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间的万般烹调方式之中,“炙烤”有着格外独特的地位。
一方面是因为这种烹饪方式诞生的时间最早、几乎伴随了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历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简单的操作流程对于环境和材料的要求最低…
换言之——
只要不是非得在大雨天的室外…或者深不见底的海洋,无论何时、无论何人、无论何地,都能享受炙烤带来的原始野性与烹调乐趣。
当然,对于如今身处此地的某人而言…
选择这样的烹饪方式只是因为他不太擅长“料理”——这一颇需天赋与执着的繁琐工作罢了。
找来一根足够坚实的木棍,将现场处理好的肉架串在其上,等到用肉眼都难以察觉到明火之时,就能用挖好的土坑将棍子固定起来…让木炭的余热充分炙烤每一寸肌肉纤维、每一寸金黄油脂。
等到鼻尖嗅到几分油脂的芳香时,就该翻个面了…此刻便能看到被加热得恰到好处的肌肉散发出迷人的油光,悠长的气韵…饶是他这样“经验丰富之辈”也免不得动了动喉咙,咽了咽唾沫。
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多时的粗布包裹,里面用油纸包裹着的…是大块儿的粗制岩盐。
岩盐的品相算不上多好,白色的躯干上外披着黄褐色的纱衣,仔细观察…还能在其中发现三两点“装饰”的沙砾。
尽管它的味道略带苦、涩,却也是常年身处密林之中的他…所能找到的最好调味品。
搬开其中的一角,用指腹将其碾碎,漆黑的魔力能够保证研磨的精细度、保证即便是不小心将“副产物”的沙砾吞入肚中…也不会因此上吐下泻。
盐…既可调味、也可增香。
当这些“纯白之雪”接触到泛光的油脂上后…瞬间迸发出的肉香往往能让人食指大动、无法抗拒。
于是乎,他架起肉块儿,吹了两口…将之深入口舌之中。
坦率的讲…味道不佳,火候的掌控仍显生涩、食材的处理未至化境…
这些本来无关大局的琐碎问题…在调味品“堪忧”的质量面前被进一步放大。
虽也不是毫无亮点…但至少,比起他曾经在那片湖泊边吃到的烤鱼而言,确实…相去甚远。
不过,本就空腹难忍,加之“自产自销”、早已习惯其中滋味,所以…
即便是此等“特殊”的滋味,也能惹得他大快朵颐,沉浸其中。
但…他也并非味痴,纵使藏匿于山野,舌尖依旧能分辨出味道的好坏…
“…下次,要不要…去换点精制盐呢?”
像是许久未与人交流过一般,就连这喃喃自语也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就在这时…一道短促的、不起眼的哨声自林中深处传来。
饶是作为“设置者”的他都差点错过了这与风声大同小异的警戒音…
意识到声音所代表的含义后,他立刻将篝火扑灭,将肉串扔入身旁的溪流中。
左手摸着木弓、右手持着猎刀,化作一道漆黑的影子,消失于…层层灌木之中。
……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身着褴褛布衣,手持精铁长剑的男子一边劈砍着眼前的灌木,一边朝着远处的同伴朗声问道。
“没…血迹到这儿就消失了,会不会是跳进溪水之中了?”
回应他话语的人打扮与他类似,身形比他矮一个脑袋,破烂的布衣加饰其身,泥泞的灰土覆于脸上…唯有手中的武器制作精良、吹毛即断。
“…大冬天的,还身负贯穿伤…要是以这样的状态跳进河流之中,就他那毫无魔力的【平凡】之身,必死无疑…”
高个的男人动作幅度加大了些,话语中满是不屑。
“…那不正好吗?只是…【公爵大人】吩咐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是不是得?”
高个儿的男人似乎身份高一些,另外一人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追问与谄媚。
高个的男人望了望天,月亮已经升起来好一会儿了,群星也开始散发出迷人的光辉…微风送来林间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在被什么恐怖的东西盯着一般。
四下环视了一番,渐晚的天色愈加暗淡,目视的范围愈加缩短。
纵使是身负超凡之力的职业者,也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之中,感受到了些许迷惘与恐惧。
“算了…还是不了,最近几年【诺曼大森林】魔兽出现的频率提高了不少…虽然咱俩都是【中阶职业者】…但若真遇见栖息于此的【超凡生物】恐怕也不好过。今天就先回去,明天再来继续找吧…没事的,冬天冷…腐败慢,哪怕他真的死在了这里…明天我们也能辨认出来,也能完成【公爵大人】交代的任务。”
另一人的想法似乎与这人类似,那人连忙点头收好了长剑,跟在高个儿的身后渐行渐远。
而…就在他们二人身后不到百米的某棵树干上。
他捻弓搭箭、屏息凝神、双眼放空。
仿佛与树木化为一体,仿佛与森林合二为一。
直到确认二人的气息已经远去…没有折返的迹象时,他才将弓箭撤了下来,喃喃自语——
“…虽然,打扮得如同山贼…土匪一般,但那…毫无破绽的站姿、质地精良的武器、隐隐散发的…魔力…应该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又或者…与其之前的那批人一样…是刻意打扮的王国军人?”
在树干上呆坐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踏上了归途。
“算了…反正,于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关系。”
来者是风也好、是雨也罢,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此刻的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
毕竟…如今的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而…之所以还藏匿于这片森林之中…之所以还在此苟延残喘…
只是为了,那唯一的“念想”、那唯一的“执念”——
想要再一次…与那位青色的少女、与那位青色的“魔女”相遇…
仅此而已。
只是…
命运之事,永远躲不开、永远躲不来。
————
————
此地是诺曼大森林外围地区。
虽说是外围,但也绝不代表着这里有多普通、有多安全。
事实上,随着近两年森林总体魔力浓度的上升,许多原本十分珍惜、特殊的超凡生物也开始展露身姿。
像是成年后有三米高,一巴掌就能把直径一米的巨树拦腰拍断的【潘尼科尖角巨爪熊】;又像是将集体意志贯彻到极致、数千众为一体的【斯盖尔军团刺蜂】;又或者是传说中能为接触者带来好运、极其稀少的【莱克白霞青花鹿】…都开始在外围地区浮现身形。
对于这个以【超凡魔力】丈量一切的世界而言,珍惜特殊就意味着魔力庞大,魔力庞大又意味着实力出众,实力出众则意味着危机四伏,危机四伏便意味着人迹罕至…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被称之为【冒险者】的人。
这些力求探知世界的真相、力求走遍世间每一寸土地之人…往往有着极高的好奇心与极强的探寻心。
所以…即便是这样的地方,每天依旧有许多人纷至沓来…
或探寻魔力上涨的原因,或寻找无人问津的宝物、或沉浸于奇诡幻丽的风景…
换言之,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想要寻到一处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处…也不算容易。
于是乎,他走遍了森林外围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将“暂居之地”修建在某个人迹罕至的依山傍水之地…
环境优美、临近水源、魔兽稀少…
而要说这样的地方为何能成为“无人踏足”的秘境,这里…他还得好好感谢一下,那些外围的“蜜蜂”邻居们了。
当然,将“家”修在这个地方的他…自然是有所凭依,不用担心遭受“邻居”的骚扰。
但也正因如此…一直以来的思维惯性让心思缜密的他也未曾料想到…会有无关的外来之客“拜访”此地。
趴在门前的鹅卵石上的…是一位衣着华丽、鲜血直流的中年男性。
用于保暖的绒毛披风不仅浸满了溪水,还露出几道划口;略带皱纹的面庞上眉头紧缩、嘴唇发白;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大衣被血染成暗红色,但也不难从袖口与领口的白羽中看出它本来的颜色。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与“意图”。
只有贵族才会穿着得如此“花里胡哨”,只有贵族才有能力前往这种危险之地…
再结合之前林间看到的人影…
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人应该是被那两人追杀…在身负重伤之际跳入了河水之中,然后才顺着河流的方向来到了此地。
“那么…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把他搬回…那里去吗?”
他并非宅心仁厚之辈,身居于此也只是为了避免与外人的交集,能够全心全意的寻找少女的踪迹而已。
虽然不确定那两人之后还会不会折返…但让一个外来之人留在此地总归是个隐患。
倘若他死了,就将他搬到之前发现那两位“入侵者”的地方,这样…就能在避免与他人产生接触的情况下…让他们轻易发现这人的踪迹…那样,他们应该就不会继续深入丛林。
而…倘若…他没死…
黑瞳之中闪过一丝寒意,修长的指尖扣到了男子的脖颈上。
“虽然很微弱…但…确实还活着。”
但…也仅仅是现在还活着而已。
瘦弱的躯体、严重的伤势、刺骨的寒意、平凡的魔力…
在这种条件下,这位【平凡人】撑不了太久…
不如说,他能活到现在…本就是一个了不得的奇迹。
但…也仅仅如此。
他不会轻易动手取人性命,但…也仅仅如此。
自己就先回去生个火、休息一会儿吧,大概过个半个小时,就能给他收尸了。
这样想着,他跨过男子的躯体…打算往前走…走进那个简陋的小木屋里。
但…突然而来的力量扯住了他的脚腕。
他下意识的拔出匕首,贴近男子的脖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看到…那张苍白无力的面孔上,有一双格格不入的、炯炯有神的瞳孔。
他听到,那瑟瑟发抖、虚弱白化的唇瓣中发出一丝细语——
“…我,得活下去…我还有,要完成的事情。”
说罢…男子就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昏迷。
他动了动脚跟,还是没能将那手腕扯开。
也不知道那双瘦弱的手臂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量,能够制止住他的行动。
沉默…只持续了一两分钟。
他叹了口气,用猎刀挑开了男子的右手,迈入了木屋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身上还驮着濒死的男性贵族。
直到事后…时隔许久回想起这件事情…他才明白——
当时的自己,自己之所以伸出援手…
是因为对于那时已经失去了“生存意义”的自己而言,有未竟之事、有求生意志的他显得过于耀眼、过于…灿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