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经历了春日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夏天的生机勃发、灼日当空；秋日的一夜黄花、千红万绿…世间万物，便再次…迎来了孤独、萧瑟的冬日。
而时间，仿佛化作了一个轮回，从何处消逝、便从何处出现——
树木长出的新叶变作满地黄土、挣脱襁褓的小鹿化作他人父母、因噎废食的枯床再度化作河流…
仿佛在这林间，无论是何等超然伟大的存在，都不得不败退于四季的变化、败退于【世界】的安眠。
要论身为“借居者”的生灵们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做些什么——
如昨日一般醒来、如明日一般睡去…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过好每一天…
而这，便足够算得上是为这循环往复的世界…所作出的，最厉害、最生动的“报复”了。
作为居林之人，艾斯克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若无力改变环境，那就改变自己…
今日的他，也想要像往日一样，早早醒来、早早洗漱、早早活动。
去一点点的，将这林海深处变为…自己所期盼的样子。
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今日的他，注定是没有这个空闲了…
毕竟，就连自己也未曾想到…竟然会在睡梦之中…被如此规模的战士团所找到；
毕竟，此刻被团团围住的他，还没来得及…从床榻上爬起来。
漆黑的眸子环视了一圈，便在不大的空地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一位衣着华丽、春风得意的男性中年贵族——
“…公爵大人…”
左手刚刚移动了一分，领头模样的战士便将右手覆盖在剑柄上，叹息道。
“…哎，别动！别动…艾斯克小弟，我倒是希望你别乱动…毕竟，你的手段我们都见识过…虽然并不想对你动武，但…若是真让你跑了…我们还得再在这森林里不知道找上多久。所以…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就在这里打晕你。”
迟疑了片刻，艾斯克收回了冲着枕木下方移动的左手。
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于战士的实力，觉得自己必败无疑…
相反，若是用上枕木下以备极端情况的利刃、烟雾袋以及他自己的…那股被称之为【技能】的力量…他倒是有信心在这人反应过来之前除掉他。
但…也仅仅如此，仅仅能除掉他一个人。
而自己身边这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绿甲骑士们…则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然也不是逃不掉…但，若真动起手来…那股【青色的魔力】必然会暴露，若没有把握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灭口…那意义不大。
思考到此处，艾斯克叹了口气…举起双手。
“…是我输了，公爵大人…没想到，你们真的能捉到我。”
这句话一脱口，不仅仅是“公爵大人”松了口气，在场的所有骑士都吐出了一口悠长、疲惫的叹息——
“哎…半个多月了，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谢天谢地…终于让我们捉到了。”
“刚开始公爵阁下提及时…我还不相信，但…现在看来，艾斯克先生虽然年少…但确实不可小觑…不过，看样子还是我们赢到了最后。”
“…行了吧，一大群人欺负一位少年…还花了这么久，我都有点为自己感到悲哀了。”
“我懂你…别再说了，心累。”
说着诸如此类的话，骑士们连站姿都松懈了不少，刚刚弥漫在此地中的…若有若无的金石紧张之感也瞬间散去。
当然…要提及到为何众人会有如此的反应，还得问问中心处的二人。
趁着众人嬉笑的间隙，“公爵大人”来到了艾斯克的跟前…伸出右手。
“虽说费了一番功夫，但总算是再次见到您了，艾斯克先生…如我们当初约定的那样，如今我带着谢礼来看望您了。”
无视了男子的右手，艾斯克从床榻上起身，坐在了床檐。
“…在那之前，公爵大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艾斯克先生。”
“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踪迹的？你们是如何能悄无声息的越过哨卡…闯入此地的呢？虽然比不上林兔…但，我自认为自己还是有…一定的戒备心。”
视线顺着公爵的身后向外望去，艾斯克便能看见不远处的林间…几名绿甲装扮的骑士蹲在草丛旁，不过三两下…就把警戒用的【风哨陷阱】拆了下来，笑着向周围的同伴解释着其中的门道。
“…嗯？这个…也没什么特殊的。【毒牙骑士团】里也有早年以捕猎为生的人，能从经验里判断何处应该会设置有‘风哨’。上次是因为他许久没有接触过这玩意儿了…手生，才不小心误触了‘风哨’…才让您察觉到了。”
“至于为何能在密林之中发现您的踪迹，自然是借助了常年居于此地的…冒险者的力量。那位黑头发的小姐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学识丰富、经验老道，甚至还能如同看破【未来】般…为我们预示风险。若不是她有事先行离开了…还真想让你们这两位少年才俊见上一面。”
“…最后是关于警戒心的问题…【毒牙骑士】的传承路线中有【精神系】的超凡能力，虽然不算强大，但…让低序列的人沉溺于睡梦，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还是能够做到的。”
望着眉飞色舞解释着来由的公爵、轻松打笑着互道苦水的骑士们，艾斯克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吗？是输在这里吗？确实…不管我一个人有多么熟悉于此…自然是比不过一群人各取所长的发挥。”
“毕竟…我是没有魔力的【贵族】，是‘无能贵族’。所以，要想做成什么事情，只好借助大家的力量。”
提及到此时，“公爵大人”的目光显得有些深远…有些悠长——
艾斯克知道，在这双瞳孔中，印刻着某种特殊的景致——名为“价值”的光芒。
那是令人憧憬的、令人向往的精神之光…但，尽管如此，那也是他人的东西，与自己…没多大关系。
于是，他站了起来，对着跟前之人如此说到——
“既然如此…公爵大人…您所谓的谢礼，究竟是什么呢？”
“自然是好东西…只是，在这里有些不方便，可以的话…还请艾斯克先生您允许我们拜访您的宅邸。”
————
————
自艾斯克救下“公爵大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许是漫长的时间磨损了脑海的记忆，许是从心底就不认为那人还会踏足此地。
从秋日开始，艾斯克便将这位“大人”要来报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每日的他都只是在满足了最低的生存需要之后…呆坐在湖边，思量着湖光的意义、思量着自己的未来。
所以…在察觉到有人在林中寻找自己的溪边小木屋时、在察觉到有人粗碰到【风哨陷阱】时，他才感到分外诧异，才来不及早作准备。
所幸，对于这片森林…他的理解远胜于常人。
在悄无声息的侦察之后，他确定了来者的规模与意图…才想起来了那个草率的承诺。
虽然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这位高贵的“公爵大人”会加害于自己，但…考虑到来者无论是实力还是规模都远超自己…考虑到自己没有与之见面的必要，艾斯克便打算遁入深林，风餐露宿。
毕竟，他并不需要战胜这只实力强大的“搜查队”；
毕竟…他并不想让自己的“邻居”与他们产生争执…
所以，他在“搜查队”即将进入【刺蜂】栖息地的时候…主动现出一瞬的身形，留下一个“追上我”的信息后…带着他们在丛林外围绕起了圈子。
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本领…自己的技术，绕上几天这些人就会哀声怨道、疲于奔命、无功而返。
但，自己着实没有想到，这些人里也有熟悉丛林之人、这些人的意志力超出常人、这些人的实力不同凡响。
无论自己如何伪造痕迹、抹除地标、引来野兽、深入险境…这些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所在…死死咬在自己的身后。
甚至于…自己每次弄出个大动静混淆视听后，这些人的斗志又隐隐会再高几分…速度都有加快的趋势。
这样一来…比起玩弄对手于丛林之间，他们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神高度集中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这，便是两者之间…所谓之“胜负”的来由。
如此…过了半个月后，反倒是艾斯克自己这边先吃不消了。
他倒是没有因此放弃继续绕圈的想法，只是昼夜不分的奔走、侦察，确实让他略感疲惫。
他需要好好休息一晚…
所以，在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地势险要、两方的位置相隔甚远之时。
他便设置好了警戒的陷阱…找了个僻静地儿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而…当他再度醒来之时，便已然…身陷囹圄。
……
时间回到现在，晨曦的曙光穿过云层，洒在青石泥土之间。
夹杂着三分担忧、七分猜疑，艾斯克领着众人来到了溪边的小木屋旁。
他本来还担心小屋外围的“好邻居”【刺蜂群】会不会对这些全副武装的生人动手，挑起冲突…但，没想到，来此地的一路上，除了一只侦察蜂的影子外，什么都没看见。
无论是身为活物的刺蜂、还是身为死物的蜂巢、木桶…都不见端倪、不见踪迹。
就好像这些高度整合的集体…完成了一次彻底的大迁徙一般，什么都没有留下。
都说超凡的魔兽具有极高的智能…莫非，这些与自己互助共生的刺蜂还知晓…避嫌吗？
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甩了出去，艾斯克顿了顿…才缓缓打开了木屋的小门，转过身子，对身后的众人询问道。
“…地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就在外边说吧…公爵大人。”
“公爵大人”知会般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话，反倒是朝身后的骑士们使了个眼色，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随后，队列末尾的骑士们就将一个个半米高的木箱子，搬进了小屋内。
看到此景，艾斯克皱了皱眉头。
“若是金银财宝的话…恕我直言，公爵大人…我并不需要。”
“隐居于此的艾斯克先生自然不需要那些庸俗之物……我所提供的，是比那更有‘价值’的东西，这里还请允许我卖个关子，艾斯克先生…还请您亲自打开看看。”
撇了一眼“公爵大人”言笑燕燕的神色，艾斯克叹了口气…掀开了其中之一的顶盖。
里面摆放着的…是整齐排列的某样物品。
将其中一个拿在手里上下翻动，他才有些迟疑的追问道。
“这些…是，书籍…是吗？”
作为平民，艾斯克没有接触书本的机会，也从未亲眼见识过。
但…曾听村里的长辈讲过，书本…便是——皮革、纸张与文字的聚合物，而此刻，他手中的东西确实…符合其中的定义。
“没错，我觉得…艾斯克先生应该是需要这些东西的。”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并没有急着表明态度，艾斯克只是皱眉翻动起一页页薄如蝉翼的纸张…不见喜色。
“…个人的独断而已，请不要在意。”
而另一旁的“公爵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笑着，眼中似乎有着格外的喜色。
“…是吗，原来如此，确实…这是比金银…更加珍贵的东西。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就先谢谢…”
“且慢…艾斯克先生。我的谢礼不止有这些书本…还有一样的东西希望您收下。而且…这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嗯？”
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望向“公爵大人”，艾斯克的瞳孔中便倒映出了一位信誓旦旦的男子…拍着自己的胸膛，如此宣告着——
“还有‘教育’…艾斯克先生。我想教授您关于贵族的知识、关于王国的知识、关于…世界的知识。请让我…成为您的老师。”
自己是沉沦于林海之人，自己是身负某种辛秘之人，自己是疏远人群之人，自己是安于现状之人…
如此的自己，面对如此的提议，答案…应当是想都不用想的。
唯有拒绝…才是最佳的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随你…‘公爵大人’。”
但…恍惚间脱离出口的话语，却连他自己都产生了诧异…
那是默认、那是赞同、那是…宽容。
那是与自己的态度无缘的词汇，那…这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何会答应他呢？为何会允许他呢？
答案…是极其简单的。
无他…因为如今的自己，实在抵御不了一个甜蜜的诱惑——
想要弄清楚…“魔女”是何物、自己是何物的…诱惑。
于是乎…在诺曼大森林的某处，一位年少的男子…得到了一位“贤明”的老师，一次…看清世界的机会。
而倘若放在别处，放在某个人物传记的开始…兴许会将之描写成——
一次…【传说】的开始。
——黑斯特瑞·洛克西亚（《诡将军传（黑版）》（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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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日当空，波光如环。
黑色长发的少女离开了小屋，踏着湖面、来到湖畔。
她身后，是湖水中的小屋；她的眼前，是密集的蜂群。
这些远道而来的刺蜂聚集在她眼前，欢喜着…画着圈。
它们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它们连话语都无法述说…
但，对于【魔女】，对于受命管理世界之人来说，这点“交流”的差距，连问题都算不上。
将手指点在其中一只领头模样的刺蜂上，黑色的魔力便搭建起沟通的桥梁。
良久…她点了点头，微启丹唇——
“…啊，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这样…那个名叫‘艾斯克’的少年…就不会继续呆在森林里了吧。谢谢了…今后就麻烦你们换个驻地…守护此地了，毕竟…居于【湖屋】之人，重要的有些过分了。”
送别了念念不舍的刺蜂，她临别前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木屋。
兴许是日光的角度刚好…那双猩红的瞳孔中似乎染上了些许绀紫的余韵。
她轻笑着、呢喃着——
“…若真是你的话…真是您的话。成为【神明】…兴许也就不仅仅是豪言壮语了。真希望我——安奈·轨迹能有幸亲眼见证，那一天、那一刻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