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馆，茶亭。
与初临时的嘈杂不同，重新被召集的六位魔女姿态端庄的安坐在席位之间。
或低头沉思、或举杯不语、或闭目养神。
就连最为慵懒的银色魔女也清醒了过来，半靠在藤椅上打着不算优雅的哈欠。
身处这样的氛围下，少女也免不得提了提神。
如今的茶亭仿佛在用无声的语言告诉少女——
此刻，才是真正的…【魔女茶会】。
于是乎——
巧笑嫣然，语步生香。
一席灼目的红发助风而荡、一张平和的面孔自影而降。
待杯中的茶水到底，才明眸含笑、微启丹唇、落语流芳。
“看诸位的样子，似乎都在刚刚好好聊过了呢，茶亭中的氛围也和睦了不少…真是令人心情愉快。”
语气是轻柔委婉的、态度是和煦包容的，唯有这位突然浮现的【太阳魔女】，还如刚刚一般滴水不漏、含苞待放。
只是再温润儒雅的态度、再无私奉献的好意，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顺理成章的接受。
迥然不同的经历、相隔甚远的性格、立身于世的信念…这些林林总总的因素往往让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变得十分困难。
已然酒醒的银色魔女，便是其中之一的反例。
“薇丽丝小姐…总不会是为了看到这一幕其乐融融的‘家庭喜剧’才特意敲响【魔女归葬之钟】吧。”
“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克洛薇小姐…只是我们彼此身为最亲的同伴、最后的同族，至少在【茶会】上…还是要和睦、安稳一点比较好，不是吗？”
上善若水，此刻的薇丽丝是如此。
即便是嘲讽、敌对的话语，也难以在她的身上掀起半分涟漪。
“…是吗？所以呢？薇丽丝小姐想要商榷的事情是什么呢？”
似乎不太想继续谈论这个问题，克洛薇摆了摆手，脸上显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笑着点了点头，薇丽丝并未对略显失礼的行为加以评论，只是用那双刺眼的眸子再次打量了一番众人。
只是这一次…即便是少女也能从中感受到严肃、庄重的氛围。
“诸位，自从千年前那次的【魔女战争】以来…我们已经沉寂了许久。本以为只要藏匿在云海之中，藏身与苍穹之上…偏安一隅，便能换得长久的安宁、稳定的局势，就能为这片残喘的世界争取更多的时间。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很显然，即便我们并不期望着争斗、并不期盼着战火，但在这片大陆上…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对我们抱有敌意、想要向我们挑起纷争的人。”
指尖微起，鲜红的魔力便汇聚再茶桌正中，缓缓构建出战争与烈火的意象。
弱者流离失所、强者悄然陨落，大地满目疮痍、万物生灵涂炭。
这是少女所知道的事情，这是少女所未经历过的事件——
这是记录在【魔女的传承】中的、距今最近的【灾厄】，是在千年前造成了多位【魔女】消亡的重大事件——【魔女战争】。
“这些执念深沉之人为了自己的私欲…想要再一次点燃战火的余烬，再次重创这千疮百孔的世界。艾耶儿小姐的事情…恐怕只会是一个开始，今后这些潜藏在世界阴影之下的‘暴乱者’还会继续煽动种族的对立、挑起纷争的火花。为了世界的存续、为了我等的秩序…诸位，我觉得…是时候改变一下我等的生存方式了。”
双手交叉在嘴边，挡住了薇丽丝的下巴。
但即便看不清她嘴角的弧度，少女也能感知到，这位威势滔滔的【大魔女】已经收回了笑意。
那双含笑瞳孔下的，是冰雕般的脸庞。
就连自她唇瓣中吐露而出的音色，也如坚冰一般僵硬、冰冷。
此方姿态——威仪立立，不容质疑。
“是时候了诸位…是时候让世界回想起…【魔女】这个词语、【魔女】这种存在究竟代表着什么了。作为【魔女评议会】议长，我动用自己的【单独提议权】，向在场的诸位做出如下提议：让这座【魔女之馆】、让【魔女评议会】再次降临于大地之上，让愚昧无知的叛逆者知晓我等的存在…告诉万物…谁才是这个世界的【管理者】。现在…诸位同胞，请开始投票吧。”
随着薇丽丝的话音落下，纯白的茶亭发生剧变。
苍天的穹顶逐渐虚化，八根支撑的圆柱向外坍塌，垂挂的吊灯缓缓落下、盘旋的石柱自泥间冒出。
随后奇妙的感触涌上少女的心头，体内的魔力不受控制的涌出，注入到少女所接触的茶杯、座椅、台桌、地面之上。
顺着物体的传导，这些青色的魔力最终涌入到了石柱之中。
于是乎，石柱的形状开始变换。
折叠、蜿蜒、扭曲、盘桓、缠绕。
最终梭形的石柱将青色的魔力包裹其中，构建出一颗天青色的苍之“心脏”。
转头看向四周，原本近在咫尺的邻座之人却仿佛远在天边。
与少女一样，她们的背后也都浮现出了各种具有标志性的意象。
而原本是茶桌的地方凹陷了下去，飘升出一颗悬浮的八面晶体。
其上描绘着暗淡的——
赤红、橘黄、漆黑、淡粉、天青、白银、黑白、炫彩八种颜色。
“那么就由我先开始——正北，【太阳与意志的魔女，薇丽丝·意识】，赞成。”
顺着声音的方向，少女看到薇丽丝身后的意象是如正午烈日一般…闪烁、刺眼的耀阳。
而就在薇丽丝的宣告结束之后，耀阳便分出一缕魔力注入了八面体之中。
于是原本暗淡的赤红面便发出了显眼的耀光。
“东北，【黄昏与衰败的魔女，洛芙雅·薄暮】，赞成。”
于薇丽丝相同，在宣告结束后，洛芙雅身后的火烧残暮便分出魔力，汇入八面体之中。
“正东，【痕迹与预知的魔女，安奈·轨迹】，赞成。”
安奈身后的意象则是伤疤一般的空之褐痕。
轮到空缺的东南席，红色的魔女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本应该是…东南，【童谣与虚幻的魔女，歌伦比娅·天谣】，不过由于她的缺席，按规作‘弃权票’处理。”
说罢，八面体淡粉色的那一面便化作了一片死寂的灰色。
薇丽丝将视线转移到少女的身上，微笑的瞳孔中看不出特别的意味。
少女的瞳孔渐渐涣散，如今发生的一切在【魔女的传承】中有所记载…
这是以多数表决制确定【魔女】未来走向的重要会议——【魔女评议会】。
即便这是少女第一次亲身经历，但也并不需要担忧。
毕竟…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模仿着前辈们的话语…回答便是。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
“正南，【天空与守护的魔女，艾耶儿·青空】…”
即便是有着她人的宽容，即便是有着她人的默许…
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肆意妄为，而…如今的自己又应该做何选择呢？
少女心中有答案…有一个这些天以来一直思考后得出的答案。
但即便心中早有计较，想要将之脱口而出仍旧需要直面的勇气。
不知者不言、无识者勿论。
这就是少女的选择…
“弃权。”
随着宣告的结束，少女感受到了魔力的回缩，下一刻…便失去了与那颗奇妙八面体的、冥冥之中的联系。
定睛一看，青色的那面果然沉寂了下去。
并未对少女的选择多加评论，薇丽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少女的身旁。
“不需要有太多压力哦…小可爱。”
银色的魔女转过头，向着自己的方向挥了挥手。
这份无关的话语也让现场的气氛稍微缓和了几分。
在得到艾耶儿的点头回应后，克洛薇才毫无兴致的回答到。
“西南，【时间与裁决的魔女，克洛薇·时钟】，反对。”
随着宣告结束，克洛薇背后的时钟就射出一道银色的丝线，将八面体白银色面击穿。
当然，作为…颇显“标新立异”的选择…自然而然的，诸位魔女的视线聚集到了克洛薇的脸上。
“嗯？怎么了？诸位？反正结果都已经确定了，选啥都没差吧。”
同样没有多做评论，薇丽丝的目光转向了两位双生魔女。
“…是！是！是！…咳咳，这里是西方，所以应该是…正西！【箱庭与乐园的魔女，茵忒妮·诗贝妮】…既、既然薇丽丝大人都是赞成，那我们也一样！”
双子魔女的意象是一黑一白的两座光之庭院。
“接下来是…【奇巧与变化的魔女，茵姬妮丝·千变】，因其缺席，作‘弃权票’处理。”
随着最后的宣言落下，八面体开始攀升、旋转。
让众人得以清楚的观察到…其中的四面散发出耀眼的光。
虽然…对于在场的众人而言，这一行为显得有点多此一举。
“最终得票——赞成4、反对1、弃权3，议案通过。”
随着薇丽丝的合掌，一瞬间所有的意象轰然消碎。
众人又回到了幽静、宽阔的茶亭之中。
像是终于完成了繁重的工作任务一般，薇丽丝长呼了一口气。
“好了诸位，既然【评议会】结束了，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我还要准备【魔女之馆】的移动事宜，就不送诸位了…请自便。”
说罢，这位红色的魔女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
随着馆主的离席，魔女们也没了继续呆在这里的理由。
安奈与洛芙雅率先告退，双生魔女也早就不知道消失去了哪儿。
如今，还留在茶亭里的，只有艾耶儿与克洛薇二人。
注视着含笑抿茶的魔女，艾耶儿忍不住出声询问。
“大家都走了…克洛薇前辈还留在这里…难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嗯？我没什么事情要做哦？”
放下茶杯，克洛薇就仿佛一只狡猾的笑面狐。
“那…”
“但…小可爱你不是有事情要找我吗？”
“哎…？”
被人将心底的想法明言出来，少女免不得吃了一惊。
“嗯？怎么？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吗？明明刚刚在茶会上小可爱你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我…结果却没有那个意思吗？小可爱…你可真的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啊…哭…哭。”
注视着假哭的魔女，听着打趣般的话语，艾耶儿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看似慵懒、大意的克洛薇，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还是让少女感到有些意外。
“所以呢？找我什么事？”
“…克洛薇前辈，刚刚为什么要投‘反对票’呢？”
仿佛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复一般，克洛薇瞬间瘫在座椅上，就连回答的话语都显得有气无力。
“嗯？不是说了嘛…当时结果都已经确定了，投啥都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真的是这样吗？之前在诺曼大森林的时候…克洛薇前辈您也是这样，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处处留心。我所认识的克洛薇前辈，看似不恭…却不会在重要的问题上犯糊涂。所以…我想…您之所以在【评议会】上提出拒绝的意见…应该是有着某种特殊的理由…对吧？”
尽管少女并算不上与克洛薇有多么熟悉…
但还是能从她的举止中感觉到一点违和感，结合【传承】中留下来的情报和自己的亲身经历…
虽然只是直觉与猜测…少女却显得信誓旦旦。
换个方式理解，少女的话语算得上“盲从”般的新任，但却似乎正和孤僻之人的心意。
沐浴在青色的目光下，良久…克洛薇才叹了口气。
“…也就是小可爱你，才会在这些地方较真啊。你想的不错，我并不认同薇丽丝小姐她们的做法…”
“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
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克洛薇轻笑了几声，直起了身子。
轻浮、慵懒的神色尽数退去，严肃认真的眸光凝聚其身。
“在此之前…我倒是想问问你，明明投了弃权票…又为何要纠结于我的理由呢？”
直面着审视与质疑，青色的目光毫无动摇。
“因为…如果是堂堂正正提出反对意见的您…克洛薇前辈应该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其中的因果报应、这其中的艰难困苦。”
“为何？”
“因为…我想要成长。”
银色的眸子呆滞了一瞬，随后宛如吐信的毒蛇一般…冷漠、凝固。
“成长？”
并未屈服于这股威压之下…少女深呼吸了一口气。
“在此这件事情之前…说的好听一些我是随心所欲…说得难听一些我是懵懂无知。无论是大陆的局势、还是将要面临的灾祸，我都未曾在意、未曾关注、未曾…履行一分一毫…【魔女】的职责。只是聚焦于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聚焦于自己的愿望与期盼…”
薇丽丝小姐是温柔的，她将暴走的自己送到【魔女之馆】调养生息；
安奈小姐是温柔的，她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告诉自己…未来将会遇见什么、将会经历什么；
克洛薇前辈是温柔的，即便是不合理的要求她也笑着答应自己；
其他的诸位魔女都是温柔的，即便自己做出了这种…伤害【魔女】权威的事情，她们依旧没有责罚自己…
但…即便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宽恕自己、包容自己、谅解自己…
也并不意味着自己保持现状…是正确的、是应该的。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样下去我还会犯下同样的错误、还会漠视同样的危机…所以我想要知晓、我想要成长。”
呆在这座馆邸的日子里，少女每天都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做。
但…即便拼尽全力、想破脑袋…也没法儿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于是乎…少女做出了选择，能够改变这个现状的“唯一”的选择——
学习、知晓、进步、成长。
既然无能为力，那就提升自己；既然毫无主意，那就学习知识；既然独木难支，那就依靠他人。
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但…即便是让未来的自己不重蹈覆辙，自己也需要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我自知，自己算不上聪颖的人、也没有多么丰富的经验、资历。对于薇丽丝小姐的提议，我没有资格谈赞成与否…所以我想知晓克洛薇前辈的，您的想法。我想要知道在你这位‘反对者’看来，未来我们将要面对的危机到底是什么。我想要‘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请务必…告诉我答案，克洛薇前辈。”
少女离开了座位，站了起来，朝着银色魔女的方向低下了脑袋。
言语表明态度、行动表明决心。
尽管并不清楚少女心中的纠葛，但这一刹那…克洛薇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少女的意志。
“哎…真是服了，身为【魔女】居然想要渴求【成长】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若不是薇丽丝小姐言明了你的身份，确定了你是【降临魔女】的话…我真的就只能当个笑话听听了。”
低着头，看不见克洛薇的表情，但单从话语中少女也能听出…那些许的疏远与敌意。
——失败了吗？
“不过…也许正是这一份意志与态度，打动了世间万物、引领了你的到来吧…好吧，我告诉你。但，若想达成你的目标，单单是告诉你我反对的理由怕是不够吧？”
“哎？”
不太清楚克洛薇话语中的含义，少女抬起脑袋，引入眼帘的是含笑的绝美面孔。
那副笑容里，毫无疑问带着对自己的肯定。
“魔女的历史、民族的矛盾、帝国的科技…你要学习掌握的东西可还多着呢。”
“克洛薇前辈的意思是…？”
“怎么…不愿意？”
“不！我很乐意！谢谢你，克洛薇前辈…不…克洛薇老师！”
克洛薇含笑不语，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女欣喜的笑脸。
不知为何，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回想着诗黛尔最后消失前留给自己的那句话——
‘克洛薇，不需要感到悲伤、不需要感受到绝望，因为…这个世界还有艾耶儿小姐这样的存在。昂首阔步吧…等待着你们的，一定是——’
“更加辉煌耀眼的未来。”
“嗯？克洛薇老师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走吧，所幸这座馆邸比看上去大不少，找到一个清净的地方不是难事。”
踏足山巅之人固然值得尊敬…
但从泥坑中爬起来的坚忍身姿，不依旧显得光芒万丈吗？
至少…这一刻的少女，又朝着自己的道路…前进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