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在树干上，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艾斯克叹了口气，脸现倦意。
虽然经历了刚刚那件颇为诡异的事情——名唤“关雎”之人的“死而复生”之术，使得自己现在的躯体焕然一新、疲惫扫空…
…但，这波澜壮阔的一天，还是给艾斯克带来许多难以忍受的…精神上的疲劳。
黑色的眼睛打量着跟前的泥土，黑熊的尸体冒出些许“肥硕”的蛆虫、焦黑的躯干传出噼啪的炸响…
虽说深处密林之中，将这些尸骸放置不管也会有豺狼鬣狗前来“清理”，留不下多少痕迹。
但…他依旧还是拖拽起亡者的骸骨，开掘出埋藏的坑洞。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这些“探秘者”有何同情心，只是…那些前来分尸的豺狼可不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
万一引来了更为强大的魔兽…或更为精明的冒险者，那对于艾斯克而言，才真的是因小失大了。
况且，即便一切顺利——并未引来更多的祸害……若是万一，湖中的少女醒来，恰巧瞧见了这副“景色”…那总归也是不太妥当。
幸运的是，无论是挖坑还是拖拽…都不需要消耗他疲乏的精神，只需要他动用下超凡的魔力，发泄旺盛的体力就盈盈有余。
不过…单纯的劳动，向来最耗费时间。
待艾斯克将最后一抔黄土扔进坑洞中时…天色已然漆黑，月色已然明媚。
他的身边，幽静的森林与宁致的湖畔换了个模样——
青黑的绿草反射着皎洁的月光，随风掀起白雪般的浪潮；
蜿蜒的老木悬挂着葱绿的藤蔓，时刻准备捕捉冒进的猎物；
无风的半空浮现着炫彩的光点，如伴月之繁星，如缀花之青叶。
若是让常人见到这副景色，定会深陷其中…赞叹自然的伟大。
但…此刻站立于此的人，与“风情”二字相差甚远。
“…【魔力光潮】，比前几天看到的…要更明亮一些…更密集一些。看样子…森林魔力的浓度…又上升了吗？”
呢喃着踟蹰的话语，黑色的瞳孔中倒影着地上的星光。
这个被他称之为【魔力光潮】的现象只会在森林的夜间出现…只会被具有魔力的【超凡者】所察觉。
虽然不清楚它们从而而来，为何诞生，但…结合他这些年生活于丛林的经验…也搞明白两点——
第一点…这些光斑是“看得见”的魔力，魔力浓度越高的地方，它们就越刺眼、越密集，反过来说，可以通过这些光潮的显眼程度判断魔力水平。
而…至于另外一点…
艾斯克艾斯克收回了目光，望向了脚下…望向了刚刚埋藏那几具尸体的地方。
如果说周遭的光斑是时隐时现的随风而动…那此处的光斑就是凝聚成团的自泥而生。
无论是光的刺眼程度…还是光的密集程度都远远超过周遭的环境。
仔细点观察，还能判断出它们的大致走向——
自泥土间渗出、自湖水边落下。
“…难不成是…‘狩猎’导致的？但…几位职业者体内的魔力…能够引起这么大的…变化吗？”
另外一点——尸体，似乎是这些【魔力光潮】的产生源之一。
两年来，每在夜间的森林中“狩猎”一次，艾斯克就能看到这些魔力光点聚集…迸发一次。
不过…对他而言，魔力浓度的上升算不上好事，毕竟——
“…魔力浓度越高的地方，就越容易…吸引危险的人到来。之后…要不要把狩猎的地点…改在别处呢？”
奇异之处…会吸引奇异之人，对于艾斯克而言，平平无奇…无人问津，才是最好的情况。
僻静之处，向来适合一人独思。
艾斯克依靠在树干旁，脑海中回想起森林各处的环境…寻找着最适合设置陷阱、最适合迎接敌人的地方…
直到…脑海中闪过某个场面，艾斯克的眼神才暗淡了下来…他的指尖才冰冷了下来。
随手折断身旁的枝条，取出点火的燧石，他便轻松在眼前搭建出一座简易的篝火。
借助着温暖的火光，烘干潮湿的草地，活跃流动的血脉，艾斯克席地而坐…思考起刚刚脑海中闪过的场景——
一位苍老的男子背靠树干，身形佝偻，气息微弱…
但那双眼睛却好似洞察世间万物，那张嘴唇却好似道破世间秘密：
“…原来如此，会提出这种问题…证明艾斯克先生你…还没有尝试过接近那座【湖中小屋】吧。”
这是不久之前，关雎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
并非是对话语之中的内容有何困惑，其中的因果关系也不难搞清。
多半是关雎…在自己“昏睡”之时尝试接近小屋…却因为某种缘由没能达成所愿;
因为不知道接近小屋的办法，所以才想着追问自己这位“守湖人”有何办法…
没错…湖中小屋有它自己的守护措施…艾斯克早就知道…或者说，早就猜到了。
毕竟，那里是栖息着【魔女】、栖息着少女那样强大存在的小屋，有何种纷繁复杂的防御措施也不足为奇。
要说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有所防护…却还是执意要成为“守湖人”；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害怕冒险者发现此地后…会引来更多人，引来…有能力打扰到少女的人…从而让自己彻底失去与之接触的线索与机会。
所以，艾斯克并不对湖中小屋的防护措施感到奇怪；
他感到奇怪的是另外一个方面——
“为什么…直到那人提起为止，我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是要接近湖中小屋呢？”
他所奇怪的地方在于——明明是为了能与之见上一面…才来到了此地，却又为何…不知不觉间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成为湖畔的守护人呢？
哪怕追问脑海中的记忆，他也只能得到如雾般朦胧的片段…
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就是想不明白。
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艾斯克并不知晓答案。
毕竟…无论是对少女、还是对【魔女】…他的知识都十分有限。
目前他唯一知晓的事情、唯一能下决断的事情是——少女的强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毕竟…最初相遇时留下的那一缕青色的光芒，一直…守护自己到了今天。
可以确定的是，【魔女】是超脱常理的存在，是不可理喻的事物…
所以…如果想要了解这份不可思议、这份超凡脱俗…
他所能做的选择便只有一个——
只有…亲自去体验一番少女的伟力、魔女的伟大…仅此一个方法而已。
————
————
扑灭了篝火，艾斯克走到了湖边。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风景，但真要踏足其中…也需要一点小小的勇气。
深呼吸了几口，焦躁跳动的心脏依旧活跃，平静宁泊的湖水依旧寒冷。
皮草的外衣与绒毛的中衣已经脱了下来，搁在了岸边…不用担心被冬日的湖水打湿，从而落下病根。
此刻，残留在他身上的，只身下粗麻制成的内衬。
虽然就防寒保暖而言，脱个精光更好…
但…果然还是免了。
毕竟…若真让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真让那青色的少女瞧见了自己那副模样的话…自己的下半辈子估计真的只能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了。
思绪打笑间，艾斯克的紧张感缓解了不少。
将麻衣的绳索系紧，再度深呼吸了一口，艾斯克跃入了湖水之中。
湖畔距离小屋的距离不算太远，不超过四百米的水路在超凡者的身体素质面前…宛若小涧。
饶是不熟水性的艾斯克，也能在其中如白条一般敏捷。
不过十几个呼吸间…行程便已过半。
无事发生、无人出现。
就在艾斯克以为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之时——
艾斯克的眼前突兀的出现了两种…东西——
其一…是宛若梦见了无垠深坑一般…无边无际的黑暗；
其二…则是无垠黑梦中心处的一朵…微光瑶瑶的洁白之花…
还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含义，艾斯克的意识…便不再属于自己。
——
抬头向上，无垠的苍穹宛若龟裂的镜面一般…浮现出歪歪斜斜的缝隙；
低头向下，雄伟如画的江山宛若熔炉中的铸铁一般…弥漫着火光与熔岩；
晃了晃脑袋，耳中便能听到恐惧的惊叫、愤怒的厮杀、绝望的怒喊；
揉了揉眉间，鼻尖便能嗅到血腥的海洋、糜烂的焦臭、死亡的到来；
试着走了两步，灼烧的痛感便刻入心脏；
试着按摩心窝，浓郁的黑暗踊跃如泉水；
试着挥舞长剑，坠落的吞噬便此起彼伏；
完全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脑海中尚且能清晰认识到的地方只有一点——
这副景象在故事中…一般被称之为【末世】。
艾斯克从未读过童话，也从未听过【末世】…
但这个词语就像是刻入骨髓般…怎么都舍弃不掉、怎么都无法忘怀。
倘若这副景色持续下去，这副感受持续下去…将会成为拜访者一生的梦魇…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都无法安心吧。
但…在所有毁灭与绝望的意象中间…还有一丝“纯粹”的踪迹。
比如——苍穹的裂缝中…潜藏着黎明的曙光；
比如——燃烧的大地上…聚集着雷光的乌云；
比如——绝望的悲鸣里…透露着孩童的欢笑；
比如——焦枯的气氛间…弥漫着**的花香；
天边滴下清流，口齿间的干燥与灼烧便消失不见；
清风送来种子，淤泥的漆黑中便生长出了一朵洁白的蒲公英；
泥土长出新枝，鲜嫩的藤蔓便抓住了下落的躯干。
那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穿行在烈日沙漠中的一滩清泉——
尽管不足与抗衡世间万物…却能真切的唤起人们对于生的渴望、对于爱的希冀。
清风吹过，花洒苍穹。
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
艾斯克在那座利刃割天之峰处看见——
一缕青色的光芒、一位纤细的身形。
那位少女…她…背对着自己…背对着世间所有的一切…迎接着某种未知、某种深邃的东西。
下意识的奔了出去，想要靠近那位崇高的身影…
却又在一瞬间坠入黑暗…
只是，这一次…
黑暗不再孤寂、不再寒冷。
因为，艾斯克仿佛听见了那人的呢喃——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
瞬息间…万象俱灭；
恍惚间…日上三竿。
……
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他…艾斯克用朦胧的睡目打量着四周。
脑中的意识昏昏沉沉，眼前的意象一切如初。
宁静的湖水、木制的小屋、蓬勃的草地…
直到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身居何处之时，后知后觉的大脑才突然惊醒…他才连忙凝目环视起四周、检查起自己的身体。
毕竟，无论如何，此地也算是森林腹地。
即便因为那股青色魔力的存在，自己一般不会受到富有知性的魔兽的袭击。
但，栖息在这片森林中的还有忠实于欲望的猛兽与毒虫，对于它们而言…毫无防备的睡梦者将是上佳的猎物。
所幸…平凡生物不喜魔力，作为猎物的它们…也不愿出现在魔兽的地盘；
所以虽然听上去惊悚万分，但艾斯克…确确实实没出什么大事。
唯一有一点让他感受到困惑的…是——
艾斯克想不起来自己昨晚的经历。
“到…进入湖水之前的记忆都还有…但之后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原来如此，这就是关雎想要询问我的缘由吗？”
见识过少女与金色骑士交锋的艾斯克知晓——【魔女】并非是万能的。
青色的屏障曾在金色的漩涡下化作碎片，自己也曾有几次因为身赴险境无暇顾及危险…导致青光消退而性命堪忧…
换言之…即便是她们设下的阵法…也可能有漏洞可循。
既然如此，为了尽可能的保持长久的效力…干脆就抹除进入之人的记忆。
毕竟…若是连自己经历过什么都回想不起来…那就别提解除阵法了。
若居于此处的不是【魔女】，而是【魔兽】，那这将是被称之为——“生存的心得”也不为过的厉害技巧。
只是——
“只是，这样一来…无论如何…尝试，都起不了半点作用了。哎…继续追逐她的背影…没有意义吗？”
只是如果无法带回记忆…无论尝试多少次都不可能有半点收获。
虽然也可以赌一赌自己的“特殊性”，但…这也不知道究竟会花上多少时间。
…自顾自感慨着什么的艾斯克陷入了思考。
直到腹中传来咕咕的叫声，影子缩到自己的脚底之时…
他才想起来了一件事情…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那位虚弱的贵族已经快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了。
若是寻常之人…也许还能忍受其中滋味，但…那是一个伤重之人…嗯…他还活着吧。
如此希冀着的艾斯克踏上了回程的脚步，所以…他才未能看见——
一个漆黑的娇小身影凭空出现在他之前站立的地方，用猩红的竖瞳望了艾斯克一眼…
随后…便踏上了湖面，缓缓走近了小屋，走进了小屋…
直到夕阳西下，明月将升之时才缓缓离开。
当然，世间千万之事，对于某些人而言是未知，而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可能就是朝夕相伴的常识。
对于艾斯克而言，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紧急情况”。
但…对于她，对于这位小小的【魔女】而言，这只不过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例行功课”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