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冬天…虽然不比高山、草地,但潮湿氤氲的氛围…依旧能让凉意直刺骨肉、让寒霜遍体生花。
所以,为了在这个时节中保持活跃,防寒保暖的措施…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
内衬用的是粗麻的织物,中襟用的是鸟羽的绒衣,外套用的是狼犬的毛皮,披肩用的是果狸的皮草…
即便是这样,常人尚且不能完全抵御严冬的侵扰,还需依靠的…是他自身的躯体。
勤于锻炼的身躯肌肉坚实,体内蕴涵的魔力加护其身。
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此等僻静之地,安然无恙的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但…如今,他瘫靠在树干上。
粗麻的绳索从中折断、蓬松的鸟羽四处飞散、狼皮与犬毛撕开爪状的豁口,展露其下鲜血直流的伤口。
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寒风直冲冲着朝着衣物的豁口涌进,将冬日的冰凉、将润湿的寒意毫无保留的传达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血肉。
若是寻常,这股冷意会惹得他直皱眉头,摩膝擦掌。
但现在…他却分外感谢这股刺骨的冷意。
因为,正是这股寒意让如今伤重的他还能保持三两分的意识…不至于就此沉沉睡去。
强撑着思绪,他望向前方…
不远处的树干间,身材健硕的巨熊像是在捣麦一般…不停敲击着那位…关雎的“尸体”。
刚开始的两爪下去还能看出人形…
但到了现在,残留在那巨爪下的…只有粘稠的汁液、模糊的肉块儿…和血腥的气味。
仿佛被这股味道刺激到了原始的野性一般,巨熊停止了攻击,转而大口啃食了起来。
他动了动手指…想劝劝这位与自己一同守护湖水的“同伴”…别吃这种看上去就很诡异的东西…
但…现在的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刚的那一爪不仅拍死了关雎…也拍断了自己的生机。
脊椎折断、肌肉开裂、内脏贯穿、鲜血直流…
即便是身为超凡者…在这样的伤势下,他的寿命也就只剩下这寥寥数分钟而已。
他想了想…放下了挑起的手指——
这样也好…无论这人有什么样特殊的力量…总不至于被拍成肉酱、被吞入腹中之后…还能再次“复活”吧。
愈加靠近死亡…他的思绪愈加飘散。
他想到了少女、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村庄…甚至想到了“家里”那位负伤的贵族。
越思考…他的意识越混沌、他的视线越模糊、他的神色越冰冷。
就在他即将“睡去”的那一刻,即将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前方传来了不自然的巨响。
他呆滞的望过去…他看见——一只扭曲的巨手刺穿了巨熊的腹部,一坨扭曲的肉块儿自巨熊的肠胃中爬出。
它张开像是嘴巴的器官,发出嘶哑、刺耳…又令人感到绝望的声音——
“这还真是…好久没体验到如此…剧烈的【死亡】了。只是…很遗憾,艾斯克先生…【死亡】对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状态】而已…难为你努力如此…抱歉…这副姿态还是瘆人了些,还请允许我整理一下仪容仪表。【技能——尸体缝合】。”
自肉块儿中浮现的无色魔力化作丝线,将肌肉与碎骨、皮肤与毛发、碎屑与血管连接在一起…
不过短短十几秒…这人又变回了一开始的姿态…
一开始,没有任何伤口的、完好如初的姿态。
一瞬间…他明白了,艾斯克明白了…
眼前的人是真真正正的“怪物”,是真真正正的“恶意”,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抗衡的存在。
想到此处,他反而释怀了。
原来并非是自己太弱…而是敌人太超出常规了,那…失败也情有可原,至少…自己确实努力过了…尽力了。
如此安然的思考着,艾斯克最后的弦已然绷断。
在意识的最后,在生命的最后…他瞧见眼前之人来到了自己身前…
他依稀听见此人如此呢喃——
“哎…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没有争斗的理由,像你这样的人才…死了着实可惜…【技能…尸体缝合】。”
————
————
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中的他好似一位看客…旁观回顾着自己的过往——
他看见,一位顽劣的孩童,整天央求着住在隔壁的长辈带自己出去打猎…整天想方设法的逃过祖母的看管…整天都过着平平淡淡却又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看见,一位无辜的孩童,在被付之一炬的废墟中失声痛哭、精神崩溃…强拖着亲人的尸体,埋藏下自己的纯真。
他看见,一位弱小的孩童,在金发的骑士面前失去了最后的家人…失去了最后的归所。
各式各样的情感在自己的心中蔓延…那不是悲伤、痛苦、惋惜…而是愤怒、悔恨、绝望与嘶吼。
那些纯粹的、漆黑的情感仿佛要淹没自己的意识,成为身躯的主宰一般…肆意张扬着、肆意狂怒着。
它们好似在对自己说——
“为什么只是看着!!”“为什么只是看着?”“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家人?”“为什么不向他复仇!?”“世界还有何怜惜的价值?”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颗沾染着毒酒的桃红果实。
散发出堕落的芬芳、弥漫着诱惑的甜腻。
他有种感觉…只要咬下它,自己就能放下所有执念,从此忠实于欲望…只为自己而活。
而这…正是身为“迷茫之人”的他所绝对无法抵制的诱惑。
于是…他张开了嘴,迎向了那颗果实。
挣扎着…想要沉溺在这股欲望的“美妙”中。
就在他的唇瓣即将触碰到毒酒,他的舌尖即将品尝到果皮之时…
一缕青色的丝线出现在了他的视角边缘…
那是一缕光芒极其微弱的丝线…那是稍不注意就会轻易忽视的丝线…
却也是,身为被救赎之人的他…所绝对不会忘记的光芒、所绝对不会忘记的存在。
刹那之间——双眼恢复了清明,意识恢复了条理…
这时他才看见,那颗果实换了个模样…
换成了聚集着狼狈人头的怨念、换成了聚集着阴暗意识的情感。
反胃感突如其来,割裂感骤然而上。
脑袋像是被斧头凿开豁口般,剧痛难忍…
视线像是被神明扔进烈阳般,灼目难觅…
于是…他吐了出来;
于是…他醒了过来;
吐出浑浊的胃酸,扶着焦黄的树干。
他干呕着…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大力享受着生的愉悦。
良久…待身体的不适渐渐平息下来之时,他才有机会检查起躯体的状况。
腹部的伤口消失不见,断裂的脊柱完好如初,贯穿的内脏鲜活有力…跳动的脉搏依旧生机勃勃。
甚至于…就连早年餐风饮露所落下的慢性顽疾…都好转了不少。
这种感觉…于是说是被技艺精湛的医师妙手回春…还不如说是换了一个全新的…健康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嗯?醒过来了?哦呀…看样子你的意识没有被【深渊】所同化嘛…挺厉害的,不愧是被【魔女】影响过的存在。”
耳边传来萧瑟的嗓音,艾斯克循声望了过去。
他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靠在树干旁,脸带笑意的看着这边。
尽管相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却依旧能从相似的眉眼之间辨认出他的身份。
“…关雎…阁下,是吗?”
“都变成这样了,真亏你能认得出来呢,不错…确实是我…【尸体缝合】是消耗生命力才能发动的【禁忌技艺】…短时间内动用两次,就算这具【容器】颇为年轻…也完全抵挡不住它的消耗…”
听到他的回答,艾斯克下意识的绷紧身体,凝聚魔力…
却又在一阵犹豫后…放松了下来。
毕竟…面对能够操控【生死】的怪物,自己没有半分胜算…
毕竟…面对救自己一命的【恩人】,自己尚有踟蹰。
撇了一眼天色…
日落西山,残红如血。
即便是最为保守的估计…自己也已经睡过了大半天。
这大半天眼前之人都守在自己身侧?
那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虽然不清楚他为何仍旧留在此地,但恐怕…他已经去过一次湖中小屋了吧。
毕竟…这一次,可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他。
“…所以…阁下你…你见到她了吗?”
只是,不知道为何,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前之人的神色有些古怪。
那种表情…就好像自己是在明知故问一般。
不过随即…关雎似乎就想明白了什么般…点了点头,发出叹息。
“…原来如此,会提出这种问题…证明艾斯克先生你…还没有尝试过接近那座【湖中小屋】吧。”
“…什么意思?”
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产生了某种巨大的误解,艾斯克回答的有些急促。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无论如何,艾斯克先生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不过…若是连你都不知道其中的秘密…看来今天是没办法得到更多的情报了,哎…诸事不顺啊。”
关雎摇了摇头再度发出叹息…看上去更苍老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别的事情了…很高兴这次能见到你,艾斯克先生…愿我们的下次再会,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等等!!”
叫住了想要转身离开丛林的关雎,艾斯克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望着微微转过头来的老者,咽了口唾沫。
他有种预感,眼前这人还会再次站在自己的身前…还会再次追逐到那位善良【魔女】的身姿。
所以…为了之后的自己不再迷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弄清楚…必须弄明白——
“…为什么…要救我?”
“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兴致使然而已,艾斯克先生。”
如此述说着的关雎,没有等待艾斯克的回答。而是飘散出些许无色的魔力,随后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关雎…冒险者倒在了泥土之上…
而这一次,艾斯克感觉到…这个“人”,真正的死去了;
这个“人”真正的离开了。
他在孤寂的焦林中矗立了良久…随后迈开步伐,走回木屋…
他感觉到…在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倘若非要找一个词语来描绘——
那便是他的“执念”改变了。
——想要搞清楚…【魔女】究竟是何物、【自己】究竟是何物、【世界】究竟是何物…
如此的想法,化作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埋藏在了他的心田中,等待着…一位“引领者”的到来;
等待着有谁浇水施肥,催动其长成遮天大树。
而…这位“引领者”…这位“老师”,此刻就呆在他的木屋内。
等候着伤势的好转,等待着转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