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耶儿很难形容她目前的感受，眼鼻口耳、手足发肤，仿若一切知觉都弃她而去、仿佛世间万物本就混沌不清。
所幸的是，少女还保佑一丝神智。
“这就是……死亡吗？”
在虚无中飘荡、在无尽中坠落。
不过奇怪的是，少女却并没有多少恐惧，甚至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未知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难道说……我曾经经历过死亡吗？”
少女迟疑了片刻，随后再度放空了思绪。
“也许吧，但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如坠冰窟的寒意突然浮现，绝望与孤寂自虚空中袭来。
它们就像是张牙舞爪的饿兽，疯狂撕扯着少女仅剩的一缕灵魂。
悲伤、孤冷、疼痛、无奈……
一瞬间，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扑面而来，将少女的内心撕裂、将少女的残魂填满。
就在痛苦即将吹散她的灵魂、黑暗即将吞噬她的意志之时。
星光自混沌中浮现。
那是一颗摇摇欲坠的灰星，暗淡的荧光在混沌中忽明忽灭。
少女只愣神了片刻，那颗星便黑暗所撕碎、坠向无尽的深渊。
但下一刻，两颗同样的星星亮起，随后再度消失破碎。
紧接着，四个、八个……
不断有星辰坠落、不断有群星亮起。
恍惚间，星星似乎构建出一个虚影、一个熟悉的虚影。
然后，少女耳边便传来了那道熟悉温柔的嗓音——
“你很努力了呢，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
————
许久许久以前，在一个大大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女孩。
女孩从小就长得很漂亮，如雪般飘逸的银发，如玉般白皙的肌肤，如水晶般闪烁的紫瞳，那副美好梦幻的姿态与其说是尘世的孩童，不是说是误坠的天使。
纯真美丽的她从来就不缺少父母的关爱、长辈的宽容，她的出生是上天的恩赐、她的童年是真正的童话。
倘若出生在别处，出生在某个偏僻、平凡且普通的家庭中，她或许真的能无忧无虑、天真自在的过完这平静且美好的一生。
但童话从来只是虚构的故事、残酷的现实不容许童话的诞生。
生来显贵的少女在舞会上认识了邻国的王子，他用那英俊的外貌、优雅的谈吐、呢喃的情话与美好的幻想捕获了少女。
不顾家中亲友的反对，少女毅然决然的嫁给了王子。
最初的生活十分幸福，英俊的王子对她十分纵容。无论是深海的明珠，还是上等的丝绸，只要是她想要的，王子都会寻给她、都会送给她。
但，那只不过是少女人生中最后一段顺心的快乐、那只是掩盖在欲望之海上的最后一层浮沫。
随着时光的流淌、随着岁月的流逝，少女的青涩渐渐褪去，成熟的韵味越发浓郁，只应天上有的人儿在那时终于是绽放出了全部的魅力。
花见花羞、月顾月怜。
千里迢迢的贵客渐渐多了起来，窥视与贪欲的目光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每一次聚会都要坐在王子身旁陪笑，少女依旧心如蜜糖、骨若桃酥。
“毕竟，这是自己唯一能为他所做的事。”——少女的心底想到。
而噩梦般的日子，便是从那一晚开始的。
像平常一样，高高兴兴回到寝室的少女对躺在床上的人儿说着一天发生的趣事。
声如黄鹂、笑若明梅，室内却无人回应。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少女转过头去，瞧见的却是几位陌生的男性。
愤怒的少女呼喊着卫兵，但匆忙赶来的却是一脸冷淡的王子。
少女愤怒呵斥着周遭的男性，王子却始终无动于衷。
一瞬间、女性特有的直觉让她明白了——自己将要经历的事情，王子站在此处的理由。
她震惊且恐慌的盯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自己格外熟悉此刻又格外陌生的人。
她怒吼着、她嘶喊着、她拒绝着，但……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一晚的经历少女不愿再回想，只是当她再度醒来瞧见脚踝上的锁链、瞧见站在门外的“王子”时，她笑了……流着泪笑的。
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地方，哪怕贵为一国王子，也只不过是巨大洪流下的棋子而已。
…………
记不清是多少次在自己的房间看见陌生的身影，少女没有反应的接受着、宛若枯骨的静立着。
她的内心早就是一潭死水，她的未来早就是一片漆黑。
某位仍存善意的侍女怜悯着这样的她，趁着某个无人的黑夜推开了一扇紧闭的窗户。
天上的明月格外皎洁、淡雅的光芒似乎驱散了一切污秽。
少女的心瞬间活了过来、娇弱的身体瞬间醒了过来。她跳下窗户、绕过守卫、爬出院墙、渡过长河、翻过高山、穿过荆棘，回到了自己的国、自己的家。
但这却是曾经身为“人”的少女所做出的最为后悔的决定。
……
父母在黑夜中垂泪、兄长在军营中滴血。
家人依旧爱着她、依旧怜惜着她。
久违的，少女感受到了亲情、感受到了温暖，她死寂的脸上逐渐浮现了笑意、她紧闭的心扉也渐渐打开。
但，最后的安宁只有短短数月。
在乱世之中，从来就没有永远宁静的乐土。
垂帘少女美色的邻国贵族掀起了叛乱，残暴的“君主”登上王位，冷血的军队踏破家园，无情的战火烧灭少女最后一丝希望。
她再一次回到了冰冷的城堡，只是这一次身边的人从“王子”换成了“君主”。
纤细的心灵早已崩坏，耀眼的双瞳失去神采。
岁月流淌、时过境迁，心死的少女失去了曾经的美貌，房间中的“门客”也不再出现，无用的少女被扔出城堡、自生自灭。
少女支撑起衰弱的躯体、残破的灵魂，朝着院中的湖泊走去。
冰冷的湖水浸湿着少女萧条的双足，粼粼的波光淹过少女消瘦的脖颈，虚假的月影靠近着少女冰冷的双眸。
湖水能够洗涤身体的污秽，湖水不能洗涤内心的疲惫。
就在这时、就在少女的世界即将崩塌之时，那人出现了。
纤细的脚掌踏着平静的湖水而来，修长的身姿伫立在月光的倒影之上。
她伸手将少女从湖中拉了出来，淡泊的月光绕过那人紫色的发丝照进少女的眼中、照进少女的心中。
那人如星空一般深邃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悲伤与无尽的慈爱。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无论样貌如何变化，少女永远都能认出那人、那位重新赐予了自己生命意义的人。
…………
“诗黛儿姐姐。”
柯洛薇的眼睛渐渐朦胧，原本俏丽的身影在莹莹泪光中歪歪斜斜。
少女身形依旧，与记忆中的那副高挑模样半点都沾不上关系。
但那宛若星空一般深邃的眼睛、那好似包容万物的微笑，都表明此刻隐藏在少女身躯之下的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人……
“艾耶儿”缓缓落下，站在柯洛薇的身前，向她伸手。
柯洛薇愣了片刻，才在清风的帮助下握了上去。
一如数百年前，二人在湖水中初次遇见时的那样。
“好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将半跪在青石中的柯洛薇拉起，“艾耶儿”用葱白的手指扶过她晶莹的眼角，但那如溪般的泪流却怎么都擦不干、怎么都止不住。
“好了，好了，我不是在这儿吗？再哭就不好看了。”
“艾耶儿”抬起手，将她的嘴角往两边轻扯，让柯洛薇不得不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脸。
“噗……嗯，不错，这样才好看。”
瞧见“艾耶儿”一副忍不住调笑的样子，柯洛薇心中饶是有再多的感动也不由得收住眼泪、羞红着脸轻推着少女的双手。
“诗黛儿姐姐！”
“呵呵，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艾耶儿”收回了手，近近的看着她。
旭日东升，灿金的光芒穿透云彩、掠过树荫，洒在二人身上，照出斑驳的影、破碎的光。
一瞬间，万物好似都已消寂、时间好似早已停滞，二人的眼中只有彼此。
“诗黛儿姐姐，我好想你。”
“嗯，我知道，但……你这次却是做的有些过了。”
“艾耶儿”的手指轻点着柯洛薇的鼻尖，虽然是训斥的话语，但那柔和的语气中满是关爱与迁就。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诗黛儿姐姐……你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
望着柯洛薇渴求希冀的目光，“艾耶儿”没有回话。
“诗黛儿姐姐，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使用能扭转因果的【命运权能】的话，你是可以回来的，对吗？只要借用她的身体、借用艾耶儿这位新生魔女作为素材，你是可以做到逆转过去的，对吗？”
像是从“艾耶儿”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一丝希望，柯洛薇的语气更加急切热烈、动作更加激进。
握住柯洛薇前伸的双手，“艾耶儿”亲昵的笑了笑。
“洛薇，你是知道的，那样没有意义。我自缚于【传承之地】不是因为没有能力离开、而是承受不了那个后果。”
“后果！有什么后果！这本来就是错误的！诗黛儿姐姐，若不是你……”
“好了……”
“艾耶儿”伸出手指，按在柯洛薇的唇瓣上，摇了摇头。
异色的瞳孔中挣扎之色不断，最后还是没能坚持到最后、沉寂了下去。
因为她知道，眼前之人可比她看上去的模样要固执许多。
“那并非是我一人的执念，而是所有【魔女】的选择，被【世界意志】所注视的我们，终究也只是万物苍生的一员。”
感受到少女口中的决意，知晓事不可为的柯洛薇垂下了脑袋，神色落寞、表情不舍。
“……该说正事了，洛薇。”
捧起银色魔女的脸庞，强行让她与自己对视，“艾耶儿”面容有些严肃。
“【时间】的力量可以抹杀万物，全力催动下的【时间审判】连存在本身都能消去。你还真是下得去手啊，若不是我还留了一缕【权能】在艾耶儿体内，今日她怕是真的会被你抹去了。”
感受到“艾耶儿”身上那股熟悉的威压感，柯洛薇显得有些慌张。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真的要杀她……是安奈，是安奈说这样做就有可能见到你一面。”
“……安奈？难道是新魔女？”
“是的，也是最近几十年新诞生的【魔女】，掌控着【预知】的【权能】，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成功唤醒你而已……”
看着大名鼎鼎的【时间魔女】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艾耶儿”终于是绷不住严肃的神情，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洛薇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吓你一下就啥都抖出来了。”
“姐姐！”
看着一脸怨气的魔女，“艾耶儿”笑了笑，伸手抚平了她头顶的翘发。
“好了，叙旧就叙到这里吧，艾耶儿体内的魔力所剩无几了……我还得抽出些力量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呢。”
“艾耶儿”的身体渐渐向空中飘去，如星星般闪耀的魔法阵出现在她的身边，耀眼的星芒甚至将整片森林都染成美丽的紫色。
柯洛薇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双手却还是没能抓住少女随风飘动的衣袖。
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是没有继续向前，只是死死的盯着少女……将这副姿态镌刻在脑海里。
星瞳默视，巧笑嫣然。
“对了，洛薇……之后记得给艾耶儿道个歉。”
“……”
“洛薇。”
“……知道了，姐姐。”
看着一脸不服的妹妹，“艾耶儿”轻笑了声，随后不再言语、望向天空。
在那里，在早已阳光明媚的天空之上，似乎有一颗黯淡的青星摇摇欲坠。
“【魔女的权能——纺织命运】。”
随着“艾耶儿”话音的落下，无数由星芒构筑的丝线聚在她身旁，密集的星线隐隐约约构建出一个紫色的身影。
那是曾经的诗黛儿、是真正的诗黛儿。
随着魔力流量再一次的提高，由星芒构建的人影刺入天空，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那颗暗淡的青色星星之中。
紫色魔力的逐渐消散、青星的光芒愈加显眼。
而当最后一丝星光飘散之时、最后一缕紫影破碎之时，青星的光芒几乎盖过了曜日、压过了月亮，在那青光的末梢甚至隐隐浮现一道紫色的余辉。
而后，少女重新闭上了双眼、落在了地上。
虚幻飘渺的氛围不再、温和宁静的感触重现。
而当少女再度睁开那双如天空般宽阔的青眸之时，柯洛薇便知道了——她的诗黛儿再也回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