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冒险者们的中转站与出发点，奈因集落具备了许多寻常小镇所欠缺的功能。
比如道路左侧清一色的装备铺，无论何时都响彻着叫卖声与铁器敲击的铿锵声；比如道路右侧用围栏圈出的巨大仓库，无论何时都摆放着珍贵的超凡材料等待运送；再比如…斜对于仓库的白色帐幕…时不时会飘出些许酒与血的腥臭。
按常理来说，这里…算不上是个好地方，毕竟机遇常常与危险相伴、未知常常与死亡共舞。
即便是如何经验丰富、实力强大的冒险者，也常在此直面绝望、送别好友。
所以，它应当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地方——才对。
但当他离开那个清冷悲伤的地方，踏上第一块儿石板路，看见第一处烟火气后…便不由得打消了这个祈祷般的念头。
或三或五，冒险者们聚集在一起，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热情的火、探究的眉，从道路的一头…蔓延到另一头。
看着他们的这副姿态，他一瞬间甚至觉得…就连天上的乌云也得为之让道，得屈服于它们，得恭顺于他们。
显然，对于这些只想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而言，危险与死亡…反倒成为了诱惑的毒酒，勾着一批又一批人从远处来、从四处来。
只是，这样的景致对于他而言，显得刺眼且…反感。
毕竟…现在的他，还不怎么喜欢人群密集的地方…
掂了掂背后的行囊，确认那本厚本还在包裹中之后，他便抬起了脑袋…寻找着此行的目的地。
迟疑了片刻，他颔首迈步…缓慢、笔直而又坚定的走向那里。
毕竟…他所要寻找的地方格外显眼，毕竟，他也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对他而言颇为嘈杂、混乱的地方。
思绪放空处，时间已消散。
回过神来，他已经停在了巨大绿帐的门前…停在了绿甲守卫的眼前。
回望着守卫们打量的目光，他顿了顿…如此述说道——
“…你好，麻烦您转告一下艾维斯公…就说，艾斯克·奈因…来找他了。”
接到话的骑士睁大了双眼，显得有些惊讶…随后笑着点了点头，遁入其中…
而当他再出来时，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位中年的贵族，一段…颇深的缘分。
艾维斯·斯莱特难掩脸上的笑意，喜悦之情似乎都已经冲出了心房，传达到他向前伸出的、颤抖的右手尖上。
于是乎，他对着他，身份高贵的华丽之人…对着久避人世的乡野之人如此说道。
“欢迎您的到来，艾斯克先生…我等候您多时了。”
“…”
而回应艾维斯的，并非是他的话语…而是他的行动。
沉默着跟随在贵族男子的身后，他迈向了碧绿的帐篷…
只是，在即将涌入昏暗之中的最后一刻，一缕金色的光线横在了他的眼前…
他愣了愣，抬起视线——
在那里，太阳刚刚驱散乌云，阳光刚刚刺破氤氲，让一场悬而未决的雨…从此消散。
……
让骑士们守在门外，艾维斯领着他走进了大厅后的、被支会长卡恩称之为“会议室”的“秘密空间”。
圆环状的法阵在帐幕的内壁上时隐时现，微弱的烛火在人影的窜动下将熄将明。
“坐。”
拉出矮小会议桌旁的椅子，艾维斯随口说了一声，转头冲泡起驱寒温体的热茶。
直到耳边迟迟没有传来他落座的声音，才回过头打量了一眼饶有兴致、四处环望着的他。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艾维斯才了然般点了点脑袋。
“艾斯克先生是第一次见到【炼金造物】吗？”
“这就是…【炼金造物】？”
望着他疑惑的眼神，艾维斯笑着点了点头，端来冒着热气的茶水，开口解释道。
“啊，这是拥有【附魔】效果的人造品，具备寻常材质所缺少的能力。因为最初只有【生产系】的【超凡职业者】——那群被称之为【炼金术师】的人才能制造出来，所以…才被叫做【炼金…”
“我知道，不用解释这么多，艾维斯公，书上有写。”
艾维斯愣了愣，尴尬的笑了笑，将茶杯摆好后…继续说道。
“啊，我都忘了…之前的那些书里确实有一本【炼金术指南】。不过…你知道这个附魔的效果是什么吗？这其实是…”
“一道圈纹、两种结构、三重核心…这是最基本的【一级附魔纹】。至于效果…既然是印刻在这种地方的，大概率是【隔音】吧。”
“…”
许是接连的失利打击过大，即便是艾维斯这样社交经历丰富的贵族…也不由得愣了半秒。
就像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一般，他撇了一眼身后的帷幕，有意无意的问道。
“…骑士大人们都留在外面…不带一个人在身侧，就一位掌握实权的【王国公爵】而言，是不是有些不太谨慎呢？”
松了口气，艾维斯半瘫在椅子上，再度恢复了明朗的笑容。
“谨慎？有艾斯克先生在这里，还需要那种东西吗？”
望着公爵热切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之前就说过很多次了，艾维斯公，我是【侦查系】职业者…不擅长正面对敌。若此时从外面冲进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冒险者…我可没把握保护好你的性命。”
“嗯？若是有外敌袭来…艾斯克先生还会保护我吗？这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呢…”
“啧…毕竟你要是死在这里了，我也脱不了干系，之后的日子怕是都会不太好过。”
“呵呵…不用担心。若真有人想对我动手，不需要艾斯克先生出马…甚至不需要外面的毒牙骑士团出马，在此处的卡恩支会长会为我们摆平一切。毕竟…正如您说的那样，我这样的人死在这里，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麻烦事。因此…我们才能在这里继续推进我们的…”
抬起左手，他打断了艾维斯的话语，神色冷淡的回答道。
“不需要说那么多，艾维斯公…这些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牵扯进你们的事情中。”
就好像惊雷打在了顽石上，艾维斯瞪大了双眼，表情诧异。
“嗯？嗯…嗯！？可…难道…艾斯克先生不是因为想通了，才专门来加入我们的吗？”
“不…您误会了艾维斯公，我这次来…只是为了送回前两天，你们落下的东西。”
打开包裹，他将厚本呈到了台桌之上。
这是艾维斯十分熟悉的东西，毕竟…这是当初自己亲自交由他手上的东西。
“…前些天贵军的骑士团打包书籍之时，忘了将这本带上，我是专程来送还于您的。”
说完，他便起身向着艾维斯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么…再次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教导，今后…就真的是再见了，艾维斯公。”
而就在他转身即将离开此处之时，艾维斯的话语慢悠悠的飘入他的脑海中。
“…只是为了这个？就能让艾斯克先生您亲自走一趟？”
指尖停留在门帘旁，他生硬的止住了动作。
“明明您也可以选择像之前一样，联系骑士团…让我派个人过来取？”
“…”
“说到底，您不觉得这件事情的起因就非常奇怪吗？…艾斯克先生几天前是怎么说的？——‘我的精力有限，看不了那么多的书，剩下这些我没什么兴趣…你们拿走吧。别糟蹋了知识…顺便把我看过的书也拿走吧，它们还能在其他地方发光发热’。”
“…”
“当时我没太反应过来，现在回想起来…这难道不是乍一听很合理，实际上却很奇怪的说法吗？毕竟…看过的、没看过的都拿走后，您那里不是一本书都不剩下了吗？”
“…”
“当然…最关键的，是您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特意让我们带走所有的书籍？考虑到您今日的行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已经有了离开诺曼大森林的想法了吧？或者说，您接下来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
不知何时，他收回了左手，转过了身子…冷冷的注视着在烛火下淡淡微笑着的公爵。
那一半明、一半暗的消瘦面容，看上去却格外有神、各位深邃，仿佛故事中能看透人心的【恶魔】。
“艾斯克先生，您去广场那边看过了吗？…如何？在那边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我没有写错，‘墓’字…就是那样写的。”
像是只妥协了一半似的，他叹着气，吐出话语。
在来此之前，他先去了一趟埋藏着“家人们”的广场区域…
清理了苔藓与杂草，献上了温柔悠长的祷告…
也同时确认了墓碑的现状…
他在那里，发现了两件事。
一件意料之中，一件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自己确实没有刻错文字…
现在想来，自己也是脑抽了，自己怎么可能写错呢？有那位仁慈的【少女】在身边，怎么可能让自己写下错误的墓志铭呢？
“我知道，毕竟是在那样庄重的情况下，我也不觉得艾斯克先生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我那样说…还是因为想要让您离开诺曼大森林，试着…走出来。”
“…一副为人师表的做派呢？”
“事实上，我也确实是您的老师，艾斯克先生。”
“…”
沉默再度陷入这个空间，两道目光相互交错…终于是年轻者先败下阵来。
“所以…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艾维斯公爵大人。”
“接下来，艾斯克先生打算去哪？”
“…随便转转。”
“随便转转…吗？”
“…”
双手抱拳抵在嘴边，艾维斯的目光如湖水般平静又如海洋般深邃。
也不知道一个【平凡人】哪儿来这么大的压迫感，沐浴在艾维斯此刻的目光下，饶是他这样的人都不免有些心虚的侧过目光。
没有回话，艾维斯同样也拿出一本装订精美的书籍搁在桌子上。
只是瞥了那书封面一眼，他就皱起了眉头…
他大概知道这人想说什么了。
“【洛克西亚建国历】——这是了解王国历史必看的书籍。其中详细叙述了王国的起源、发展与未来。我曾与这本书的编者交好，所以才得到了这本未删减的原著本…这也是我所提供的书库中的一本，我想您应该已经看过了吧…毕竟，这上面都留下了您的笔记。”
艾维斯翻开书页，凭借的他眼力足以在微弱的烛光下，看清两米外书本上的字迹…
当然，这也是因为留下字迹之人正是他自己。
“你所勾勒出的这一段…正是当时他所删减的内容之一…关于【温敏特堡保卫战】起因的猜测。”
“他是这样写的——‘虽然现在看来，【温敏特堡之战】的起因似乎是【凯尔斯克魔导国】的贪婪，但无论是迟迟未到的援军、还是消极应对的东、北部领…都表明，这次战争还有更深的缘由。’而你的笔记是这样写的——‘北部？东部？还是…两者都有？’。”
“基于此…我想再问您一次，艾斯克先生，您接下来是想去‘东边’？还是想去‘北边’？”
“…”
望着沉默的他，艾维斯站了起来，两道目光相互平行。
而贵族的男子如此说道——
“既然您不愿意说于我听，那…我希望您至少听完接下来的一段话…再继续前行——”
“…”
“无论是东、北…甚至是西边，只要您还打算探究贵族们背后的肮脏、背后的腐朽。我…艾维斯·斯莱特就一直会是您的…坚强的后盾。”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
面对黑发青年的质疑，贵族的男性如此回复…
“那也是因为…有这样做的必要，毕竟…”
……
离开冒险者公会，他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时而望望左边，浓密的森林依稀可见；时而望向右边…康庄的大道直通天边。
他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深夜…
当时他也曾有过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是“自己死”，还是“一起死”…这样的两个选择。
当时，他选择了“自己死”，所以…才遇见了如神赐般的转机。
而现在…他的面前也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到过去”，一个…是“来到未来”。
迟疑…只有片刻。
再度迈开脚步时，他走向了右边…走向了东边。
因为，他不仅仅是受人眷顾的幸运者…还是背负希望的前进者。
因为…他在那墓碑前还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是并不特别茂盛的杂草、并不特别肮脏的台阶、并不特别嶙峋的碑石…
那是有人洒扫、打理过的痕迹。
如果说变化意味着与过去诀别，那么自己所能做出的选择便早已确定。
而之所以走向东边…并非是因为他已经确定了敌人何在…
只是，就奈因集落的地理位置而言，无论如何…都得向东走…才能去往洛克西亚。
思及此处…他喃喃自语。
“都是往东走…‘东边’…原来如此，看样子…公爵大人已经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啊…”
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步伐轻快了些。
毕竟…这次他并不孤独。
毕竟，他的怀里…还有那位公爵最后送给他的一句话、一件物。
一句话是——“毕竟，商人之城最讲诚信，毕竟…我最初说的话并不差池。”
一件物是——如包裹般大小的布袋…当然，还有商人之城特有的豪气与满满当当的金洛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