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成熟的胚胎从羊水中破肚而出，溺毙的尸体被渔网自海水里捞出；
原本混沌朦胧的意识瞬间撕裂、耳鼻喉眼的感触自然恢复。
“我……还活着吗？”
青色的双眸迷茫的环视四周，这才在身边的林木旁瞧见了那位戏谑的魔女。
只是这一眼，那股陷入漆黑绝望、连灵魂都宛若被吞噬的感觉便再度充盈在少女的脑海里。
几乎是下意识的，青色的宝玉再度浮现，构建出三重圆盾守护在少女的身前；多余的魔力围绕在少女的身旁，似乎下一刻就会化作羽翼携着少女远遁。
瞧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柯洛薇挑了挑纤细的眉峰，异色的瞳孔中似是闪过一道冷意。
不再犹豫，少女将体内所有的魔力悉数外放，化作流星跃向苍穹。
每一位魔女都有自己所代表的意象，柯洛薇之于时钟、诗黛儿之于星星、艾耶儿之于天空。
而这些自然存在的意象本身就是魔女最好的助力，若身处于最适合自己的环境，魔女往往能发挥出数倍于寻常的力量。
在艾耶儿的估计中，若是自己能够顺利升空，借助这青天白日之力，不说战胜柯洛薇……但幸免于难、逃出生天应该问题不大。
前提是……这位银色的魔女不出手干预的话。
就像是要验证少女心底不安一般，柯洛薇缓步踱至少女升空前的地方，伸手虚握。
银钟倒转、空间扭曲。
大脑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少女便又回到了林间青绿之上。
皓白无骨的纤手轻叩在她的腕上，力微势弱，却又不容人挣脱。
震惊的青眸四处望去，林中的景色一览无遗，迟钝的思绪这才理清了现状，发出艰难泄气的话语。
“居然……还能够逆转时间吗？”
作为掌控时间的魔女，柯洛薇能够逆转时间不足为奇；
但每一位魔女都是超越【位阶】的存在，同样的能力作用在超凡者和魔女身上所产生的效用天差地别。
而能够如此轻易的影响到【魔女】的权能，绝对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抗衡的。
虽然少女并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万籁俱寂般的“死亡”，但在能够逆转时间的强大魔女面前，无论是抵抗还是逃跑都失去意义。
“嗯？我自认还是有几分姿色，小可爱你怎么一见面就想跑啊？难不成是觉得我长得很可怕吗？”
听到这话，少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长得不可怕，但除此之外的……都很可怕。
顿了顿，少女无力的回答道。
“技不如人，柯洛薇小姐要如何不妨直说便是，横竖我都跑不掉。”
“哦？那按照你这么说……我想如何就能如何吗？”
一边说着，柯洛薇还一边别有意味的打量起了艾耶儿来。
感受着这股侵略性的视线，艾耶儿不由得紧了紧衣袍、缩了缩身子。
毕竟，传承里也曾提到过这位魔女别具一格的喜好。
虽然艾耶儿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多少魅力，但回想起之前柯洛薇的行动……
万一她真的饥不择食怎么办呢！？
但另一边，柯洛薇却并未察觉到少女内心的小九九，那道别有意味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三两回，最终停留在少女的左手腕处——那道由青晶铸成的手链旁。
顺势将另一只手也抓了起来，柯洛薇并没多言，直接将庞大的银色魔力灌入那根手链内部。
“柯洛薇小姐……”
瞧见银色魔女的此举，艾耶儿也收起了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神色凝重——
这跟手链并不是普通的装饰之物，而是决定【魔女传承】的唯一信物；
如果是寻常人在魔女即将陨落的时候夺到此物，便极有可能因此获得魔女的传承，成为下一代的【魔女】。
对于魔女而言，这是不亚于自身性命的重要之物，也因此它有着【魔女之心】的别称。
不过……将庞大的魔力灌入其中的做法，传承中也有所记载。
那相当于一道保险，是魔女赐予另一位魔女的加护。
“柯洛薇小姐……这是？”
艾耶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晶链，原本纯青色的手链上此刻却浮现出三道银质的花纹。
即便不依靠看破万物的【青空之眼】，少女也能感受到其中涵盖的强大力量。
“……赔礼。”
一反常态的，柯洛薇的回话没有了那些轻佻与魅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什么？”
“我说……歉礼啊，亲爱的艾耶儿小姐，我的小可爱，明明听见了还追问，你是想故意看我笑话吗？”
柯洛薇松开紧扣着少女的右手，凑了上去，眸中有魅、笑中带煞。
“抱歉……柯洛薇小姐，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有些疑惑。”
只是刚刚还喊打喊杀的人，现在却突然向自己赔礼道歉。
这种突兀的反转，确实让人不得不多想。
“有什么好困惑的？怎么了？你难道想和我硬磕到底？”
少女并没有刚刚“星星附体”时的记忆，并不清楚刚刚发生的事情。
但面对眼前这位过于强大的魔女，可供少女进行的选择倒也没那么多。
“啊，不，怎么会，我知道了。那……没关系？”
“这还差不多。”
说罢，柯洛薇松开了少女的手腕，隐隐散发的魔力威势也尽数收回。
瞧见她好似真的没有继续为难自己的意思，少女这才悄悄吐了口气，蓄势待发的青色魔力也再度化作那颗颇有灵性的宝玉陪伴在少女的身侧。
“这些花纹里凝聚了我的魔力，虽然对于我来讲算不上什么，但对于小可爱你来说可就不一定了……具体的用法也不用我教你了，传承里应该都是有的。”
“嗯，谢谢你，柯洛薇……前辈？”
悄悄瞥了眼柯洛薇额头上的汗渍，少女捣蒜般的点了点头。
嗯……算不上什么，有时也得给前辈留点面子——艾耶儿·懂事·青空。
“嗯？前辈？”
听到这个称呼，柯洛薇眉头轻佻、眼中含光。
“喊错了吗？那……柯洛薇小姐？”
“不，我很喜欢这个称呼，看在你这么上道的份上，小可爱你可以再对我提个要求哦。”
说罢，也不顾少女的抗拒，柯洛薇用力揉了揉艾耶儿的脑袋。
“欸……前辈……”
好不容易将柯洛薇的双手推出，艾耶儿有些无奈——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位魔女稍微有点……烦人呢？
“没事，我说可以就可以，小可爱你放心大胆的提就行了，任何要求都可以哦？”
一边说着，柯洛薇一边还香肩半露，对着少女抛了个媚眼。
少女苦笑着开口，刚想回绝眼前人的提议，脑中便突然想起了那只黑鳞的细蛇。
“那，柯洛薇前辈……我现在确实有些事情想要向你请教……”
曜日东升，天朗气清。
金辉洒下，照得少女有些睁不开眼睛。
暖意不断，微风连连，青丝飞舞，和光同尘。
注视着这样的少女，柯洛薇愣神了片刻……
她在少女身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那个温柔、善良又无比坚强的影子。
或许……这才是那人最后的意志、最后的抉择吧。
————
————
再度从黑暗中睁开双眼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夕阳倒挂、血染残云；焦风黑土、残垣断壁。
艾斯克从破旧的床榻上爬了起来，空洞无神的双眼四处张望。
这才在床边的破壁上发现了一碗清水、在桌边的座椅上瞧见一位死去的老妇人。
僵硬的肢体一阵颤抖，差点从破床上摔了下来。
半碗清水入肚，艾斯克强打起精神，走到了老人的身边。
握着老人冰冷僵硬的双手，少年倚靠在老妇人的身侧，眸色晦暗。
良久，艾斯克方才长长的吐了口气，目光坚定的直起身子走出门去。
屋外，虽然还是一副破旧衰败的模样，却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焦臭与死气。
脚下的土地潮湿黏滑，焦黑的树干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
显然是刚下过雨，洗净了烈火与焦尘，保留下了村里最后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少年确信这是来自于“神灵”的怜悯——
那位连魔兽都不愿杀害的温柔之人，自然也不忍心看到这些悲惨景象吧。
艾斯克心中的包袱不自觉松了几分，单是知道并非所有超凡伟大的存在都如那些甲士一般残忍嗜杀这一点……就足以宽慰少年不少。
转过巷角，少年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此行的目标，村中巧匠的家，那位技艺精湛的老猎人在村中以织席制弓为生；
另一样……是瘫倒在巷尾的军士。
污甲断矛、身中数箭，死气沉沉、血迹斑斑。
这是一位死去多时的军士，仓惶惊骇的表情似是在临死时瞧见了洪水猛兽、恶鬼邪神；
身上的伤口除了些许的刀痕擦伤，就是些猎箭猎矢。
艾斯克不会认错这些箭，毕竟用来捕猎的武器本就伤人有余、穿甲不足。
而那印刻在铠甲上的纹章，却是少年不多时前就曾见过——
野猪、蛇与尖刀，洛克西亚王国的印章。
少年的眼色一暗，压下了心中的冲动，转身走进了巧匠屋内。
在烈火面前，这座屋子里并未有太多物件幸免遇难。
除开一些废砖破碗，此刻还留有全尸的只剩下墙角堆积的几张草席与粗绳。
没瞧见屋主的踪迹，少年便扛起绳席回到家中。
将老妇人搬到席上，少年喘着粗气，拖着妇人的尸体朝村中心的广场走去。
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活儿，但少年一人做起来却也不算轻松。
等到将村中所有人都拉到那颗老榕树下时，太阳早就不知所踪、星辰早已翘首以盼。
少年瘫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钻入泥中，似是在呼喊那些深藏地底的冤亡鬼魂。
夜风袭来、清香扑鼻。
待到少年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女已然站在他的身旁，璀璨的青眸略带悲寂的注视着这些整齐摊开的尸体。
“需要帮忙吗？”
“……不用，这是我应该干的事。”
拒绝了少女的好意，艾斯克再度直起身子，用随手捡来的猎刀刨了起来。
雨后的泥土本就湿润，贫瘠的村落又少顽石。
即便疲惫、即便瘦小，少年也依旧磕磕绊绊的将村中众人安葬完毕。
黑夜已深、双目难明。
稀疏的青点不知何时悄然浮现，暗淡的荧光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墓园。
“……谢谢。”
艾斯克点了点脑袋，寻来一块儿方正的青石，立在树边的土堆旁。
其上用猎刀歪歪斜斜的刻着一行小字——【奈因村众人之墓，艾斯克·奈因】。
做完这一切的少年长吐了一口气，随后转过身来朝着少女的方向跪了下去。
“……”
没有困惑、没有惊讶，那双青色的眸子只是无悲无喜的看着他，看着此刻心如死灰又宛若烈焰的少年。
“艾耶儿大人……请赐给我力量。”
少年将额头贴紧泥土，话语中除了执念再无其他。
“你打算去复仇？”
少女并未愤怒、并未质疑、并未应允、并未拒绝。
好似那一双青瞳早已将艾斯克的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好似她早已聊到了少年今日的举动。
“……是的。”
“如果我拒绝，你还是会去？”
“……是的。”
“哪怕是以卵击石，有死无生？”
“是的。”
“……”
少女不再追问、少年不再抬头。
夜风湿凉，却浇不灭少年仇恨的火焰；
星空浩瀚，却引不回少年赴死的决心。
良久……良久……
艾耶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也罢，你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信物吗？”
“……信物？”
少年抬起头，略带不解的顿了顿，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大部分行李都落在了路上，剩下的只有……这个可以吗？”
艾斯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颗漆黑的卵石。
为了求快，在赶往村子的路上艾斯克丢弃了许多东西，唯有这一颗不占负重的小石头得以幸免。
这是以前法恩打发自己的礼物，也是之前少年“欺骗王国军”计划的关键道具。
但此刻……它早已没有了任何作用。
“……黑曜石？当然可以，不如说还方便了许多……”
青色的眸子亮了亮，少女并未多做解释，青风便将那颗石头裹至半空。
随手少女的手臂挥舞，另有一块儿漆黑的晶体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散发出黯淡的紫光。
“说起来，打败那只黑飞蛇也有你的一份功劳，现在又拿出来了这颗相性极佳的石头……难道这就是诗黛儿前辈口中的……【命运】吗？”
在少女的困惑不解中，石块儿与晶体融合在一起，最终呈现出通透绚丽的六棱紫水晶模样。
紫水晶缓慢落在少年的掌中，散发出一道道幽暗却绚丽的魔力光彩。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颗【传承水晶】能够帮助你到达【序列三（黄金级）】，但这之后的超凡之路需要你自己慢慢摸索。”
说罢，少女的身影凭空消失，连那丝淡雅的芬芳都不见踪影。
而当少年抬起眸子，向前远望之时，在少女之前站立的地方赫然摆放着之前落在林中的刀弓箭矢。
少年无言，朝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再磕了两次头，随后直起身子、收拾好行囊，朝着东方前去。
良久，当硕大的村庄再也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之时，墓碑旁的空间一阵扭转，两位魔女一前一后浮现出自己的身姿。
“【魔女】亲手制作的【超凡传承】，小可爱……你这位侍从的超凡之路从此可就一帆风顺了。”
柯洛薇斜依在树干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破旧的村落，异色的瞳孔泛着别样的光彩。
“侍从？【侍魔者（侍奉魔女之人）】？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呵呵……小可爱啊，魔女所造成的诸多善恶大都与她本人的意愿无关，木已成舟、世事无常啊。”
青色的眸光暗淡了些许，知晓其中深意的少女不再辩解。
“说起来，柯洛薇前辈为什么要躲起来呢？是不喜欢被人瞧见吗？”
“躲起来？小可爱你可真会说笑，我为什么要躲一个平凡人？我是怕自己失手杀了他，毕竟看起来他和你的缘分也不浅。”
“杀了他……为什么？”
艾耶儿蹙眉回想着这几日的经历，二人唯一一次算不上冲突的冲突应该只有那只黑飞蛇了吧。
难不成那蛇很重要？但那也应该敌对自己才对啊。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小可爱……他可是男的啊？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成熟的女子展现出妖媚的笑意，但那张笑脸只能让艾耶儿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柯洛薇……并非开玩笑，她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那……柯洛薇前辈，我们现在去哪？”
“既然要开茶会，当然是要去一个风景优美、安静宁致的地方了。”
柯洛薇微笑着轻轻拍手，下一刻二人便出现在那座平静宽阔的湖边。
感受着充裕的水汽和清凉，艾耶儿不自觉的露出了几分苦笑。
自己带着艾斯克还用了接近半晚的时间才离开诺曼森林，现在柯洛薇居然一拍手居然苦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
看来，魔女与魔女之间……亦有差距。
银光闪过，下一刻，那套精美贵重的座椅茶具便再度出现在二人眼前。
“坐吧小可爱，夜还长着呢……我们有许多时间相互了解，当然你要是能迷上姐姐我就最好不过了。”
柯洛薇半依在靠背上，衣襟微解，气若芳兰。
只不过到现在，艾耶儿也差不多掌握了应对这位魔女的方法——
嗯，只要屏蔽掉她话语中那些轻佻魅惑的词句就好了。
艾耶儿牌敏感词句过滤装置，启动！
“怎么了？不问吗？难道真如姐姐我所想，小可爱你是想跟我××××××××。”
“呵呵，怎么会？那，柯洛薇前辈，我想了解的第一个事情是……之前在丛林中穿行的那些甲士与你有关吗？”
夜风湿凉、茶香难顾。
异色与青色相对，天空与时间交汇。
正如银色魔女所言，夜晚的时间还有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