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金的饰条装裱在洁白的搪瓷杯壁上，巧夺天工的笔触在它们之间勾勒出纷繁复杂的轮廓。
有飞鸟与诗歌、有背影与树木、有玉手与旋律…
顺着一幅幅画面望去，似乎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一段动人心弦的故事、一段历久弥新的岁月。
但…再精美的茶具也不过是为了使用而生罢了…
仔细看去，便能在茶沿上发现三两滴褐色的晶莹，在橘红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源远流长。
茶水似乎还保持着温度，缕缕缭雾自其中偏偏飞舞，将本就透亮清澈的液体衬托得更加神秘…更加高贵。
即便是从未尝过的茶客，也能轻易从这股清香与清流中…想象出其中蕴含的别样滋味吧…
那必是如琼脂玉酿般，飘香千里、驻足难忘的味道。
只不过…再奢华高贵的茶饮，在这群自足世界之巅的人们看来…依旧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以至于…连一丝多余的注意力都没有给予于它。
纤细的手指敲击其上，猩红的瞳孔四顾而收，黑色的少女率先开口。
“既然大家都不想当这个恶人…那就由我来询问吧，艾耶儿小姐，之前您在休斯顿王国边境的所作所为，还有印象吗？”
沐浴在猩红的目光下，青色的少女咽了口唾沫…才缓缓点头。
“是的…我有印象，安奈小姐。或者说，当时的我完整经历了一切。”
“完整经历了一切？能详细说说吗？”
鲜红的竖瞳微微收缩，看起来像是提起了几分兴致。
“自然…”
兴许是心中的愧疚让少女难以忍受这股目光，艾耶儿偏过脑袋，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众位魔女之上。
“虽说被【深渊】吞噬…但我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当时的我只是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但还保留着感官与思考。我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完整经历了一切。”
谈及到“旁观者”时，艾耶儿露出了些许的苦笑。
这并非是歪曲事实的解释、并非是要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只是想要借此表达自己如今的意志——无论将经历何种处罚与痛苦，自己都不会逃避。
这兴许就是…少女的“赎罪”吧。
“嗯？原来如此，那…这就很有意思了。”
黑色魔女的嘴角扬起弧度，此刻的她看上去宛若在阴影中嗤笑的夜猫。
“虽然我们以前一直在说…【深渊】是连【魔女】也无法抗衡的‘现象’，但这仅限于【物质】层面。在‘绝对的毁灭’面前，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幸免…不过，若是想要毁灭、侵占虚无缥缈的【意识】…即便是【深渊】也绝不可能轻易办到…更遑论，还是侵占的【魔女】这种级别的精神呢？就以往的经验而言…哪怕是最弱小的【魔女】陷入最恐怖的【深渊】…都能抵抗上数十年。”
鲜红的瞳孔再次绽放，只是这次却并未向着少女。
“据我所知，艾耶儿小姐此前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深渊】，为何又会在数日内被【深渊】夺取意识呢？是因为艾耶儿小姐所面对的【深渊】太过强力…还是您本生具有某种特殊性呢？”
这次的目光，是向着为首的红色魔女。
“薇丽丝大人，我还记得之前的疑问，您说了等到【茶会】之上，就将揭露艾耶儿小姐的真实身份。想必身为【魔女之馆】的馆主…率领众位【魔女】的您，不会出尔反尔吧。”
似乎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力，原本百无聊赖、各行其是的魔女抬起了脑袋，纷纷将视线聚集到红之魔女的身上。
沐浴在情感各异的视线之下，薇丽丝只是将手中的茶盏轻柔的放下，吐露出如常般温润的话语。
“当然，安奈小姐…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出乎意料的简单。作为【最初】的【魔女】，奉命管理世间之人，我被赐予了【意识】的权能。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人魔精怪…凡存在于此世之物，我都能与之建立联系，互通有无。但这其中…有两个例外。”
薇丽丝伸出右手食指，仿若要吞噬一切的魔力涌出，在茶桌的正中构建出漆黑空洞的影像。
“其一…便是‘世界之敌’、‘魔女之敌’——【深渊】。作为与世间万物完全相反的存在，即便是我也无法究明其中的详细，它与我而言是最大的未知。”
薇丽丝再度伸出中指，漆黑的空洞便化作了一群服饰怪异的人群。
“其二…便是这群从他者的世界降临于此的人，虽说外貌相似、形体共通，但这些【降临者】本就不属于此世…所以自然也不在我等的掌控之中。”
收回伸出的指尖，红色的魔力开始回缩，人群的景象一个个褪去，此刻…烈日的目光注视着青色的少女。
“艾耶儿小姐正是如此…在您诞生之前，我检索不到任何有关与您的信息。身为【魔女】，艾耶儿小姐自然不可能是前者，那么答案就很明确了…”
魔力的人群消失到最后…只留下了一位青发飘飘的少女。
“在成为【魔女】之前，艾耶儿小姐便是…不属于此世的【降临者】，这就是您的真实身份。而提到【降临者】…有关他们的信息…想必安奈小姐比我更清楚吧。”
本应是如晴天霹雳一般的震惊消息，却没能在这群魔女中掀起半分涟漪。
所有的魔女都神色淡然，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除了——
两位神形相似的小个子外。
“哎！艾耶儿姐姐是从世界之外前来的吗？好厉害啊！诗贝妮，所以说呢？世界之外是什么模样呢？有着什么样的国家？有着什么样的种族？有着什么样的历史呢？”
“别晃我…茵忒妮，不过…我也很好奇，艾耶儿姐姐？你知道吗？”
颇颇具活力的少女拉着自己的血亲，靠到了艾耶儿跟前。
虽只外露出一只瞳孔，但其中绽放的明亮光辉依旧刺眼。
这是让人不忍心欺骗…不忍心隐瞒的目光。
艾耶儿苦笑着摆了摆手，话语中多了几分妥协。
“抱歉…我也不清楚，我没有之前的记忆。让你们…失望了。”
“哎！怎么这样！”
“诗贝妮…很失望。”
宛若瞬间失去阳光与水分的花卉，此刻的双子宛如失去了光彩。
只是周遭的众人似乎下意识的无视了她两，继续推进着会议的进程。
“薇丽丝大人，艾耶儿小姐是【降临者】一事在我们之中算不上隐秘…您清楚的，这并非是我等想要知道的内容。”
即便是面对统御所有魔女之人，安奈的语气也谈不上多客气…以至于在其话语中，还夹杂着些许的质疑与厌烦。
“嗯！？这还真是…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有关‘艾耶儿’小姐的全部了…不知道，安奈小姐到底想要了解什么呢？”
紧盯着言笑如初的女性，安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既然薇丽丝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就跳过这个片段吧。回到之前的话题，既然连薇丽丝大人您都认为艾耶儿小姐是【降临者】，那想必其中出不了差错。但这样说起来，还存在一个疑点。”
红色的竖瞳看向少女，审视的目光几乎钻透了茶桌…触及到了少女的一切。
“纵观从古至今的所有【魔女】，其中也不乏奇异特殊之辈，来自世界之外的【魔女】虽然罕见，但也并非没有先例。她们无一不是才华横溢、惊世骇俗之辈…【魔力】的储量决定了存在的高度，个体的特质决定了影响的深度。像艾耶儿小姐您这样如此特别的存在…真的会因为那些残留的怨念…而失去意识吗？”
此刻的安奈仿佛与之前那副温柔、和煦的面孔完全诀别，刻在少女身上的尽是些刺骨透彻的寒意。
还不等红色的魔女开口辩解些什么，少女的话语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纤细柔和的嗓音中，蕴含的是坚忍的意志。
“…因为我所拥有的权能，安奈小姐。”
“权能？您指的是【守护】的力量？”
少女摇了摇头，将左手平摊出去，青色的魔力便聚集到了掌间，构建出透明的球体。
只是其中…还蕴含着些许蓝色的光辉。
它们所带来的感触不同于青色的轻柔，而是如同流水一般的绵长。
在场的众人都是神秘强大的魔女，都能轻易分辨出其中涵盖的消息——
“这股力量…流水？不…是【海洋】吗？”
艾耶儿点了点头，青色的光辉全然散去，蓝色的辉芒更加充盈。
“这是我的另一个权能【包容】，它带给我的能力…便是‘同化’。将他者的魔力化为己有、将他者的法则加以模仿。之前在人鱼的国度，我便是依靠【包容】的权能，接触到了【海洋】的法则，因此获得了部分【传承】的力量。”
话音刚落，茶亭便陷入了死寂。
青色的瞳孔四处张望，发现几乎每一位【魔女】脸上都带着别样的意味。
良久，依靠在少女身上的肢体才转动了几分，慵懒的声音才从耳边传来。
“小可爱你…还有这样的力量啊。这还真是…应该说真不愧是【降临者】的【魔女】——【降临魔女】吗？”
感到惊奇的人不止有少女身旁的克洛薇，还有从刚刚开始就不发一言的洛芙雅。
“【包容】…这个名字、这个效果。莫非，艾耶儿小姐此前正是因为动用了这种权能…才被【深渊】所暂时同化吗？”
回应着橘红的视线，艾耶儿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因为这份力量超出常规，我没法很好的控制…这才被【深渊】的力量钻了空子…遭受到了【深渊】的深度侵蚀。”
洛芙雅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薇丽丝，神情庄重而肃穆。
“薇丽丝大人…艾耶儿小姐所具有的这份【权能】太过强大、太过危险了…既然艾耶儿小姐还做不到完全掌控，恕我直言…最好的做法还是如茵忒妮小姐她们那样，将这份能力暂时封印起来，避免遭到滥用从而危害世间。”
——封印…能力？
青色的目光移到了双生魔女的身上，二人的表情依旧轻松愉快，即便动用【青空之眼】也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完全不知道洛芙雅的话语中提及到自己一般。
收回了目光，少女便看到薇丽丝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难色。
“…封印能力吗？抱歉…洛芙雅小姐，暂时还做不到这一点。”
“这又是为何？之前她们二位暴走的时候…不就是您亲自封印的吗？薇丽丝大人您连那样恐怖的破坏力都能压制住…莫非，艾耶儿小姐的力量在您之上吗？”
橘红色的瞳孔带上了几分惊异，对于亲身经历过那场‘破坏’的她而言…暂时还无法想象出能够比薇丽丝更加特殊…更加麻烦的存在。
“并非如此…只是即便是我的魔力，也并非无穷无尽。之前没有后顾之后，可以放心大胆的动用全力，也就不太会被新生魔女暴走的力量所压制…但现在的我需要分心帮助茵忒妮和诗贝妮二人控制身体里的‘力量’，自然也就无法做到尽力而为，再加上艾耶儿小姐是不同于常理的【降临魔女】…虽然也不是说一定会失败…但若真的在封印过程中出了岔子…到时候别说艾耶儿小姐的权能，就连双子体内的‘灾祸’也可能会被释放出来，那真的就是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了。总而言之，这样做…风险太高了。”
安奈抿了口茶水，清香流芳的口感回荡在口腔之中，帮助她理清了脑中纷杂的思绪。
“薇丽丝大人这样说…想必风险不小。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继续仍由艾耶儿小姐活动下去，随着【深渊】侵蚀程度的加深，‘暴走’之后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这其中的隐患同样不小。那…就只能麻烦艾耶儿小姐您暂时呆在馆内，等能够熟练控制【包容】的权能后…再继续旅途也不迟。”
“…”
针对安奈的提议，少女并未立刻回答。
因为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晓，自己能否完全掌控这股神秘莫测的力量。
离开诺曼森林已经快一年了，留给少女…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太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花上不知多久的岁月滞留在此，真的…好吗？
即便是少女的私心，也想要即刻再次踏上追寻的旅途。
“这点倒不用担心，安奈小姐。”
解围的话语是为首的红色魔女发出的。
“薇丽丝大人…还有别的提议吗？”
薇丽丝颔首，祥和的面孔重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
“虽然我没办法封印艾耶儿小姐的力量…但却有办法抵消【深渊】的侵蚀。只要不出现大的纰漏…今后艾耶儿小姐就不太会再次出现‘暴走’的情况。”
“抵消…深渊的侵蚀？”
少女嘟囔着，按照之前安奈的说法，【魔女】不是对【深渊】束手无策吗？
少女不认为薇丽丝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谎…那也就是说，薇丽丝拥有某种与【深渊】完全相反的力量吗？
“自然…艾耶儿小姐，方法也很简单。之前您所身处的那个房间…名为【追忆归乡之间】，其中的花、蝶、藤、风都能模拟记忆根源的景象…帮助身处其中的人追寻本源、回望过去。”
谈及此处，薇丽丝的笑意带上几分惋惜。
“本来我是打算凭此让您恢复记忆，知晓自己源起何处的…但现在看来，收效甚微。不过好在…另外一方面进展顺利，原本还存在于你体内的些许【深渊】残渣，都随风而去…顺利清除了。”
听到这话，低头沉思的黑发魔女抬起了脑袋，红色的竖瞳带着几分疑惑。
“恢复记忆？这个说法就好像在表明…只要艾耶儿小姐恢复了记忆，就能够熟练掌控【包容】的力量…是这样吗？薇丽丝大人。”
薇丽丝没有明言，只是含笑着点了点脑袋。
安奈的瞳孔中收获一丝了然，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薇丽丝的合掌声打断。
“好了，聊到这里大家也都累了吧。不如…中场休息一会儿，毕竟这不仅是决定世界走向的【魔女评议会】，也是我们享受宁静与愉悦的【魔女的茶会】。一直谈论严肃、紧张的事情也不太好。不如闲下心来…吃点茶点，喝点茶水，再在庭院里散个步？”
没有人对薇丽丝的提议表示拒绝…
并非是因为她的威势，只是话一说完，这位红色的魔女就离开了席位，向着庭院深处走去。
空留下满桌的茶水与糕点…和——
面面相觑的、略微有些无语的众位魔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