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尸体从同样腐朽的土地里直起身子，漆黑的野兽从同样漆黑的空穴里现出身形。
即便不依靠双眼，也能共享到它们的感官。
在它们眼中…世间的一切都充斥着虚妄与欺瞒；
在它们耳中…世间的所有都回荡着恸哭与哀嚎；
在它们脑中…世间的本质都代表着空虚与绝望。
于是，它们伸出手臂、露出爪牙、发出低吼。
它们带给世间以死亡、带给世间以毁灭。
它们无所畏惧、它们自相残杀、它们争先恐后。
它们践行着“主”的意志，它们肩负着“死”的职责。
它们无疑是最为忠诚、最为尽责的部众…
只是，对于无能为力…只能呆呆“注视”着这一切的她而言…实在是有些过于残酷了。
纤细的手指染上了血肉的粘稠，琼脂的鼻尖沉浸于死亡的气息，空灵的双瞳高挂于死亡的穹顶。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一具具鲜活的肉体出现在“它们”跟前。
并非自己所愿…
但…确为自己所做。
恐惧、自责、后悔、内疚、愤慨…
一瞬间各种不知名的情绪染上心头，让本就沉痛的思绪…愈来愈乱、越来越乱。
直到拼尽全力将混沌撕扯而开…才在脑中留下一个清晰的念头——
事到如今…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宛如烈阳刺破阴霾、宛如天籁回响幽寂。
于是乎——飘忽忽、沉闷闷的意识落在地上。
此刻…以往的经验告诉少女，该醒了。
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的青瞳注视着随风摇曳的洁白之花。
迟钝的思绪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并非活物…而是造型独特的穹顶。
即便如此，它依旧摇曳着微光的花瓣，飘洒下如雾的涟漪。
鼻尖似乎能够嗅到淡雅的芬芳、指尖似乎能够碰到如纱般的眷念。
过于超脱…过于梦幻的景色几近洗清少女心中的愁郁。
但…少女知晓，这里并非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而是真是存在的、真切现实…是自己需要直面的…奇幻的、美丽的、残忍的现实。
从酥软的绒被中坐了起来，青色的目光就自然而然的触及到了整座“空间”。
在那淡雅床榻之外的，是漫山遍野的、洁白幻丽的花潮。
洋溢着辉光的晶蝶自丛中起舞，沾染着芬芳的微风自丛中启航。
再其外，是穹顶之花垂下的枝条，它们层层叠叠、它们相互缠绕。
它们构建出温暖的怀抱，包裹住整片空间，只留下些许的缝隙透露着天赐的晨曦之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清醒，四散的晶蝶化作光潮，涌入少女的身侧；清扬的微风吹起号角，送来露水的迷芳；青绿的枝条松开怀抱，重掌晨曦的微光。
因此…这座空间得以恢复它本来的面貌，青色的瞳孔得以触及到窗外的光景…
曜日自东方升起，云潮自天边而落。
“…早上了吗？”
度量着时间，少女在心中嘟哝着。
只是对于他者而言…这句话仿佛宣告了宴会的开端。
鲜灵的枝条捧起散落的花瓣，闪烁的晶蝶划过流星的轨迹。
随着突然唤醒的微风，枝条将花瓣洒下、晶蝶将光芒盛开。
如此…它们一同构建出缤纷闪耀的花雨。
以至于其中一些“恃宠而骄”的蝶儿落在了少女的肩上…与她一同欣赏这份纯洁的美好。
“嘛…虽然确实很震撼…但，每天早上都这样来一次…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少女轻晃着脑袋，露出一丝苦笑。
当时自己刚刚来到这座房间时…此地的生灵就召开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
震撼的景色和真挚的情感触动了少女…才不由得吐露了一句——
‘要是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
结果…童真的生灵们奉若圭臬，每天早上都会掀起洁白的花雨、闪耀的光潮…
纵使这是令人愉悦的误解…但继续下去未免也太过劳烦这些不知来由的生灵。
思及此处…少女的神情免不了停滞了几分。
他者却以为少女还未尽兴，风儿更加鼓动、枝蔓更加鲜活、辉光更加闪耀。
颇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气势…
察觉到异样的少女连忙摆手，笑得有些沉重。
“…不了，可以了，我很高兴，谢谢各位。可以麻烦你们…把我的靴子递过来一下吗？”
正面的劝阻用处不大，还不如转一下它们的注意力…
微风率先知晓了少女的意思，将最后一丝露水送来后便聚成一团…乖乖爬在少女的床边；然后是灵动的枝条，它将花瓣轻轻放下，再次化作无神之物；最后是…洁白的花群，她们迈着憨厚的步伐、伸出宽大的叶片举起远处的长靴，一个个接力着将之递到了床沿。
“谢谢…”
穿好了长靴，少女抚摸了一下花朵的叶片。
那并非是如同植物一般冰冷、生硬的触感，而是如动物一般温暖、顺滑的反馈。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按，少女觉得比起睡在绒毛的床垫上…趴在这些花瓣上可能还要更加舒服一点。
被少女所触碰的花朵高举枝叶，四处摇晃，即便并不理解她们的语言，少女也知道…这是喜悦的表现。
只可惜…还没高兴多久，旁边其余的花儿就挤了上来…争先恐后的将叶片伸到少女的面前。
“…啊，好的，请慢慢来。”
蹲坐在花丛的怀抱里，抚摸着梦幻的生灵…即便是此刻心事重重的少女，也难得的感受到了一丝安宁，也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真挚的笑意。
似乎是看出了少女心境的变化，花朵们的干劲儿更高了，它们拥挤着、打闹着…就连更远处、更高处的花儿们也活动着茎叶，开始朝着少女的方向涌来。
前花搭着后叶、左枝触着右茎。
望着如潮水一般涌起的花丛…饶是此刻的少女，也免不得慌了下神。
“哎…等等，各位…”
少女苦笑着挥手…脑海中不由得构思起之后自己将要面临的“惨状”。
就在花潮即将淹没少女的那一刻、就在枝蔓即将触碰到指尖的一刹那…
如烈日一般刺眼的身影落了下来…
自空无一物的穹顶中…落了下来。
一瞬间…整片空间都安静了下来，不管多么喧闹的花儿、多么嘲弄的枝条…都收起了动作，“变回”无神智之物。
青色的瞳孔触及到那个身影…
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这是一双焚尽烈日的瞳孔。
“早上好…艾耶儿小姐。”
虚无与现实、安宁与耀眼、平淡与深刻…这是一位将“矛盾”二字贯彻到极致的女性…的【魔女】。
“你好…薇丽丝…前辈。”
“休息得如何？身体还好吗？”
“嗯…”
纤细的话音夹杂着浓郁的情感…即便是少女也能听出，其中蕴含着的是…浓郁的关怀。
“虽说是难得举办一次的【茶会】…但也请不要勉强，若是身体有恙…不去便是。”
近乎纵容的话语搭配上温润的嗓音与柔和的气息…此刻的薇丽丝正如这座房间一般…温柔且梦幻。
就此沉溺其中…也无可厚非吧。
但…
“我真的没事…谢谢您的关心，薇丽丝前辈。这次【茶会】不是…因我而举办的吗？那我可不能缺席…”
无论沉溺于梦幻多久…现实都不会有半分变化。
对于少女而言…对于自己而言，或许正确的选择，便是直面它吧…
从床榻上站了起来，青色的魔力包裹住少女的躯体…下一刻，宽松粉嫩的睡袍就化作了青色的衬衫与魔女的长袍。
注视着少女的面孔、红色的魔女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花朵们开辟的道路…
“那就走吧…大家…【茶会】的【魔女】们，都在等着您…艾耶儿小姐。”
……
离开充满着花与蝶的房间，其外便是幽紫透丽的长廊。
暗淡的石灯中散发出橘黄的暖光，绒草的地毯传来温软的触感，镶晶缀玉的落地窗外…是宽阔奇幻的庭院与浩瀚无垠的云海。
每到这时…艾耶儿才会有所感触。
原来…自己真的身处于苍穹之中…天空之上。
“这个世界，很美…不是吗？”
兴许是少女的意图太明显了些，在前方领路的红发魔女突然询问道。
“…嗯，是很美。”
青色的视线滑至庭院里，挥舞着翅膀的生灵高声歌唱、享受着日光的生灵随之伴舞。
这里是只属于【魔女】的花园…只属于【魔女】的馆邸。
超然的地位、至高的权力、无上的权能赐予了她们隔离世界的凭依。
此间与其外…都不像是身处于同一个世界之中。
“…艾耶儿小姐，刚刚…不，最近那些小家伙们有打扰到你吗？”
红色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脑中回想起那些奇幻生灵的模样…纯正的好奇心免不了让少女多问了几句。
“嗯…我很好，说起来…那些花儿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魔女的传承中没有记载相关的知识…【青空的注视】也对它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暂时没有答案…与其继续耗费精力…不如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兴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艾耶儿小姐觉得呢？它们是什么样的存在？”
“…嗯？啊，既然连【青空之眼】都无法看破…想必她们应该也是【魔女】的造物吧，想来…应该也是某位前辈的成果…”
薇丽丝点了点头，温和的声音里浮现出几分愉悦。
“答对了…一半吧…”
“一半？”
领路的魔女停下了脚步，修长的左手触碰着光洁的窗户。
刺眼的阳光毫无阻拦的洒在她的眉眼，却只能照得那副温和的面容更加空灵、遥远。
“我们是【魔女】，是代替着无上【神明】治理世间的过客。我们的身躯模仿着【祂】的形貌，我们的举动代表着【祂】的意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是【祂】在世间的投影。我们的存在…因而也具有了一定的‘神性’。”
“作为观测者、管理者的我们即使什么都不做…单单是存在于此，也能影响到世间万千。这座【魔女之馆】就是最好的体现…这千年间我一直居住在这里，有意无意的…这些平平无奇的造物沾染上了些许‘神性’，变成了特立独行、别具一格的存在。说是…魔女的造物，也不为过。”
此刻少女才发现，薇丽丝明明只是把手掌放在了窗户的玻璃之上，原本还是‘死物’的、密不透风的窗户就开始活动起来…古灵精怪。
“是吗？…是啊，魔女就是如此特殊的存在。”
也不知话语挑起了何种思绪，少女朝着蠕动的窗户伸手，青色的瞳孔中夹杂了几分阴影。
半开的窗沿轻触着少女的掌心，吸收过日光的窗木暖洋洋的…沉甸甸的。
一如…眼前的这位魔女。
“啊，魔女确实很特殊，无论对错、无论善恶、无论生死…我等的一言一行皆会对世间产生莫大的干扰。所以…为了世间的延续，为了指明前进的方向，为了纠正已有的错误，才会有今天的聚会…才会有这场——【魔女的茶会】。”
红色的身影推开窗户，骤起的狂风掀起了枝叶。
风、沙、花、草、光、雾…瞬间凸显的意象迷了少女的眼…乱了少女的心。
静候片刻…少女才看清楚——
姹紫嫣红的庭院、低声婉转的溪流、碎花残影的小道…以及庭院中央，姿态各异的…【魔女】们。
……
少女脚下是一米左右宽的石道，青色石阶的两旁是青绿蓝紫的灌木。
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花卉妆点其上，偶尔还伸出半根枝条“勾搭”着对岸的“同伴”。
灌木丛的后方是宽广的草坪与茂密的丛林，身披光衣的飞鸟、头顶花环的小鹿、三尾毛密的猫犬…
与其说这里是人造的庭院，还不如说这里是一方小小的奇幻世界。
当然，即便是在这种梦幻的景色之中…位居核心的，依旧是活跃其中的…“人”。
灵韵的草木抬起枝叶，神奇的动物驻足观望。
它们的视线都汇聚在一处——
位于庭院正中心的白色茶亭。
八支篆刻着不同花纹的石柱共同支撑起半球状的穹顶，形制简单的壁石上缠绕着青紫的藤曼。
透过顶部晶石状的方块，刺眼的日光便被引导为八份，落在悬吊的石灯之中。
石灯的颜色、材质、样貌不一，有的篆刻成星辰的模样，落下薄暮般纱光；有的却看似沉思的少女，挥洒知性的朦胧…
从外部看去，这座茶亭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鸟笼，四周封闭的栅栏换成了光线的帷幕；身居其中的飞鸟换作了风姿万千的【魔女】。
其中的一位身披长袍的紫发女性半爬在石栏上，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流红的酒杯，银色的瞳孔若隐若现…洋溢着慵懒、弥漫的气息。
“克洛薇小姐，身为魔女，我等的一言一行皆代表了‘世界的意志’，一名合格的【魔女】，应当修身正性、举止得体…这番慵懒的作态还是尽快改正为好。”
告诫的话语伴随着清冷的声音从女性身后传来…言之有理、进退得体。
“嗯？‘合格的魔女’？这还真是…洛芙雅小姐的话语还是真是有意思呢…连您口中的【祂】…‘世界的意志’都抛弃了世界…我等还有践行职责的必要吗？”
将冰冷的液体倾进口腔，浓郁的醇香染红了克洛薇的面颊。
“正是因为‘大人’祂暂时无暇顾及此间世界…我们才更需要以身作则，坚守职责，保护好此方天地。这样…才无愧于我们【魔女】的、【管理者】的名号。”
“呵呵…哈哈哈。”
妖艳的嗤笑自克洛薇口中传来，她送来了手指…玻璃的酒杯就砸在了青草地上。
兴许是泥土与青草缓和了冲击，酒杯没有破碎，倒是转动了两圈…划过了一道红色的液痕，撞在了四散的林兔身上。
“无愧于【魔女】的名号？…哈哈，说的好像我们有得选一样，悠久的岁月、无尽的职责、粘稠的绝望…这些可都是被你口中的那位‘大人’强加在我等身上的啊…我可没兴趣履行被人强加的职责，惺惺作态的人有您一个就好了，洛芙雅小姐，别把她人也牵扯进去。”
“…冥顽不灵。”
即便周遭的意象再美好，若是发生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难以让人感到梦幻、靓丽。
“嗯？两位是在吵架吗？”
银色的目光望了过去，入口处的是那位神秘莫测的红色魔女…与神情莫测的青色少女。
“…没，随便聊聊而已，既然薇丽丝大人您都到了…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吧。”
转过身子，姣好的躯体上挂着纱质的睡衣，银色的时钟上挑起浓稠的思绪。
口中嘟囔着薇丽丝的名字…但眼睛却盯在少女的身上。
不只是她…身居此处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薇丽丝环视着周围…将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含笑着点了点头…坐在了茶桌边的藤椅上。
“好了…既然各位都到了…那就开始吧——【魔女的茶会】…【魔女评议会】。”
于是乎…决定世界命运的茶会，就在这座小小的庭院之中…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