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一直听关雎大人这样说…死亡并非事物的终点,就好比腐朽的肉体可以化作土壤的营养,尚未传达的话语可以留作世间的念想。在死亡之后等待着世间万象的…是一种别样的‘新生’。”
男子深处右手,触碰着漂浮在空中的机械圆柱体核心。
他将细微的魔力凝聚成同样细微的丝线,透过结构之间的缝隙…透过材质之间的歪曲,触碰着最深处、最细微的结构。
像是齿轮耦合般的声响从中传出,核心再度散发出清冷的光辉。
“草木的消亡会化作泥土而新生,岩石的消亡会化作黄沙而新生,江河的消亡会化作气流而新生…林林总总、轮回万千。”
收回了渗透的魔力,男子拿着核心,单膝跪地。
在他的脚下…是气若游丝的士兵。
扯开士兵的衣物,露出士兵的胸膛。
淡绿色的魔力汇集到他的指尖,构建出半月牙型的刀刃。
手指落下,刀刃刺进肌肤,划过一道流星的轨迹,露出其中鲜红的血肉。
切开缠绕着心脏的血管,将机械的管道链接其上。
仰躺在地面上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感受痛苦…就被换上了全新的“心脏”。
最后…将存粹的魔力汇入其中,核心就如同点燃引信的炸药一般…全速运转。
后知后觉的痛苦与不适扭曲了士兵的面孔…侵蚀着士兵的肌肉。
每一寸肌肤都呈现出痉挛般的颤抖…在这基座的带动下,核心的管道也开始四处乱晃,在链接的缝隙处渗透出许多实质化的魔力液。
注视着这一幕…男子浮现出遗憾的神色。
“…果然还是不行吗?虽然作为曾经的‘外科医生’…我对肉体的掌握有相当的自信。但机械装置属实…超脱我的能力范围了。怎么办呢?素材已经用完了…再去找点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来吗?”
绿色的魔力凝聚成防护性的屏障,虽然效果不强…但却能保证男子不会在接下来的魔力爆发中狼狈不堪。
“救救我…”
“嗯!?”
男子望向躺在地上的士兵…不知何时,士兵睁开了双眼,那副扭曲的瞳孔中透露出求生的意志与生命的魄力。
惊讶的神色只出现了一瞬,男子瞬即换上了仁慈、和蔼、悲伤的面孔。
“你醒了!太好了!女神在上…我终于救活了一个人。”
绿色的屏障悄无声息的消失,男子攀上士兵的双手,注视着他的双眼。
“…你是…硕鼠阁下…?”
似乎才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士兵的瞳孔中浮现出些许迟疑。
“啊…是我,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我拼了命才从那些魔兽手上把你们救了回来…”
“魔兽…救我们?”
硕鼠点了点头,眼角闪过些许泪光。
“啊…丛林中的魔兽袭击了我们…多亏了你们拼死战斗,我才活了下来。真的…真的感谢你们,所以请不要死…起码给我一个报答你们的机会。”
也不知是对于死亡的恐惧麻痹了理性的思考…还是大梦初醒的脑袋尚未清明,漏洞百出的借口并未遭受到士兵的质疑。他点了点头,露出恳求的神色。
“救救我…硕鼠阁下。”
“当然!当然!我已经做了应急处理,教会的圣职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所以请不要睡去…请不要睡去!保持清醒…好吗?”
真挚的瞳光散发出温暖的柔意,深切的关怀包含在诚恳的话语。
如蜂蜜般甜蜜的温柔…包裹士兵的全身。
仍谁…也无法怀疑其中夹杂的真意。
“好的…硕鼠阁下。”
硕鼠笑了笑,游离的视线注视着士兵的胸间…
1001、1002、1003…
默数着逝去的时间,灿烂的笑意渐渐浮现。
最终…颤抖的核心归于平静、抽搐的肢体恢复安宁。
“…我活下来了吗?硕鼠阁下…”
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士兵浮现出欣喜的微笑。
“啊…当然,你做的很好,真的…做的很好。”
抽回了伸出的双手,硕鼠取出早已备好的针筒。
古铜色的针管中…装着的是散发出淡蓝光辉的流体…
士兵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那不是血液。
“你知道吗?【链式魔力存储器】这东西…除开将【魔力】转换为【存在(寿命)】之外…还有一种用法…”
“…硕鼠阁下?”
微笑着应对着士兵恐惧、迷惑的目光,硕鼠将粗转的针尖刺进嫣红的动脉,将青蓝的流体注入其中…
顺着血液的流淌,这些青蓝的流体循环至身体各处。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涌来。
那是仿佛将黑火药倒入血管…然后在一起点燃一般,热烈、强劲的痛苦。
一瞬间就将士兵的意识吞没…将士兵的神智夺走。
“就好像齿轮也有正转反转的区别一样…【链式魔力存储器】也可以逆向驱动,让【存在】转化成【魔力】。通过消耗生物体内的寿命…从而获得格外强大的魔力。在【过载驱动】的情况下,甚至能让【禁术】的范围扩大至整个洛克西亚平原…这就是莱因哈特本来应该完成的最后的任务…嗯?已经听不见了吗?真是遗憾…这可是难得的知识。”
硕鼠摆了摆手,后退了两步。
在全力运转的核心驱动下,此刻的士兵已经化作了一颗臃肿的球体。
血肉与肌肤渐渐消失,魔力与威压逐渐浮现。
“不过…即便是我也没想到…‘求生的意志’,居然是完成【魔力存储器】的最后一块儿拼图。我还真是…就这还自称前医师呢。”
当最后一丝血迹消退之后,光球已经变得如曜日一般刺眼。
“不愧是…【古遗物】,倘若我不小心激发其中的魔力,恐怕这附近的山野村林都会化作灰烬吧…”
硕鼠摊开双手,绿色的魔力在其掌间构建出两座小小的法阵。
左手为赤红、右手为深黑。
魔力自红色的法阵而出,自黑色的法阵而落。
循环往复、以首衔尾。
“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可构建不出如此绝妙的【禁术】,还得感谢关雎大人才是。”
将手中的法阵推出,在其接触到魔力光球的一瞬间…
法阵便开始疯狂扩张——
先是覆盖了这片狭小的空地、再是包裹住了广袤的丛林…最后几乎遮挡住了整片的天空。
抬头仰望着自己的“杰作”…
硕鼠拍了拍双手,脸带着轻松的微笑。
“好了…好了,这下子终于可以休个长假了…那么,祝你们玩得愉快,洛克西亚的子民们。”
苍绿的男子呢喃着低声的话语,离开了这片丛林隐蔽之地…
但却有另外一群“来客”自此而现…
他们抬起头、直起身、拔出剑…
用腐烂而无神的瞳孔四处眺望…用踉跄且战兢的步伐四处徘徊。
而这些人…似乎全是士兵。
是被人…开膛破肚的,夺走性命的士兵。
夜风吹过,林间似乎撒下了…那位男子最后的喃喃自语——
“所以…生而为人的你们,又会以何种方式…获得新生呢?”
————
————
“艾斯克大人!!前线传来最新的消息,凯尔斯克的主力部队已经踏平希尔芬城了!按照他们现在的行军速度…最多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斯莱特城了!”
“艾斯克大人!前往阻击的卡维尔队全灭!凯尔斯克的进军路线…毫无偏移!”
“好消息!艾斯克大人!东边的洛克西亚王国军传来情报,休斯顿王国军大败!他们也收到了这边的消息…正在赶来!”
“艾斯克…大人。留下来的那些冒险者们…逃走了相当一部分,似乎是奈因集落支会长…卡恩领的头。”
奔行在郊外的田野上,耳边传来的尽是些…嘈杂、混乱的声音。
仿佛将尖锐的顽石灌入脑海一般…自己实在是头疼的厉害。
以至于现在…都没有精力回应部下们的问题…回应他们的期待。
一个个想法、念头在脑中穿过;一个个奇谋、良策在心底滑落。
自己并非已经放弃…自己仍在寻求着“一线生机”。
但…确实,这场“博弈”是自己——
是我输了…
是我天真了…我本以为纵使是凯尔斯克也不愿冒风险与七国为敌……
是我天真了…我本以为即便是神话级也有自己的软肋…
是我天真了…我本以为…凭借着手段能够与【超凡】的力量相抗衡…
但我错了,在真正的实力面前…计策毫无意义…所谓的力量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当【凯尔斯克】这个庞然大物愿意拼尽一切…不择手段的袭击洛克西亚之时…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还能做到什么呢?
即便让前方的守军拼尽全力…也丝毫阻挡不了凯尔斯克进军的步伐…
即便让身后的骑士团、明月众、冒险者拼尽全力…也丝毫追赶不上凯尔斯克行军的步伐…
甚至于…他们的身边还有那群…神秘莫测、手段高超的【诗者】相助…
这种情况下…我,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又能改变什么呢?
无力感…真的是遍布全身的无力感。
现在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舌尖传来的疼痛,只有这股铁锈般的味道。
只有这些能让我保持清醒…保持姿势。
不然…下一刻,我怕是就会摔下去,摔在石头上、摔在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刺骨的寒意袭击着我的肌肤,看样子…就连体内所剩无几的魔力都在提醒我…该休息了。
“艾斯克大人!你看天上!”
洛丝的声音让我抬起了脑袋,黑色的夜空中浮现出的…是红黑的法阵。
我曾见过这副模样…在七年前的温敏特堡,我曾见过这种覆盖天空的法阵…
只是与那次不同,这个法阵更加宏大、更加邪恶、更加冰冷。
原来…刚刚的冷意就是从这里传来的啊…
“艾斯克大人!法里夫他活过来了!……啊!”
视线向后望去,本因传达消息伤重而死的同伴…爬了起来,啃食着周围人的身体。
因他而丧命的同伴又爬了起来…撕扯着其余幸存者。
扭曲、诡异、恐怖的画面…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只有他们…只有天上这片黑暗的法阵。
这下子…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金色的剑光落下…切断了所有死者的头颅…消灭了他们的存在。
“艾斯克大人…您不觉得现在…需要做出些许的指示了吗?”
金色的王族这样说着,用侵略的目光注视着我…
是啊…我应该打起精神来…
“艾斯克大人?您还好吗?”
好吗?当然不好…但身为领导者,我不能这样说…
深呼吸几口气吧…艾斯克,至少最后的最后,需要将自己的意志托付给大家。
“诸位…听我说。”
无论是急行的骑士、仓促的冒险者;还是褐发的少女、金发的王族。
大家都停下脚步,看着我,期盼着我的回答。
但…抱歉,这次…我给不了你们完美的答案。
“即便追上了凯尔斯克…我们也不见得能够战胜他们、能够劝退他们。天空中的法阵大概就是令死者活动的源泉吧…但知晓这点,我们也做不到任何事情。换言之…诸位,斯莱特领这一次是真的…要覆灭了。”
我翻身下马,踩在草地上,环视着周围的同伴。
他们的神色或有阴晴、他们的动作或有起伏…但依旧默不作声的看着我。
“诸位,斯莱特领走到今天这个结局…都是因为我的独断和偏见,我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抱歉…诸位。”
是的…无论如何,我们输了…我们败了…我…错了。
我地下了头颅,等待着终将到来的责骂与质疑…
说到底…生于乡野的我走到今天…本就是不应该的…是错误的事情吧。
“艾斯克大人…倘若你说自己是错误的…那不如你聪慧、远见的我们…不就是更加罪不可赦的人吗?”
褐色的少女靠到我的跟前,触碰着我的手腕。
从她口中吐露而出的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与关怀的话语…但,这是为何?
明明…我已经输了啊?
“嘛…艾斯克,在你眼中大家都是那种恩将仇报的可怜人吗?大家都跟随你这么久了,还不了解你吗?你啊…就是喜欢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抗…”
毒牙骑士团的副团长…里埃尔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有些重了,有点疼。
“不过…你这样说,看来真的是没有两全的办法了…所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下一步?”
嗯?…奇怪…下一步?
我是没有表述清楚吗?
现状已经很糟糕了,没有挽救的手段了…下一步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一大家子人还需要你的照顾呢…怎么你也想学艾维斯一个人赴死吗?”
我当然没有赴死的打算…但这…
“下一步当然是指…损失最小的选择…是指如何保留希望的火种。连这些都不明白…看样子我还是高估你了,艾斯克先生。”
刻薄的话语从金发的王族嘴中吐露而出…
但他这样的说法…难道?
我抬起脑袋,环望四周。
众人脸上浮现的…是温暖的笑意、是仁慈的目光…
我曾经见过这些目光,当我尚且年幼时…村里的大家都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原来如此…
这里已经变成了…我第二个“家”了啊…
一瞬间,弥漫在心底的乌云散去、弥漫在心中的踟蹰远去。
鼻子有点酸…但…我可不能现在哭出来…
虽然年岁上比不过他们…不过他们还真敢把我当小孩子啊…
“我…我知道了…诸位,既然你们…还愿意跟随我…我就下达近期最后的一个指令吧。”
我咳嗽了两声,平复好了心态,吐露的声音也不再颤抖。
“事已至此…我们在斯莱特领的谋划已经落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逃亡了…洛克西亚的领内并不安全…但如果躲藏在山野、乡间应该还是很难被人发现。”
“…逃亡吗?真是符合我们身份的做派呢…”
“也是…不过是回到了以前的乡野生活罢了!轻轻松松!”
四周回想起同伴们的附和声…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的脸上都写满了不甘。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越在了马背之上。
作为…领导者,应该坚定不移,应该意志不屈。
“诸位!请记住!这不仅仅是一场逃亡!这次的经历告诉我们,生而弱小的我们无法依靠武力夺取政权。武力夺政的道路是行不通的,既然如此!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我们的思想传达到每一寸领土…掀起‘人民战争’的浩瀚潮流!让每一位平凡人、让每一位无助者都成为我们的同伴…而这需要你我共同的努力。记住这次的失败…将他刻入骨髓之中…等待着未来的时机。这不只是失败!诸位!这还是下一次的开始!收拾行囊!开始行动吧!愿不久的将来…你我能再次共聚于同一片旗帜之下!”
是的…这次是我们输了…
但既然大家还愿意跟随着我…还愿意将希望托付于我…
那…我势必将最终的胜利带回给大家…
“是!艾斯克…不!【诡将军】!!”
我苦笑着摆了摆手…看样子,这个称号是躲不过去了…
也罢…就让这副场景化作…奋斗的起始吧。
我转过头,打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考虑到协调与统合,接下来我最好还是呆在斯莱特领内…
居于乡村会给人带来风险…还是暂时回到以前捕猎、劈柴的生活吧。
我相信这一定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眼角闪过金色的光…我的视线被天空所吸引。
呆呆的注视着“那里”,我的思考骤然停止…
“艾斯克大人!那是!?”
无暇顾及洛丝的声音…我看到了漂浮于空中的两种“东西”——
一样…是金色的羽箭刺穿了漆黑的法阵;
一样…是漆黑的城堡穿过了浓厚的云层。
我从未见过这两种场景…但,我却知晓他们的存在…
其一…是那天夜里见识到的“神圣之力”;
其二…是远在异国的同伴传递回来的情报——
我想…那就是——
“魔女们…的居所——【魔女之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