谓‘异变’的影响？”
虽然并不清楚少女究竟在困惑着什么，但从她断断续续的呢喃中也能明白，在这前方的幽林中应该潜藏有一只危险的【魔兽】。
几乎是下意识的，艾斯克架起了弓箭。
只是，在这样的漆黑之中，哪怕是奈因村最优秀的猎人法恩都不一定能分辨出十步开外的物体，更遑论他了。
额头不自觉的被汗水沾满，艾斯克下意识回想起了那只体型硕大的血狼。
……不，也许还要在那之上。
毕竟能让这位神奇的少女犹豫不决的对手，肯定……比那只血狼还要危险许多。
思及此处，少年不自觉的向前走了两步，挡在了艾耶儿的身前。
如果没法战胜这个危险的敌人，至少也得让自己的恩人逃出生天。
如此劝告着自己，少年终于是安抚下了紧张的内心，张弓的双臂也不再颤抖，他压着声向着少女询问道。
“艾耶儿大人，那只魔兽在哪里？”
“嗯……就在那边……啊，它过来了。”
话语刚刚落下，还不等艾斯克做出反应，一股柔和的推力便从他身侧传来。
一扭一拧，还未站稳身形，一股如箭矢般锐利的冲击便从他的脸庞擦过。
尖锐的疼痛让少年立刻醒悟了过来，改竖弓为横弓，指向冲击袭来的方向。
“不是那边。”
青色的魔力凭空浮现，在少年的眼前构建出样貌独特的箭头，指向了他的身后。
——身后？难道说刚刚的那道冲击就是【魔兽】本身？
反应过来的少年立马转身，但漆黑诡谲的丛林依旧如迷雾般遮盖住了少年的视线。
“艾耶儿大人……”
“嗯。”
像是知晓了艾斯克的不便，化作箭头的魔力再度重构，变成一道纤细却显眼的丝线连向远处。
虽然仍旧无法看清来袭者的身姿，但凭借着这缕青光，也足以让他判断出敌人的方位与距离、让他在面对未知的敌人时不再那么无力。
……
树欲静而风不止，目欲辨而黑不去。
最开始的那次袭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里，潜藏在暗处的那只魔兽始终没有动作，张弓的少年也始终严阵以待。
而艾耶儿又好似消失了一般，在哪里都看不见她的踪迹。
青色的魔力有时会弯弯扭扭、有时会婉转流淌，但无论如何都依旧指向同一处。
单凭这一点，少年就清楚，威胁仍未远去，敌人仍在附近。
与这个问题相比，少女的所在反而没那么重要。
打定主意的少年微微吐气、放松身体，模仿着村中那些杰出猎人的模样静立，仿若与森林化作了一体。
狩猎一词，讲究的不止有技艺、还有耐心。
但所有的僵持总有尽头，毕竟……与脆弱无力的人类少年相比，拥有超凡力量的魔兽确实更有实力、更有耐心。
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一般，少年的膝盖一个颤抖，手中的弓箭就顺势歪了下去。
就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一般，黑影再度射出；指引着方位的青色魔力疯狂抖动、急速变短。
就在青丝的那头即将消失，暴躁的风声灌入脑海中时。
少年却以早就摆好的架势射出了箭矢。
铿锵的金石声响起，温和的推力再度让他躲过了迅猛的攻击。
“谢谢……”
随口朝不知在何处的少女道了个谢，少年再度转身抽出箭矢。
但这次，他犹豫了片刻，没在选择捻弓搭箭，反而将弓矢重新挂到了背上。
因为在那片刻的交锋中、依仗着那一缕淡淡的青光，艾斯克已经看清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来袭者是一道细长的黑影，而脱手的箭矢又刚好命中了黑影的中心。
但那道箭矢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穿透黑影的身体，反而是被那影子生生弹断，惨兮兮的掉进了一旁的泥土里。
毫无疑问，少年的攻击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既然箭矢的力度犹有不足，那就换上新的武器。
如此思量着的少年拔出了腰间的猎刀，再度紧盯起那缕青色的光丝。
而另一旁，仿佛已然知晓少年并不能带给自己多少威胁，青线骤然缩短，暗处的魔兽立刻又发动了进攻。
而就在少年剑拔弩张，即将挥舞手中的猎刀与它致命一击之时，就瞧见那青光凭空一折，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冲去。
感到有些困惑的少年将目光移了过去，这才在那光影的轨道前瞧见了少女的身影。
少女神色平静、目光如常，她仿佛一开始就在那儿、又仿佛刚刚才出现。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那道黑影即将触碰到少女纤细的身躯。
“小心！！”
“好了，游戏结束。”
一边是少年紧握猎刀，朝着少女的方向冲去；
一边是少女轻轻合掌，青色的徐风悄然而起。
就像是丛林与草木的合奏、清风与露水的共鸣，这些青色的风凝聚在一起，构建出透明清澈的薄膜。
势如破竹的黑影撞在薄膜上，却连一道微小的缺口都撕不开。
受到撞击的光膜顺势变换形状，围成一颗细小的光球将黑影困入其中。
自觉不妙的黑影在光球中左冲右撞，却始终撼动不了这看似脆弱的光膜。
放下心来的少年喘了口气，这才在少女的掌心看清楚了那道黑影的真实相貌。
那是一只通体细长的黑蛇，如镜般通透漆黑的鳞片上倒映出青色的光环，扁平细长的脑袋两侧是暗蓝色的竖瞳，鲜红的信子上布满尖锐的倒刺；而与寻常蛇类区别最大的一点，还要属它那双位于七寸处的对翼。
“这是？”
“黑飞蛇，【超凡生物】的一种，一生下来便是【青铜级】……【第一序列】的生物。在这世上所有的【超凡族群】里，也算是比较特殊的一种。而这只……应该已经到了【黄金级】。”
少女的瞳孔中神彩浮现，看上去心晴不错。
“【超凡生物】？”
“啊……就是你口中的【魔兽】，就好似能够自由使用魔力的人被称之为【超凡者】一样，生来便能使用魔力的生物也被称之为【超凡生物】。”
嘴上回答着少年的疑问，艾耶儿的目光却始终停滞在黑蛇的身上，目光好似穿透皮肉触及到了黑蛇的本源。
而另一旁，虽然只是三言两语的闲聊，也足以让少年窥见那神奇世界的冰山一角。
不由自主的，刚刚因突然袭击而被抛到一旁的想法再度升起——
既然少女能够轻易制服强大的超凡生物，那反过来说是不是也能……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恰如其时，少女的声音将艾斯克的思绪拉了回来。
循声望去，少女看上去似乎有些困扰。
将心中的想法藏好，艾斯克靠了过去。
“怎么了吗？艾耶儿大人，这只魔兽是有什么问题吗？”
“与其说是它有什么问题……不如说……”
少女顿了顿，打量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艾斯克，叹了口气继续开口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魔兽（操控魔力之兽）】这个词语的形容还挺贴切的，简单明了、清楚直接。而同样的道理对【魔女（操控魔力之女）】也适用，生而特别的我们从本源上来说，比起人类更接近于【魔兽】。”
“……”
“也正因为如此，不同于人类，我等并不会被【魔兽】视作敌人与猎物。事实上，因为兽类天生具备的敏锐感官与独特感知，我等被几乎是被世间所有的【魔兽】都视作了同类。所以……”
“所以……会袭击您的黑飞蛇才有古怪？”
适时的接过话茬，艾斯克回想起刚刚的“战斗”。
身为普通人，黑蛇前两次针对自己的袭击不足为奇，但那最后一次声东击西的攻击确实是朝着少女去的。
甚至现在，在光球中发狂暴怒的黑蛇，还在朝少女的方向不停撞击。
像是很诧异少年居然跟得上自己的话题，艾耶儿轻哼了一声，随后点了点头。
“没错，而且……黑飞蛇虽然生来就是【青铜级】，但即便是成年了也很少会出现【黄金级】的个体，而这一只显然还未成年。”
说罢，少女手指微屈，光球中便钻出了数道锁链困住了黑蛇。
“它体内的魔力流动也有些奇怪，就好像是被强行灌入了其他生物的魔力一样……”
“哈……”
瞧见少年困惑的模样，艾耶儿有些抱歉的笑了笑。
“抱歉，又在自言自语了，嘛……简单来说就是这只黑蛇体内有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它又控制不住才会这么暴躁易怒。不是什么大问题，将多余的魔力抽出来就好了。”
艾斯克看到，随着少女话语落下，紫黑色的魔力便顺着锁链的方向涌出，黑蛇的动作也变得愈加迟缓。
随着这些魔力在光圈外凝聚出一颗透明的方晶，黑蛇也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落在了少女的掌心。
“这样就好了，走吧，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
随手将黑蛇挂在了树枝上，艾耶儿便收起了方晶向前走去。
望着在树枝上不省人事的黑蛇，艾斯克手中的猎刀微微抬起。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将猎刀重新收好，跟了上去。
看着神色如常、兴致依旧的少女，艾斯克忍不住将心中的念头问了出来。
“艾耶儿大人……不杀掉那只黑蛇嘛？”
“杀掉？为什么？”
少女转过头来，青瞳里没有不满与愤怒，只有困惑与不解。
“因为……它刚刚想要杀掉你？”
看到她的这副诚挚的模样，艾斯克的回问中也少了几分底气。
“但是它之后也不会再伤害我了啊？为什么非得杀掉它呢？啊……难道说你是担心它之后会袭击你？”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艾耶儿却很是认真的点了点脑袋，自觉看到了真相。
随后她便伸出手指，在少年被青光缠绕的左手上点了一下。
然后，那些青色的魔力便凝聚在一起，在少年的左手处烙下了一个青羽的痕迹。
“好了，这样你以后也不会不明不白的被魔兽所袭击了，和它们好好相处吧。”
说罢，少女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远去。
而另一边，愣神的注视着左手处的青痕，艾斯克的神色有些僵硬。
片刻后，他将左手藏在了阴影里，对着那倩丽的背影扯出了一个生硬的笑脸。
“是……谢谢，大人。”
“跟你说了，不用那么客气，叫我艾耶儿就好。走吧，马上就要离开这片【魔力之森】了。”
玩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少年陷入了沉思——
猎人？魔兽？好好相处？
玩笑？笑话？真情实意？
森林？少女？魔兽同类？
天真？善良？无知博爱？
魔女？魔女？究竟是何？究竟是何？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远处，少女的催促声传来。
“来了，艾耶儿……大人。”
晃了晃脑袋，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扔出脑海，少年的眸光重新坚定而锐利——
这些事情都不重要，只要能将甲士的信息带回去……只要村里的人能防范未然、只要奶奶能平平安安，这些都不重要。
是的，直到踏出【魔力森林】的那一刻，艾斯克都是这样想的。
但此刻，看着神色凝重、眸光中略带几分悲伤的少女；
听着少女那空灵清澈、怜悯惋惜的话语；
瞧见远处那忽明忽暗、格外显眼的火光。
他脑中的那跟弦、那最后一丝庆幸，便彻彻底底的绷断了。
在那最后，少女是这样说的——
“艾斯克……你的村庄刚好是在森林边上的对吧。”
少年是这样回答的——
“额……啊、啊！！！”
————
————
奔跑、喘气、奔跑、跌倒、起身、喘气、奔跑。
他眼中什么都没有，在这漆黑的丛林里他什么都看不见。
唯独那道微弱的火光，一直占据在视角的中心，一直指引着少年的前进。
弓箭、猎刀、短袄、箭筒……
不知何时起，这些东西掉在了地上，失去了主人。
但他并不在意，或者说……没精力去在意。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跑得更快些、更快些。
在那火光变得更茂盛、或是更暗淡之前……回去，回到村里。
尖石磕破了他的脚踝，树枝划伤了他的眼眶。
身体里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又仿佛下一秒就会力尽摔倒。
时间的流速变得飞快，又好似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年月般漫长。
跳下低矮的山坡，映入眼中的便是熟悉的林貌。
近了……近了……
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小会儿……
没事的，没事的，村子里也失过几次火，大家都会帮忙扑灭的，没事的。
事情绝对不会是那样！事情绝对不可能会变成那样！
麻痹着神经、安慰着自己。
在感性的崩溃下，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扯开阻挡的灌木，撕开枝叶的缺口。
少年从森林中冲了出来、少年在绝望中抬起了脑袋。
在那前方，熟悉的村庄在烈火中燃烧；
在那前方，死亡的臭味铺面而来；
在那前方，等待着少年的便是人间的地狱。
“啊……啊！啊！！！！”
随后，陷入疯狂的少年冲进了村子，冲进了这座曾名为【奈因村】的火葬场。
……
左手边，是猎人莱恩的房子，生性爽朗的他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找上几个好朋友一同喝酒；
但现在，破碎的瓦墙里只有四散的肉体、与燃烧的家具。
——没事的……没事的，艾斯克，这不重要。
右手边，是敏卡大姐的家，生来动人的她是猎人们最期盼的伴侣，每天晚上她都会在门口与年轻健壮的猎人们唱歌跳舞；
但现在，化作黑炭的门扉跌在一旁，露出其中衣冠不整的女性尸体。
——没事的……艾斯克，没事的，这只是个例、这只是个例。
再前面，是村里最闲的约翰爷爷，他平日里最喜欢躺在那张破木椅子上哼唱过时又难听的歌曲；
但现在，苍老的猎人扑在地上，前伸的右手被削去了手指，神色狰狞的目视前方。
——没事的，没事的，艾斯克，一定有人逃了出去的、一定的！！
再往前，便是奈因村长的家。
在那断壁残垣的废墟前迟疑了片刻，少年还是迈开了脚步奔向最初的目标。
只是，在掠过废墟之前，他还是没忍住瞥了一眼——
那位苍老威严的猎人正半坐在地上、紧握长刀、眼里还闪烁着明亮的火光；
但，少年却并未因此前去产看情况；
因为，那道明亮的目光与那颗花白的头颅一起，躺在泥土里、倒在屋檐下。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冲进烈火焚烧的院子，撞开吱吱冒烟的门扉，少年来到了这里……少年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在那熟悉的木桌旁，慈祥的老人面带笑意，苍老的手掌中还捏着破旧的袄子。
一切都如平常、一切都如平常。
除了，老妇人胸前流出的大片鲜血；
除了，无力的肢体早已僵硬；
除了，死亡的焦臭铺面而来。
随后，悲伤与绝望便击败了少年、疲惫与痛苦便吞噬了少年。
下一刻，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下一刻，便是淅淅沥沥的湿寒。
迟疑了良久，青色的雨，还是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