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风霜、星移斗转。
在名为“自然”的法则之前,无论多么坚硬的物体、多么伟大的意志、多么浓厚的情感都终将消散,又何况一尊早已被虫蛀腐蚀的木框呢?
无论多么高明的智者、多么巧妙的工匠也无法通过…这些散落在石板地上的碎片…还原出它本来的样貌。
到处都是被雨水侵蚀、被日光滋裂、被重物击打的“伤痕”。
它还能以“败者”的姿态待在这里…就是为了让那些过往的行人…那些“高贵”的“胜者”…发泄心中的怨恨——
醉酒滥行的旅客、受尽压迫的乡人、十赌九输的狂者…
只是…时过境迁,即便是他们也渐渐消失不见,空留下这被遗忘的角落。
而今,除了那些鬼鬼祟祟的马车,唯一还会光临的“客人”,只剩下这些寻找着庇护所的飞虫细鼠罢了。
它便是其中之一——
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用细长的胡须感受着地面的震动,用黑色的圆瞳观察着周围的异动。
在确信周围没有攸关性命的威胁后,才迈开步伐,急匆匆的向着垮塌着的阴影走去。
只可惜…坐进观天,不知天之大;蜉蝣撼树,不知根之茂。
那些天生的猎手早就等候在一旁,在它即将触碰到木框的瞬间,用尖牙刺入了它瘦弱的躯干,用利爪断绝了它们的生机。
毛茸茸的猎手攀上了墙壁,额头高立。
而…另一边,身披盔甲的猎手,则拔出长剑,掩鼻抚袖。
“啧…晦气,怎么就见血了?这是多少天没洗澡了?把老鼠都引过来了。”
“哼!不过是一群没人要的【奴隶】罢了,那里有供他们洗漱的地方?”
高个儿的卫兵踢了踢脚下的“猎物”,厌恶与嫌弃的神色一览无遗。
“就捅了一剑就死了?他们不都变成了不知疼痛的疯子了吗?”
“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哪儿知道?都没气了,肯定死了呗,找个地方埋了吧。”
矮个儿的卫兵左右环望,似乎在寻找着可以一用的工具。
“就它了吧,这跟绳子刚刚好,把他绑起来扔到‘垃圾场’里去吧。这么臭,我可不想直接上手。”
高个儿的卫兵点了点头,接过绳索打算将他绑起来。
只是…兴许是两人的配合有待完善、或是绑人的技术有待提高。
一个手滑,猎物就滑落在地上,那只沾染着不明液体的手臂就这样碰到了高个儿卫兵的嘴唇。
“呸!呸!呸!”
“哈哈哈!你嘴上粘的是啥啊?恶不恶心啊!哈哈哈!”
同伴的笑声激化了卫兵内心的怒气,铁质的战靴不停的踹打着“猎物”的面孔。
“TMD!给你脸了!!TMD,晦气!晦气!去你的。该死!该死!”
沉闷的击打声穿过巷道,绕过矮墙,传至庭院。
毛茸茸的猎手抬起脑袋,锐利的猫瞳注视着院外——
在那里,缠绕着布匹的金发商人,正一步、一步缓缓前进。
……
手中捏着粗壮的缰绳,他缓步在杂乱的小巷之中。
身后的马车磕磕盼盼的前进,金色的余光将周围的地势尽收眼底。
狭隘、脏乱、破旧、古老,是这段路途带给他的最为浓厚的印象。
轻轻越过杂乱的木框,前方就是紧闭的铁门。
当然…在那之前,还有格外显眼的三人——
躺在地上的、驻足嘲笑的、愤怒踹打的。
注意到他的到来,卫兵们收回了手头的动作。
“喂!好了,有人来了!”
“人?谁!?”
听到身旁人的提醒,高个子的卫兵抬起脑袋,暴戾的杀气注视着来者的面孔,直到看到了他身后的马车才缓和下来。
“啧…是送货的啊。”
他停了下来,金色的余辉扫过地上的人影,化作一道细长的叹息。
“各位大人,那些…‘货’,是送到这里吗?”
模仿起记忆中的话语,他的声音仅显卑态。
“啧…还是个新来的?去看看他车上装的是什么?”
知道同伴的心情不好,矮个儿的卫兵也不推辞,绕到了马车的尾部,细细打量了起来。
“一、三…十一个整…嗯,没错,是我们要的‘货’。”
听到了同伴的回答,高个儿卫兵眼中的戒备才完全消散。
“还挺多的,最近局势不好,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商人不会轻易犯险呢。”
“为了生活…大人。”
“为了生活?呵呵,别在这里假兮兮的了,你我都知道做这个生意意味着什么…”
他点了点头,金色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
“是啊…我们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好了,车上的货我们收到了。待会儿他会带你去公爵府领取报酬,马车我先带走了,之后再还给你…毕竟要先把这玩意儿拉去扔了才是。”
踢了踢脚下的人影,卫兵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他…也是之前送来的货物之一吗?”
将马匹的缰绳递给了高个儿的卫兵,他缓缓的开口。
兴许是提问的语气过于随意,回答的话语也十分真切。
“哼!说他是货物都高攀他了,一个妄图逃跑的败类而已,不值一提。”
“是…这样吗?”
马车从他的身边绕过,高个儿的卫兵打开了门锁。
“好了,你还想在这鬼地方呆多久?赶紧把钱领了走!”
不满意于他慢吞吞的动作,矮个儿的卫兵说话怨气十足。
“大人…我第一次来莱夫斯特,路找不太明白。我想请问下您一个问题。”
“啊?有屁快放!”
“这附近…人多吗?”
卫兵蹙眉,脸露嘲讽。
“你是傻子吗?干这种活儿怎么会找人多的地方?方圆百米除了耗子,也就只有猫了。”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么?”
不太明白他话语中的含义,矮个儿的卫兵露出疑惑的神色。
而在卫兵的瞳孔中,他撤下了蒙尘的面巾,露出金色的发丝…露出一张沾染泥泞却仍显高贵的面容。
“你,你!…你这张脸我好像在哪里…你是!?”
尽管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但金色的光芒不会怜惜自己的敌人。
光显一瞬、光去徐徐。
下一刻,留在小巷里的只有两具无名无姓、无头无尾的躯体。
收回了银白色的长剑,他如此念叨——
“放心…哪怕你们真的有所埋伏,也不会牵扯到周围无辜的民众。”
金色的粒子凭空而现,金色的光辉覆盖在“猎物”的身上。
牵起他仅剩的右手,来者如此祝愿——
“抱歉…我来迟了些,愿另一个世界,没有伤痛。”
随着祷告的结束,像是引起了连锁反应一般,老马与货柜都开始战栗。
被拘束的“奴隶们”一个个走下马车,露出他们真正的姿态。
或短匕护体,或长剑伴身;或神采飞扬、或含蓄内敛。
其形也彰彰、其势也煌煌。
他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众人,如此宣告——
“…好了,诸位勇士,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我们得去看看,莱因哈特隐藏在这座城市里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黑暗。”
“遵命!克劳德陛下。”
笑而颔首,克劳德迈开了脚步,走向了门后的漆黑。
而在他的身后,聚集着金色的余辉、金色的意志。
————
————
数个小时以前,斯莱特城郊外。
“‘如果说王城洛克西亚是建立在湖水上的城市,那么商城斯莱特是建立在金币上的城市。’来之前我本以为只不过是那群见识短浅的平民的一家之言罢了,但今日一看确实还有几分道理。”
东部联军的指挥官,铁莱·来福正站在斯莱特城南部的山坡上,在风和日丽的晴天,站在这里便能尽览斯莱特城的城池风貌。
尽管现在天色晴朗、日光和煦,也能依稀看见城中闪烁的魔导灯光。
“人口等于资源、资源等于财富、财富等于实力,莱因哈特那小子,以为凭借自己继承者的身份就能控制整个东部领吗?天真…幼稚…高高在上的小鬼,看着吧,我将以斯莱特城作为起点,一步步将整个洛克西亚蚕食殆尽!!”
铁莱的眼里,充斥着欲望与执着,待躁动的心绪平复,他转头看向身后。
在那里的是浩浩汤汤的千军万马,是残破不堪的城南要塞。
虽然昨晚经历了一次“无关紧要”的失败,但…他们的步伐还不至于被这种断壁残垣所阻挡。
而…现在,他们终于抵达了“富庶之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铁莱扬起嗓子,高声宣告。
“诸位,接下来就是最后一…”
“铁莱将军!!”
只是急匆匆赶来的副官似乎有些看不懂现场的气氛,让铁莱准备好的鼓舞之词咽进肚里。
本就富有压迫力的面孔…在阴云的情感下显得更加惊悚。
知道自己惹到了铁莱,副官不敢怠慢,急忙赶到铁莱的耳边,低声细语。
听清楚了话语中的内容,铁莱的眉头才缓缓疏开…流露出几分戏谑。
“…是吗,那位小公爵来了啊。”
……
对于军用的营帐而言,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便宜、皮实。
前者决定了大规模装备时的资金成本,后者决定了它能否经得住战场环境的考验——
比如:雨雪、风霜、沙地、沼泽的地理环境下的坚固性需求,快速行军时的装配需求、藏匿需要的隐蔽性需求以及可能受到远程魔力攻击的防护性需求等等。
换言之,说它是一个国家军事技术的集大成者也不为过。
但若细心些就能发现…无论是何种需求,都没有提及一点——奢侈度。
“不仅没有渡渡鸟羽的薄毯、温迪加的茶叶、西斯福的红酒,就连最基本的福尔斯牛皮沙发都没有吗?这个营帐会不会太寒酸了一点?一点美感都没有啊。”
背靠在正中的将椅上,年轻的公爵带着低迷的神色,而在他的面前,是早已聚集在此的…各位战战兢兢的中小贵族们。
“难不成是因为我的资金保障没有做到位?那我就先给各位赔个不是了。”
尽管语气中没有一点歉意,在场的众人也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毕竟他们都见识过…这位东部公爵究竟是何等残忍、暴虐之人。
除了——
“公爵大人莅临前线,着实辛苦,确实需要好好慰劳一下。等我们攻下斯莱特城,就会把最美味的酒水、最迷人的歌姬、最珍贵的财宝献给您。”
粗犷的话语声伴随着铁莱高大的身躯跃入营帐,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遮挡住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错了哦…铁莱将军,斯莱特城可是洛克西亚王冠上的明珠,它可不应该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应该属于整个洛克西亚。”
莱因哈特翘起右腿,闲撑左颚,举手投足尽享上位者之威压。
铁莱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他的身旁,在那里有着一位脸色苍白的枯发男子…有一位自己忌惮的【外道】之人。
“既然公爵殿下您如此期望,那我铁莱·来福势必会把一个完整、美丽的斯莱特城献给您,献给洛克西亚。”
“恩,挺好的…就这样吧。”
莱因哈特摆了摆手,松懒的姿态仿佛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强忍住心底的怒意,铁莱略带冷冰的询问道。
“只是…不知道,莱因哈特公千里迢迢的赶来究竟是有何要事?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危机重重,呆在这里…怕是不太安全。”
“恩?不太安全…明明是在铁莱将军你的大营中…居然还不安全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在这里耽搁了您的军务?”
莱因哈特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疑惑,如同面对老师提问的孩童。
“…啊…我懂了,铁莱将军的意思是…要确认一下军队的指挥权吧。确实呢,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里的,突然赶过来,很有可能打乱您的指挥系统。不用担心哦,铁莱将军,您才是这次‘剿叛行动’的总指挥。我只不过是想在这个特等席看着那群‘叛贼’的凋零罢了…不用在意我。”
莱因哈特一边微笑、一边指了指身下的将椅。
至于究竟应当如何理解,就要看听众如何考虑了。
但至少此刻铁莱的回答是固定的,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椅子上的贵族,转头离开了营帐。
只留下了一句朴实又空洞的回答…游荡在拥挤又冷清的营帐中——
“如你所愿,我的大人。”
时间回到现在——
连绵千米的魔导巨炮稀松排列,向着眼前这座富裕的城市倾泻怒火。
轰鸣的雷霆与淅沥的光雨相伴相生。
爆炸产生的滔天气浪,吹散乌云、掀翻泥土、扬起风沙。
这恢弘庞大的力量、这冷峻萧瑟的寒意,都告诉着在场所有的士兵——
那是生命的禁区、那是死亡的摇篮。
“…铁莱将军!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魔力屏障还是没有消散的迹象!”
满脸灰尘的副官靠了上来,身处数十万军队的战场之中,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慌什么?斯莱特城作为财富之都,再加上经年累月的积攒,魔石储备量定然不容小觑。说白了,他们现在就是在用金洛克硬撑着罢了。倒不如说…如果真的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下来,我反而会好好考虑一下这座城市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了。”
看着副官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铁莱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等到他们的储备耗尽,没有任何地利的斯莱特城就像是没有壳的鸡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等拿下了斯莱特后,我们也能和这位趾高气昂的小公爵说再见了…到时候你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对吗?”
铁莱的话语中是动人的利益,铁莱的手掌下是易碎的肩膀。
冷汗在副官沾染灰尘的脸上划过一道显眼的痕迹。
此刻的他显然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
“…是,铁莱大人。”
铁莱略带欣赏的点了点头,无人之地的国王没有意义、无能之辈的奉承没有价值。
即便是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也需要聚集这些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作为跟随自己良久的副官,他更是其中之最,是值得好好拉拢的对象…是一支不错的“招安旗”。
回想起刚刚在营地中看到的景象,铁莱的脸色冷了几分。
看上去那些贵族似乎还是站在莱因哈特那边…
为了切实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自己还需要一次…更加“伟大”的胜利。
刚想开口,再画点饼给这位优秀的副官,身旁就传来了急促的呼喊声。
“铁莱将军!您看!”
顺着副官指示的方向望去,铁莱看见——
在那魔导的光辉下,那座繁华的城池打开了城门…
绿色的骑士从中涌出、密集的军队从中涌出…漆黑的身影从中涌出。
如果他们没有看错的话…这些就是【义勇军】的主力部队;
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误的话…那这就是【义勇军】的“决战通告”…
这就是…自己所需要的“伟大胜利”。
于是,他如此宣告——
“哼…放弃挣扎了吗?也好…停止炮击,正面对敌,此刻…即为‘王朝’的开端!”
只是…醉心于眼前之物的铁莱未曾看见——
在他身后…年轻的副官脸色挣扎,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下定了一个无力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