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人,并非是我第一次遇见。
于空有名头的洛克西亚王室不同,作为休斯顿王国的国王,他的贤明早已声名遐迩。
前代休斯顿王虽然德贤兼备…却优柔寡断、过于仁慈,作为守成之君并无不可…但若想更进一步…则需要的,是像他一样的…强硬派。
物极必反…就好比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一样…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确实是一位与其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物。
在他还是继承人之时,便积极参于国内政局…提出了许多激进的改革意见。
其中包括大力推动军事装备魔导化、海上力量规模化、通商港口放开化等等。
虽然并非所有的改革都顺利推进了…但也不难从中看出他的为人与目的…
他想要打造的…是一个强盛的海上帝国…是一个丰饶、富强的国家。
就像是吃腻了甜点的食客会寻求着味蕾上的刺激一样…
安于宁静的休斯顿人也期待着他的到来…能为这个国家带来新的风气。
正因为如此,休斯顿上下都对他抱有着莫大的期待…
乡野之中,民众拥护着他的权威;朝堂之上,群臣支持着他的手段。
在里里外外的帮助下,他顺利推行的那些政策,都取得了莫大的成效。
休斯顿王国能在短短十年间重建“无敌舰队”、大幅度提高魔导武器的普及率和职业者的人数…他居功至伟。
毕竟…甚至就连那支号称东大陆第一的怒涛骑士团…也是被他提拔、培养出来的精锐部队。
尽管他不具备超凡序列的天赋,但凭借着自己的巧辩、奇思、英勇、果敢,他也成功赢得了人民的爱戴、坐稳了王位继承人的身份。
这点…倒是与我有很大的不同。
他是先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才坐上了国王的位置;
而我…则是被“赶鸭子上架”,坐上了那个位置…才来解决问题。
这样想来…我倒算是个异类了…也许世间常理的王族,都需要经历他这样的磨砺与锻炼吧。
抱歉,稍微有些跑题了。
我与他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两国的交流会上。
那时,我们两国还是坚不可摧的同盟关系,尽管暗地里摩擦不断,但始终没有放弃明面上的沟通。
毕竟多一个朋友…永远比多一个敌人好。
每年…双方都会派出代表团去对方那儿学习先进的技术、经验,讨论国际局势,协商同盟细节。
以此实现互惠共利、和谐发展。
作为正式的外交场合…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礼仪”。
为表示对对方的尊重,每个环节都必须反复推敲…以免失礼。
其中就包括场景布置、活动流程、沟通内容…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代表人选。
身为国家的象征…国王自然不能轻易离开;而实际掌控着国家的三大公爵则在暗地里勾心斗角,对外交兴致平平,不肯离开自己的领地。
思来想去,唯一有意愿、有条件、有分量的人选,也就只有作为“花瓶”存在的我…这个名义上的王族继承人罢了。
至于为什么不派我那位老神在在的兄长大人前去…这就涉及到洛克西亚家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总之,半强迫担任上“外交大使”的我,肩负起维护两国交流渠道的职责。
在冒险者的“主业”之中,我也会抽空跟随代表团一起,前往休斯顿…去增长见闻…去了解他国的王室、他国的制度是如何运转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这位名为弗拉克·休斯顿的人物,这位贤明又冷血的王族。
真正想要了解一个人…不能依靠坊间流言…他人评价,还是需要自己与之相处、与之交谈。
就他带给我的第一印象而言…他十分“优秀”。
言谈举止充满贵气、思绪智谋皆为上佳,甚至于在诗歌音律、历史文学方面也有深刻的理解。
在和他交流的过程中有好几次都让我感觉…比起我这个“半吊子”,他才像是一位真正的王族、才像是一位优秀的领袖。
说来惭愧…我也是在见识到他的模样,才下定决心博闻强识、增广见识、提升自己…想要成为和他一样,优秀的、受人爱戴的王族。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与他有过此等推心置腹的交流,所以…我才能说出这句话——
此刻,慢吞吞驾驭马匹,矗立两军阵前,那个首尾难顾、脸带怯意的衣着华丽之辈…丝毫不像他…丝毫不可能是他。
“咳…咳…洛克西亚的无礼…之徒,我是休斯顿王国当代…国王,弗拉克·休斯顿。此战是…反抗洛克西亚残酷举动的…正义之战?咕…隆。倘若…倘若你们还有点内疚之心…就应当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为我等…逝去的民众献上最诚挚的歉意…”
看吧,不仅吐露出的话语像是生搬硬套一样僵硬,肢体动作中也到处充斥着紧张的情绪。明明应该是雄伟壮阔的开战宣言…眼睛却四处乱飘…丝毫不关注于眼前的敌人、身旁的军士,甚至于连身处此地的我都没能认出来。
尽管心中对他这样的模样感到有些惋惜,但战场有战场的圭臬,任凭对手肆意叫嚣…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向周围的部下点了点头,我驾马向前。
“歉意?真正该表达歉意的,是毫无羞愧之色踏上我等的领土的…你们才对吧,休斯顿的鹰犬们。”
尽管我们两方相隔甚远,但与他一样,借助魔力的震荡,吐露出的话语足以弥漫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嗯?你就是…洛克西亚的国王…克劳德吧?身为犯下滔天罪责之人,还不引颈受戮?”
“罪人?这倒是新奇的称谓,只是…趁着邻国内乱…大举侵入的你们似乎没资格使用这个词语吧。”
所谓“辩论”,即是言语上的交锋,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谁就能掌握这场交锋的主导权。
尽管…吐露出的话语有些搬弄是非…但为了之后能在风云变幻的国际舞台上立足,这场交锋,我还是非赢不可。
“可笑!!守护着你们的女神…【青空的魔女】操控着残忍的魔兽、驾驭着漆黑的怪物,屠戮了我国的民众、弑杀了高洁的骑士!这难道不是足以颠覆国家的罪孽吗?”
我的眉头翘了翘,尽管比起曾经…他现在的话语少了几分锐利与哲思…但与刚刚吞吞吐吐的模样相比较,确实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
看样子这位休斯顿的王终于认识到了所处的现状,开始散发出自己的威严与光彩。
我吐了口气…这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就是不清楚…他身旁的那位紫发侍从…究竟是何时出现又是何来历。
单单是站在那儿…就让我感受到莫大的压力,甚至于我身旁这些天性散漫的元素妖精都躁动不已。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青空】是【魔女】…是凌驾于世间的至高存在,这样的她做出何等行动、采取何种方针都不在我等…在洛克西亚的意料之内。既然如此…又怎么可以将她个人的行为认定为全洛克西亚的过错呢?”
尽管心底还有迟疑…但我说话的语气应该没出问题。
无论如何争论,这都是绕不开的点。除非有人能够改写所有人的记忆…否则,她…艾耶儿小姐虐杀了群众的事实无法改变…只要死拽着这第一点不放…休斯顿就能一直手握“反击”的大义旗帜。
所以…抱歉…艾耶儿小姐,这里不得不将你…将你与洛克西亚的联系抛开了。
“嗯?克劳德陛下的意思是…【青空的魔女】是与你们无关的存在吗?”
望着弗拉克略显狡黠的目光,尽管…脸上的神态我应该控制得很好,但听到这个问题,心里还是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自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了…但还是被他钻到了话语中的漏洞…唯有这点敏锐的观察力…还是如以往一样啊。
我当然刻意选择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是在两军阵前,这样做…无疑会影响我军的士气。
若是要正面回答…那我无论如何说…恐怕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吧。
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轻易改口了。
毕竟…拥有选择权的…只有强者,身为弱者…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没错…与我等的意志无关,所谓的守护女神…只不过是艾耶…是【魔女】阁下的一厢情愿罢了。”
弗拉克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扭曲、漆黑的笑意。
那是仿佛历经苦难的人终于得以向憎恨之人举起屠刀一般…扭曲又漆黑的笑意。
“正如【时间的魔女】为凯尔斯克带来了繁荣的富强一般,【青空的魔女】也为你们带来了安宁与和平…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说吗?要说…这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提问的语气过于宁静,让人感觉好似提出问题的人不是他…而是身处在他身后的某个对【魔女】有着浓烈执念的无关者一般。
不过…现在的我也没多余的闲心去关注这些了…因为这句话,这个问题……确确实实,问到了我的骨子里、问到了我的灵魂里。
“回答不出来吗?难不成…克劳德陛下是嘴上说着魔女的灾害与你无关…背地里还是和那些残忍的怪物保持着联系吗?”
我应该只是走神了一瞬间,但这短短的一瞬间,弗拉克的气势就压过了我…掌握了交锋的主动权。
让我不经怀疑…之前那副生涩的模样难道是装出来的吗?就是为了示敌以弱,让我心生麻痹吗?
“……不,你说的没错,先有了青空的守护,才有了我们的认同…既然【青空的魔女】不再愿意守护我等,我等自然也没有必要继续承认着她的身份。”
“既然如此,克劳德陛下,既然你们已经失去了【青空】的守护…那就别怪我们无情了。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成王败寇…毕竟只有胜利的人才有资格君临一切。”
弗拉克的眼里充斥着战斗的火光,宣告着即将进行的惨烈斗争。
没错…既然我们已经失去了最大的【倚仗】…作为弱者就只能如同羔羊般被强者吞噬殆尽。
是我输了……
我没能达成最好的结果——让他们知难而退。
我望了望身后的“部下”,自我出生之时到现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大多都陪伴在我身边。本以为可以仅凭自己…悄然无波的解决问题…但看起来,我还是太稚嫩了……
抱歉了…接下来,就要麻烦你们把鲜血和性命托付给我…托付给这个命途多舛的“洛克西亚”。
我看到…无论是年少的魔导师,还是苍老的划船客,他们都带着金色的光芒、金色的战意向我点头…
而这便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的身后还有着这样的一群…支持着我、保护着我的——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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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历经千番折磨,万般摧残,才终于从深不见底的泥潭中爬了出来一样。
弗拉克·休斯顿在马背上止不住的颤抖,大口的喘着粗气。
指尖感受到的冰冷传导入肺腑,天昏地暗的眩晕感吞噬了理智。
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淤黄色的液体污染了手掌、浸湿了马背。
“嗯?终于回过神来了啊…弗拉克陛下。”
妖艳的男子单睁着右瞳,脸上浮现的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而是冰冷刺骨的嘲讽与敌意。
“…嗯?桥松阁下…我这是?”
过于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察觉谋士的变化,只是宛若溺水的旅客抓住浮木一般,拼命的攥紧桥松的衣袖。
“真脏啊…可以的话,能把你的手拿开吗?弗拉克陛下。”
“什么…!?”
不太理解话语中的含义,钻心的疼痛从手腕处传来。弗拉克痛呼一声,失神的瞳孔聚焦在手上。发紫的淤青和扭曲的弧度让他好一阵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来自桥松的挥手打断了自己的腕骨…拒绝了自己的接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桥松?”
桥松的视线转向战场的中心,淡薄的姿态仿佛并未将弗拉克映入眼中一般。
“哎…不仅影响深度比不上大人,甚至还对被魅惑的对象有着‘排异反应’的副作用。我的能力…【天使的馈赠】,实在是算不上强力啊。这样下去…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追赶上大人的背影呢?”
“…桥松?”
完全无法理解桥松话语中的含义,弗拉克只是宛如幻想破灭的少年一般,呆呆的注视着他。
“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真的好吗?弗拉克陛下,别忘了,现在你身处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地方?对了…我是在战场之上。”
扭扭捏捏地将视线转向了前方,弗拉克再次见识到了那副…不可理喻的…残酷到有些梦幻的光景。
有着金色发丝、金色魔力、金色气势的士兵们…在那位耀眼王者的带领下…宛如一具血腥、残酷的绞肉机…将自己…将休斯顿引以为豪的军队吞噬、碾压。
对了…回想起童年的记忆…非要自己来形容的话…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简单的工作…
就像是镰刀划过小麦一般…简单的工作。
“…怎么会!?他们,洛克西亚不是已经没有余力抵抗我们的进攻了…怎么会!?怎么会呈现出如此颓败的势头!?”
“是呢…我也只是听闻过‘他们’的实力…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程度…这下子恐怕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了吧…这就是立于人类之上的、被世界所偏爱的种族——【精灵】的力量吗?”
“【精灵】!?”
弗拉克的视线缩回到谋士之上,那副神态实在是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桥松,快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输给他们了!”
桥松撇了一眼身旁原形毕露的“国王”,自顾自的叹息。
“虽然我知道之前取得那些政绩的人不是你,而是依附在你身体之内的大人。但也没料想到…你真实的样貌竟然如此不堪。不过…确实…继续放任下去,洛克西亚毫无疑问会取得胜利的吧…那么怎么办呢?”
刻意无视了桥松嘲讽、黑暗的话语,此刻的弗拉克只是满怀期望着凝望着眼前的男子…
“虽然就地将之格杀也不是做不到…但亲自出手势必会影响到我等的计划…算了,虽然曲折…但这也算是从另一个方面达成了我们的目的。没有插手的必要…休斯顿的灭亡…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无法理解桥松态度的改变,弗拉克的嘴唇一张一合…却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么…祝您好运了…弗拉克陛下。”
说罢…桥松转身向着战场的边缘走去,没有丝毫迷恋。
“…等等…”
弗拉克摔下马匹,踉跄的站起身来。
“等等!桥松…桥松!桥松大人!”
将半个身子挂在桥松的腿上,弗拉克用痛哭流涕的面容如此呼喊着——
“等等…桥松大人,别走!别走!还有我…还有我!”
紫荆花般的面容转了过来…
先是充斥着厌恶的寒冷,再是转变成春风般的温柔。
“对呢…还有你呢…弗拉克陛下。”
望着弯下身躯的妖美男性,弗拉克露出了平生最为庆幸的笑容。
——
奇怪…我是不靠着桥松大人的吗?现在…怎么会…怎么会倒在地上呢?
硝烟的泥土灌入脑海,低贱的气息遍布鼻腔。
一点也不像桥松大人…令人讨厌的味道。
我挣扎着抬起脑袋,望着一如既往华丽…又高贵的大人。
啊…何等美丽的姿态…宛如高贵圣洁的天使一般…
即便此刻他带着嗜血的笑容与敌意…也深深吸引着我的视线。
“弗拉克陛下…为了今后的局势、为了我等的大义…此刻…就请你死在这里吧。”
即便是这毫无情感的话语,也让我的耳蜗感受到至高的幸福。
啊…桥松大人走远了。
不行!!
我得爬起来……我得继续陪伴在大人的身边…感知大人的美妙。
嗯?
我为什么爬不起来?
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大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明明都已经看不见大人的背影了!
为什么!我还是爬不起来!!!
越来越急躁的我望向身下…
啊…
原来如此…
怪不得爬不起来…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能够站立的双腿了。
为什么?
啊…
原来如此…这就是…桥松大人最后的“旨意”吗?
好开心!!!
大人果然“最后”也没有忘记我呢…我果然…是被大人“爱”着的呢。
总感觉有点困了……
嗯,那就睡吧。
没关系,只要有着这样的“爱”…即便是死亡,也不会令我感到恐惧。
我就是如此敬爱着您…我亲爱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