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木制的隔板放下来,微薄的光线便受到阻拦,狭小的空间也因此变得更加昏暗。
点燃壁橱中的星火,弥漫在空气中的酒味与汗臭就随之驱散。
握着不太合手的酒杯,他漫不经意的打量起周围。
明明是大白天,却还是能看到满面红光的男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或是相互推攘、或是举杯高喧。
明明已经醉得看不清眼前之人是谁、为谁,却还是能用发黄的牙齿吐露出随意的评价。
“我就说…那个西部公爵不行,愚蠢且恶毒。咯…就我表弟,你知道的…那个勇敢、天真的傻叉。他当年可是【保卫战】的经历者,他亲口对我说的,战争一开始他们就请求了援军…结果到最后…【女神】都来了,援军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你要知道,过了我们这儿、过了温敏特堡…就是一望无际的【洛克西亚大平原】,就没有一处坚固的城塞可以抵御敌人…到时候,最先覆灭的就是他的西部领。在这种情况下…他都没有派出援军,可想而知…这个艾维斯大公是有多么的愚蠢…”
微微蹙眉,他的手指敲击在台桌上…发出轻快的节奏。
“而且…我听我那个兄弟说,当时东部领与北部领其实派了援军过来,虽然不多,但也能缓一缓前线的战况。但…艾维斯害怕他们趁机侵占自己的领土,居然派出军队加以阻挠!!前线还战火连天,他居然派军阻拦自己人!由此可见,这个人又是多么的恶毒!!”
那位叙述者灌下一大口酒水,清了清嗓子,再度朝周围的醉客们传达着自己的观点。
“而到了现在呢?这人居然还大摇大摆的进入‘奈因集落’…进入【敌国】的领土。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下达参与者众多的大规模委托…他就不怕凯尔斯克以此为借口再度挑起战火吗?不…既然是他,无论做出多么愚蠢且恶毒的事情都不奇怪!说不定…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想再次挑起战火!再度将西部领、将洛克西亚带入战争的泥潭之中!”
最后瞟了一眼这位叙述人,他挑起半分不易察觉的微笑。
迟疑了片刻,将手中的麦黄色液体送入口中…
“欸,你这表情…我跟你说,你别不信…我…”
“咳…咳!”
刺激性的味道惹得他直蹙眉头…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头咳嗽了起来。
再抬起头时,那位叙述者浑浊的眼中,尽是涵盖不住的不快。
“啧…不会喝酒就回家喝你妈妈的奶去,小屁孩儿在这里装什么装?”
“…嗯,抱歉,老板…结账。”
“嗯?喝好了?五枚铜诺曼…先生。”
将兜里的铜币拍在桌上,他向着那人颔首表示歉意…随后推开了酒馆的大门,迎向了纷飞的雨雪地。
嘴里唱着有一茬没一茬的调子,他走进了对面的小巷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休憩了起来。
直到天色渐晚,炊火散香…他才站了起来,睁开眼……跟在刚刚出门的那位叙述者身后,迈向更深的黑暗。
……
这里是洛克西亚王国的西部门户,傍山而建的“不落之城”——温敏特堡。
而自那场惨痛异常的【温敏特堡保卫战】以来,已经过了四年多了…
四年来,破碎的城墙早已缝补;悲痛的往事早已淡忘。
时间,能治愈一切的伤痛;时间,也能消磨一切过往。
而今还生活在此处的人,大都是新驻于此的西部军人,或是“慕名而来”的探寻者,都是一些…未曾经历过惨痛历史的新来者。
赛吉尔正是其中之一,身无所长、贫困潦倒的他四年前听说西部公爵要主持修复“不落要塞”时,来到了此地。
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与“狡黠”,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一份不错的酬劳。
倘若他能一直如此的发展下去,那谋生不成问题,他甚至还能成家立业、惠及妻儿。
但,有被美誉为——“商业之都”的【斯莱特城】作为支撑的修复工作,进行的异常迅速。
不过短短半年,温敏特堡就变成了比起以往更加坚固、更加雄伟的城塞。
这对于洛克西亚王国、对于生活于此的洛克西亚人而言自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但这对于他这样靠此吃饭的人而言,修复完成…也就意味着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他之后也尝试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身份——
冒险者、临时军、手工学徒、商家小贩…
但…遗憾的是,他身无所长;遗憾的是,他时运不济。
渐渐的,诸事不顺的他变得易怒、暴躁、好酒…
常常在酒馆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如此这般的行为带来的恶果之一…便是那点本就微薄的储蓄消散一空,连生存都成了难事。
这种现状也随之为他带来了更加深邃的恶意与黑暗,他开始咒骂起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那位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公爵大人。
毕竟,要是没有他…自己还能如以往一样,谈笑风生、吃香喝辣。
平心而论,这位公爵大人对待手下人还算不错。
温敏特堡修复工作完成后,他曾征集有意者加入公爵府,做些琐碎繁杂的体力工作。
他这样的“闻风而动者”…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只是这一次,他的“努力”与“狡黠”没能获得之前那样的成功。
受到排挤的他别无他法,只好离开了“新职场”,只好单独求生…
但即便如此,公爵大人对他这样的人还是很不错,为他们提供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
但,无论何等丰厚的酬劳,都经不起他这样的挥霍。
如此…过了约莫一年后。
他沦落到要向人借钱过日子的地步,走到哪里都遭人嫌弃、遭人鄙视,心中对于那位公爵的恨意也到达了顶峰。
就在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身处于这个“人生中最黑暗”的阶段之时,事情迎来了转机——
……
推开房门,将沾染着酒渍和不明黄色液体的外套…扔到同样杂乱不堪的木板地上,赛吉尔脑海中的酒劲儿更旺了几分。
睡眼朦胧的关好了房门,他瘫倒在了床铺上…沉沉的睡去…
过了不知有多久,他先是感觉到冷,就像是窗户大开,让外面的风雪飘到了自己的身上似的;
然后,才是感觉到喉咙发干…嗓子发涩,就像是烧红的木炭塞进了他的嗓子眼一般。
在这样双重强烈的不适感下,他终于是醒了过来。
睁开眼,他咒骂了一句,扶着宿醉发疼的脑袋,寻找起水缸、摸索起门窗。
等他一瓢水下肚,关好不知何时掀开的门窗…回过头来想再度躺在床上时,才后知后觉的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自己一直以为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凭空”出现了一位靠在床边台桌上的、黑衣黑发的男子。
看上去格外年轻的面孔下,隐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漆黑的皮革外衣上,还沾染着白雪的痕迹;那双漆黑的瞳孔甚至都没有看向自己,只是注视着他自己的跟前,注视着他自己的脚尖。
“鬼魅”一般的人——赛吉尔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个念头。
“…这么晚了…这位大人来我这儿,有什么事吗?”
谨慎的挑选着用词,赛吉尔咽了好几次唾沫…
毕竟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无论是“鬼魅”,还是“超凡职业者”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
“…你叫赛吉尔,是吗?”
男子开口,纤细的嗓音让他感到有些耳熟。
“是的,大人…”
一边努力思索着自己在何处听闻过这个声音,赛吉尔一边谄媚的开口。
“你经常去酒馆?”
“不算经常…也就隔几天去一次而已…大人。”
“你一般都在酒馆里干什么?”
“去酒馆…当然是…排解寂寞,喝点小酒而已…大人。”
“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有个小铺子…卖点下酒菜,大人。”
随着问答的推进,赛吉尔的笑意越发僵硬,肢体越发颤抖。
因为,他渐渐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处听到过这个嗓音;
因为,他渐渐明白了眼前之人究竟想要追问的事情是什么…
“…你对艾维斯·斯莱特这个人有意见?”
预料之中的问题袭来,他愣了半秒,随后如常般笑着回答道。
“是的,大人…您不知道,艾维斯这个人嘴上说着‘平等与公正’、说着‘尊敬与谦让’,实际上确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他让前线的士兵们抛头颅、洒热血…而自己却坐在家里,贪权谋财,阻挠援军!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遭人唾骂吗!!?”
像是刚好追问到他的“专业领域”一般,赛吉尔的回答置地铿锵、孔武有力。
他抬起下巴,高傲的笑着,像开屏之孔雀,像得水之虎鲸。
他有自信,他这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能够打动任何人,能够影响任何人,能够将他者的“质疑”堂而皇之的翻篇。
“呵…呵…”
所以,如今男子传出的笑意,才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赛吉尔…是吧?”
“…啊?啊…是的,大人,我是赛吉尔。”
缓了片刻,男子抬起了脑袋,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盯着自己。
“其实…我做错了一件事情。”
倘若说被这双眸子注视着让他心生惊惧、那随之吐出的话语则让惊惧披上了困惑的外衣。
“嗯?嗯…是吗?”
不清楚这人想干什么,赛吉尔只是如忠犬般…捣鼓着脑袋,表达着机械式的赞同。
“嗯,今天我不应该点麦芽酒的,应该像之前一样点杯牛奶就好了。”
“哈…哈?”
“不明白吗?赛吉尔先生,这一周我一直呆在酒馆里,我已经注意您很久了。要是今天不喝酒,不咳嗽那两声的话,我还能再多‘关注’您一段时间…我正是因为做了自己不习惯的事情,才引来了您的注意…而,赛吉尔先生,您也是一样。”
“…咕!”
冷汗从赛吉尔的头上划过,他指尖处的颤抖更剧烈了些。
“您可能不清楚吧,在一群醉汉中,酒气冲天、逻辑清晰又言之有理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显眼。”
男子离开了台桌,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赛吉尔的跟前。
用漆黑的视线压着他,用危险的气息驱使着他,如此说道——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想知道,究竟是哪里的谁,示意您…述说这些‘煽动敌意之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