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
艾斯克迟疑了一会儿，才将这个称谓念了出来。
迟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个名号有所听闻，只是就发音而言…这个词语显得有些拗口。
“不错…【诗经】以【关雎】为始，【异人】也以【关雎】为初，以此作为我的代号…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度将掉落于地的头颅捞起，兴许是始终都没有展露袭击的姿态，此刻的“冒险者”看上去倒显得没有刚刚那么悚人了。
但…即便如此，对于艾斯克而言，“他”也是应当排除的敌人。
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密林…在那里，应对的准备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一个时机…一个眼前之人放松警惕的时机。
只不过，对于艾斯克而言，这似乎才是最困难的事情。
额间浮现出夹带热气的晶莹，汗滴拍打着焦枯的泥土。
明明眼前之人的站姿满是破绽，明明眼前之人未展露出半分实力…却依旧能让他生不起半点冲突的欲望。
他知晓这种感觉，当他还年少时、还无力时，当他在面对那一位金色的骑士、金色的仇人时，他就曾感受到过…这种感觉…
这种…指尖冰冷、牙齿打颤、肌肉痉挛、瞳孔坍缩、呼吸紧促的感觉。
他知道…这是名为“野性”的本能告诉自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之抗衡的…警告。
是残留在于体内的求生本能…对此身最后行动…的抗议。
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他、才是艾斯克能够站立于此的理由——
只是，此刻他确实还需要再等等…等待敌人露出破绽、等待勇气超越恐惧。
他咽了口唾沫，至少吐露出的话语已经不再哆嗦、不再踟蹰。
“…那么…关雎阁下出现在此…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嗯？如果是艾斯克先生的话…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就和您猜想的一样，我是想来见识一下…新生的【魔女】是什么样的人物。”
将头颅上的灰尘打扫干净，关雎再度将头颅安放在脖颈之上。
只是这一次，那一道利落的切口被无色的魔力所覆盖，就好似粘稠的树脂一般，这股魔力将切口紧紧连接在一起。
将手中的箭矢攥紧了几分，艾斯克悄悄移动着自己的身位。
“…【魔女】？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关雎阁下。”
“嗯？艾斯克先生。尽管您自己可能尚未意识到，但位于您身上的…那股保护着您的【青之魔力】正是【魔女】的力量之一——【权能】的体现。这世间…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拥有如此伟力。”
“……”
很显然，眼前之人知晓自己的底细，而且…对于【魔女】的了解更是超过了自己。
换言之…推诿扯皮用处不大，还有可能激化矛盾…影响形势。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如此判断的艾斯克吐了口气，收回了箭矢，扔下了箭筒，放松了躯体，好似不再具有敌意一般。
“嗯？看您的样子…是终于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只是明事理而已，继续抵抗下去也是徒劳，在关雎阁下您的面前…我看不见丝毫…胜机。”
“…呵呵，确实…比起争斗，还是和平相处更加适合我们。所以…艾斯克先生，作为【守护者】的您，能否为我引荐这位新生的【魔女】阁下呢？”
“……乐意至极。”
效仿着之前关雎所展露的礼仪姿态，艾斯克肢体僵硬的表达自己的诚恳之意…
许是这副礼仪姿态中涵盖了某种古老的信息，关雎挑起了眉头，凝实了笑意，毫不设防般走向了他。
而…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一瞬间。
黑发的男子…黑色的艾斯克…动了。
他俯下身子，两腿发力，直直撞向了关雎…抱住了关雎染血的腰间，向后推去。
那是完全抛弃了【侦察系职业者】天赋能力的…鲁莽、冲动的撞击。
那是宛若小孩子打架一般，直白、明了的冲击。
只是单纯的压榨着体内最后一丝的力气，最后一丝执着，最后一丝坚韧的攻击。
那是只想要把敌人推出家门、推出丛林、推出…此地的单纯技艺。
但…正因为如此，真因为是如此简单明了的袭击，才超出了关雎的预料…才达成了艾斯克的目的。
失去平衡的身体似乎…也失去了可以与艾斯克抗衡的体力，关雎眼中的树木飞速后撤，关雎脑中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知晓自己遭受了攻击…但“他”不明白，这样的攻击有何意义。
直到…“他”歪了歪脖颈，瞥向了自己的身后…
在那灌木密林之间的、站在下风处的，是一只满脸怒色、身高五米的巨熊。
是能够一巴掌拍碎岩石、拍断古树的——【潘尼科尖角巨爪熊】。
而此刻，巨熊扬起近三米长的巨爪，聚集着纯粹的魔力、纯粹的暴力，拍向了自己的后背。
而到此刻“他”才明白艾斯克的意图，这次撞击的含义。
“…借力打力、舍身攻击吗？你…会死的哦。”
“他”并未能得到艾斯克的答复；
因为…话音刚落，巨大的冲击就袭向了自己的身体，剧烈的痛苦就淹没了自己的意识；
因为…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这位黑发男子的侧脸——
眼神坚毅如铁、嘴唇滴红如血、神色…不动如山。
那是…早已做好准备之人…面对死亡之时才会浮现而出的神情。
那是——
他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的“伟业”。
————
————
三年前…迷惘的他如此思考——
若是那位温柔的少女，那位温柔的【魔女】，说不定能够给予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于是…他寻找着少女的踪迹，来到了与少女初次相遇之地。
在他的记忆中，这里是波光粼粼、残阳伏天、红染清流之地。
而现在，这里多了几分温情、少了几分神秘。
因为，原本安静寂寥的湖畔…被一群奇灵精怪的生灵所填满；
因为，原本残阳如血的天色…被几缕爽朗清醒的晨光所取代；
因为，原本宁静如画的湖面…被一栋偏僻孤寂的小屋所打破；
当他来到此地、看到此景、身居此刻之时…
他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位少女、那位【魔女】就在那里，就在湖心的木屋中，就在距离自己寥寥数百米的地方。
知晓向前踏步、向前迈步…不出片刻，自己就能再次见到她…见到那位拯救了自己的少女。
但…真到了此刻，他反倒迟疑了…
他反倒犹豫了——
将自己的一生交由他人定夺…真的好吗？
将自己的未来尽数托付给他人…真的好吗？
如此恬不知耻的前去拜访她…真的好吗？
倘若此地有其他人从中开导的话…也许他会勇敢的选择、勇敢的前进。
但…这里是聚集着各式魔兽的腹地，是常人无法踏足之地。
他的身边只有溪流与青草、白鹿与飞鸟、湖水与…美好。
无人可以开导他，无人可以帮助他。
他所能做的…只有沉浸在美景之中、沉醉在思考之中…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
望着漆黑的夜空，望着闪烁的繁星…
…今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思考吧——他如此决定着。
于是，他伴着溪流、伴着青草、伴着远处的湖水与木屋，渐渐睡去。
……
时光荏苒，冬春秋夏。
转眼间，他已经在这林海之中，安然度过了一整年。
清晨汲水巡猎、朝日锻炼做工、黄昏设陷巡视、夜晚听风而眠。
为了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生存下去，他每一天都行色匆匆、每一晚都早早睡去。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去思考那些关乎人生的问题。
他…终究是没有勇气踏进那片湖泊、终究是没有放下对于那位少女的执着。
这一年间，他未曾踏入湖水一步，未曾靠近小屋一寸…
他只是在闲暇时、偶尔…趁着明亮的月色，到湖畔边生火露营，望湖而眠。
如此…对他而言已是难得的消解、难得的美好。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去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就这样，就这样…
在林海之中与湖水、与小屋、与身居其中之人生活下去…
便已经算得上是不枉此生、算得上是度日如歌。
但…在此世间，从未有绝对的安宁、绝对的平静。
那个夜晚…当他再度踏足湖畔之时，他瞧见了…一行满身伤痕、神色疲惫的冒险者。
他们瘫倒在地上，汲水止渴，相伴而谈。
“哇哦！诺曼大森林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恐怕，这里就是传闻中的核心区域了，终于…我们终于到这里了。”
“那是！小屋吗？莫非这里有人居住！？”
“先别冲动！能够居住在此的人，绝非善茬…在地图上标记好位置，回去向公会报告吧。顺利的话，应该会组织专门的调查队，到时候我们就能跟着他们一块儿探索此地了。”
“但是！但是…队长…森林的核心区域，也是【魔力】浓度最高的区域，这里估计会诞生出许多珍贵的【超凡材料】吧！不如…我们先在附近转转？先拿点值钱的东西回去？不然到时候等侦察队来了…我们可分不到什么好东西了！”
“算了，听我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虽然现在风平浪静，但谁都不知道湖面下隐藏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风险太高了，还是先回去吧。”
身居暗处，他借助着风力，旁听了冒险队的整个对话。
三言两语间，他就明白了来者的意图…
这群立志踏遍世间每一个角落之人…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心中生出了一种酸涩的感觉，就好似…只应属于自己一人的宝物被他人发现了般…那样不舍、不愿的酸涩感。
但…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身居此处…他便清楚，早有一天此地会为人所知、为人所临、为人所触及。
不可避免、也“无法”避免。
尽管大规模冒险队的到来并非他所愿，但他也没有阻拦的能力与理由。
不过这样一来…身居此处的那位少女应该就会换个更加僻静的居所吧。
如此…自己就得计划着与之见上一面了…
毕竟…他可没有把握能够在少女再度消失后…寻觅到她的踪迹。
如此思量着下定决心的他…打算离开湖畔，在后半夜前来拜访少女。
所以…他就看见。
那只冒险队中的一人，暗自脱离了队伍来到了湖边。
一边做着渡河的准备，一边低声嘟哝。
两人相隔甚远，他听不清楚那人在自语着些什么。
但，看动作，那人是想要进入湖泊、接近小屋。
如此…作为动手的理由，便已经足够了。
不至于下杀手，他只是要将人打晕，让这人睡到明天而已。
所以，他借助风势、借助月光下的阴影，靠近了那人。
聚集起了魔力，打算以朝着下巴的精准一击…达成自己的目的。
于是，他便听到了那人的呢喃——
“开玩笑！好不容易有发财的机会…怎么能让你搅和了！？既然…有木屋，那肯定有住在木屋里的人…【公爵】大人说了，那位【魔女】很可能藏在诺曼大森林里。只要能找到她，生死不论将她带回来。那报酬可不是以金洛克计算…那可是大片的领地、大片的财富、大片的军队！！况且…我听驻扎在温敏特堡的表兄说了，那位【魔女】姿色上佳…要是搞到手了…甚至还能顺便开开荤…”
自言自语的男子未曾知晓、暗自狞笑的男子未曾知晓…
在他身后，有一位黑色的阴影迟疑了一瞬…
随后…阴影使人昏睡的拳掌，变成了夺人性命的猎刀。
随后…这位设想着“美好”未来的冒险者…就倒在了湖边。
他流出的鲜血，甚至没能融进湖水、没能沾染湖畔。
站在男人的尸体面前，他借助清风洗净了脑中的混沌。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转身，走向丛林。
于是乎…一场长达三天三夜的猎杀开始了。
于是乎…这支冒险队永远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于是乎…他——艾斯克·奈因，成为了诺曼大森林的【守湖人】。
将所有觊觎此处之人、所有觊觎小屋之人、所有觊觎【少女】之人…
通通埋藏在泥土与岩石的碎屑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