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淋漓、气氲清香。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离开简易破旧的帐篷，漫步到溪流清湍旁…
汲水洗漱、扫清困倦、与蜂共聚、各取所需…
他才得空望了一眼孤零零的木屋，才得空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犹豫了片刻，他走向了木屋…旁边的临时灶台。
拿起竖靠在鹅卵石上的木棍，捣弄着密集纷杂的炭灰…便能轻松发现一两只尚有火星的碳块儿。
从身旁的木屋外壁上取下些燥木屑，操弄一番，只消三两秒…代表着餐食与温暖的灶火就生了起来……
就好像一年四季各有侧重，各有景致一般，一日三餐也各有特色、各有需求。
而…朝食，作为一日饮食之始，地位尤其特殊。
与午食不同，它所追求的不是大碗装菜、大碗填盆；
与晚食不同，它所追求的不是造型独特、韵味精美；
它所追求的，是能够开启一整天好心情的丰富营养…是刚刚从梦中醒来的肠胃所能接受的细腻温馨。
而…若非要在世间千百种食谱菜肴之中，寻找一种最符合其定位的食物——
唯有…具百家之所长、处万味之尊位的热粥，方才能受之无愧、名副其实。
只是…做粥，也需要些许技巧、粥与粥之间，亦有差距。
大火乱炖、大锅乱煮的滋味…与精心搭配、文火熏陶的滋味…自然不尽相同。
而…此刻…艾斯克所制作的早餐，就在坏的意义上…与之不谋而合。
在室外临时搭建的简易灶台未考虑到流风与露水的影响，点起来的火东倒西歪、时大时小；
好不容易从商人那儿换来的粗麦…也没脱好壳，倒下锅时还能看到几根漂浮起来的杂草；
而…其中最为“特别”的，当属这具用来烹煮的容器…锈迹斑斑的铁锅虽然经过了清理与休整，但…沧桑古老的模样，还是表明了它的年岁已然久远，不然…也不会掉下三两滴锈渣在尚未烹煮完成的米粥中了。
当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即便是这样的…“食物”，也有其独特亮眼之处——
比如…为了丰富营养而添加的风干碎肉、为了调节口味而添加的刺蜂蜜块、为了关照伤者而特意早起的长时间炖煮…都体现出了制作者的好意与细心。
只是，味道一事光有心意还尚且不够，还需要经验的积累与无止境的探索。
而在这方面…即便不用尝试，也能清楚…这碗“作品”还相去甚远…
当然…对于身为制作者的艾斯克而言，能够给予他人吃食，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倘若里面的人还因此挑三拣四……那他不介意将之赶出木屋…任其生死。
……
即便是这样一顿饭，待灶火扑灭之时，也已经日上三竿。
擦干净了脸上的碳灰，艾斯克面朝着木屋的烟囱…叹了口气。
其实…
比起在外搭建的简易灶台，里面的那个炉火他用起来要更顺手一些…
况且，在这样严寒的冬日…在室内生活做饭，才能让每一分热量都物尽其用…才不至于铺张浪费。
但…他依然选择在外面围炉起灶。
他有他的理由，一来…做饭毕竟是个麻烦事，动静不小…要是在室内进行，或多或少都会打扰伤者的休息；
二来…一想到里面的那人…艾斯克就头疼，可以的话想尽可能的避免与他的接触。
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于那人的威严地位…毕竟“贵族”的身份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一文不值。
他所感到厌烦，只是因为，比起身处鬼门关的虚弱，康复之中的活力…反而更难对付一些。
……
刚刚踏入木屋，床榻之上的人从床上爬了起来，支起半个身子…微笑的打量着艾斯克。
中年贵族的相貌十分不同，再加上之前为了疗伤，那一身雍容华贵的服装也早就卸了下来，换上了宽松粗糙的麻衣…所以现在看上去…这人比起位高权重的贵族，倒更像是一位身材消瘦的村夫。
只是…在这副皮囊之下…这人确实有些与一般人截然不同的东西——明明刚从濒死的状态恢复过来没几天，却能忍住剧烈的伤痛…展现出富有热情与活力的模样。
撇了一眼男子的腹部，疗伤的绷带间渗出了些许血水。
这倒不是因为艾斯克的处置不到位，只是…就贯通伤而言…不会刺激到伤口的静躺比坐立更好；
但…他并没有提醒的职责与必要。
毕竟…这些细枝末节并不会影响到他的性命，毕竟…自己也并非治病救人的医师，毕竟…眼前的人，命更不是一般的硬——
前几日，艾斯克刚刚从湖畔回来时，还以为这人会因久未进食而精神萎靡；
结果，踏入家门的一瞬间，他就看见这人颤抖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强忍着伤痛，吐露出格格不入的清爽话音——
“…早上好…先生。”
“…”
挑了挑眉头，艾斯克将木碗隔在了床边的台桌上。
虽然那之后每一天的清晨，他只要看见自己就都会如此打招呼…
但艾斯克从来没有回复半个字…而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并未对他的态度表现出半点埋怨，男性贵族笑了笑，端起木碗…神色恭敬的点了点头。
“…艾维斯·斯莱特，再次感谢您的帮助，先生。”
说罢，便将泛黄的米粥吞入腹中。
刚开始的两口还有些踟蹰…但之后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不过寥寥三两分钟，艾维斯就把残留在木碗壁上的麦粒与些许铁锈一起吃干抹净。
…每次看到他这副进食的模样，艾斯克都怀疑自己的手艺是不是进步了——
而每次自己尝试其中滋味的时候……都会再度确信…自己没有做菜的天赋。
听说贵族都挺会装腔作势的，眼前的这人…眼前的这副模样大概也是如此吧。
虽然明白他…这个名为“艾维斯”的贵族是想通过自己的行动表达真诚之意…好得到自己的信任。
但…艾斯克依旧没有任何动摇，没有任何与之深交的打算与想法。
毕竟…深居林间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与他人产生交集。
收拾好碗勺，便到了艾维斯每日例行的——“提问时间”。
“先生，已经五天了，我能有这个幸运知晓您的名字吗？”
“…”
“这里应该是诺曼大森林中吧…先生您一个人独居在此吗？”
“…”
“…您听说过【奈因集落】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知于我…它在哪个方向呢？”
“…”
只是…无论艾维斯提出何种问题，表达出何种态度…艾斯克都没有任何反应。
如此刻意的冷漠相对…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不善言辞，害怕一个不小心泄露什么重要的消息…所以便沉默以对…以不变应万变，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即将燃尽的壁炉添上几根木柴，温暖的火光便再度沾满了整个小屋。
坐在木凳上，挑拣起墙壁旁的木条，他开始制作起“迷你木桶”——这个与蜂**易所用的货物。
比起最开始上手之时，他如今的技术已经娴熟了许多。
将规整的木条拼合在一起，用炉火烤化枫红树脂…将之一片片粘接起来。
待桶壁的框架确定下来之后，便可以覆盖上底盖…用提前备好的空心圆圈状的木环固定起来。
接下来只要等待树脂冷却下来后，打磨毛刺，削平疙瘩…不到半个小时，一只小巧可爱的木桶便算是完工了。
这些天忙东忙西，存货都没多少了，他打算趁着今天有空闲多做几个，提前准备好一两周的量…这样之后就不至于失信于人…失信于“蜂”。
所以，沉浸于自己的工作之中的他…才未能发现，那位坐在床榻之人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疑惑、多了几分了然。
咳嗽了两声，艾维斯再次吐露出轻弱的话语。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院长老师教导了我们许多谋生的技巧，其中的一环既有‘木桶’制作这个课程。”
听到艾维斯的话，他的手指停滞了半分。
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犹豫一般，艾维斯自顾自的说到——
“我的手很笨，这些精细活一向做的不好。所以一直都只是偷懒…旁观着他人的作品。也许是看得多了，现在脑海里还能回想起制作的过程……不过，这也是因为…这种制作技巧比较特殊…需要用到树脂与蜜蜡。我记得，我当时还问过院长老师——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方法。他回答说——‘家里的、村子里的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不知不觉间，艾斯克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双目涣散…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离开了孤儿院…开始打听起老师的家乡，如果我没找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在三年之前覆灭的边境村庄之一，【奈因集落】的前身——奈因村。”
艾维斯望着踟蹰的少年，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几分悲伤与惋惜。
“来这里之前，我去了一趟【奈因集落】，在那儿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墓碑，知道了【奈因村】还有生还者……结合现状来思考。我想…您应该就是奈因村的幸存者…艾斯克·奈因先生吧？”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艾斯克只是打了个慵懒的哈欠，继续开始了手头的工作。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无论如何…都没有刚刚利索。
艾维斯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待到艾斯克第三次将树脂涂抹错地方时，他才缓缓开口。
“听到了我的名字还没有任何反应…艾斯克先生应该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的名字是艾维斯·斯莱特。是斯莱特城的法理领主、洛克西亚西部公爵…同时也是三年前的那场战争——【温敏特堡保卫战】的‘罪魁祸首’。”
“…哐当！”
一个没拿稳，弯曲的木块儿便从艾斯克的掌间飞出…掉进火炉之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注视着被烈火吞噬的木块儿，他转过脑袋…黝黑的眸子里…是更加漆黑的情绪。
没有丝毫退让，艾维斯稍微扭动了身形，正面直视着他的视线。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良久，最后…以艾斯克的败退告终。
他站了起来，取下弓与刀…迈出门去。
就在艾维斯以为自己今天又是碌碌无功之时，前方就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你的伤…大概再过个两周就能下床了，到时候，还请你早点离开…勿生事端。”
言罢，他便离开了木屋，向着丛林的深处挺去。
坐在床上的人呆滞了一会儿，随后笑着朗声回复道。
“这是自然…再次感谢您的帮助，艾斯克先生……只是，如果可以的话，这早饭，我还是想吃点不一样的东西…”
当然…最后一句小小的抱怨，停留在艾维斯的唇齿间，未能飘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