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知晓残酷的冬季已经过去一般，高天之上的曜日透露出长久的温光。
万里无云、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鸟木共吟。
就好像高贵仁慈的神明下定决心想要用这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来表明自身与冬季隔绝、与衰败为敌的坚定态度。
就好像这位神明用和煦温柔的话语在万物的耳边低吟——“衰败的冬日只是假象、蓬勃的春天才是世界本来的面貌。”
就好像，“祂”打算以世界的变更、以气候的变化、以生机的绽放来调节着万物、呵护着万物、包容着万物…同时也操控着万物一般。
只可惜，即便是在“祂”的后花园中，在神明所认可的应许之地里，恐怕也只有…无生命之石水云风、只有…无智慧之草木藤蔓才能驻足停留。
最起码…对于如今这位满身泥泞、满目疮痍、满脸惊恐的奔走之人而说，那样的地方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寻到，永远也不可能去往。
裹身的灰色粗麻布已经被一路上的荆棘、枝桠、石块儿、利草割损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两根风中残烛般的细条挂在泥泞污浊的肩膀上。
但…即便如此，旁观者也不会对这件“服饰”心生怜悯，因为…这人此刻的相貌，并不比这件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麻布好上多少。
左眼的眉头被蹦出一个手指大的豁口，红黑色的血迹布满了她半张面庞…这些夹杂着汗渍的血液不知何时渗进了眼睛里，即便过了半个晚上…依旧刺疼着她纤弱的神经；
消瘦的肩膀、裸露的小腿、细嫩的手腕上…都布满着细微的划口，这些因为她贸然冲进丛林而留下的伤痕虽然并不致命，到了现在也早就结成了红宝石般的痂…但，也正因如此，那些因伤口愈合而遍布全身的细微痒意…直到现在还如潮水般的摧打着她平庸的意志力；
然而…这些伤痕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因为…最尖锐的疼痛、最火辣的恐惧——要属她那爬满着“血红爪痕”一样的、还在滴血的后背。
这个后背… 还能依稀从那些暗红的血影下看出它原本的样子，那应该是光洁的、是白皙的、是富有生命力的、足够让她在村落中最俊朗的青年面前高声宣称——“自己…这是天生丽质的白皙、是神赐的容貌，是此地容不下的神采斐然”…是曾那样美丽动人的事物。
但…纵使如此，纵使她的光洁不再、纵使她的身体伤痕累累、纵使她已经是惊弓之鸟、观影之人…却还是没办法让人们忽视她那双瞳孔、她那副神情——
棕褐色的瞳孔里没有热烈的情感、没有无言的控诉…只有绝对的平静、只有绝对的死气…
那张尚且年幼的面孔上，也只有淡漠的麻木、只有悄然的等待。
本就没有多少体力的她奔波了一晚上，她早已经抵达了肉体的极限…而精神的极限也早已崩溃、早已如流沙般消散。
而今还驱使着她向前的…是脑海中父母的嘱托、是最后一丝…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生机的渴望。
但…仿佛要将这最后的丝线切断般——
她低鸣的耳蜗中…回荡起马蹄声与草木摩擦衣物的悉数声。
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迈出的左脚就不自觉的踢到了突起的石头上，稚嫩的面容便再一次与大地…面对面挨了个正着。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奔涌而来，她蜷缩在地面，左手死死抓着锐利的草根，不停干呕…但许久未进食的她…只能呕出腥黄的胃酸。
拽下青草，手心便又多出了一道豁口，膝盖便再一次站立于大地之上。
她不能在此久留，因为——下一刻，火辣辣的疼痛就从背后传来，而那些血淋淋的“血红爪痕”或者说——鞭痕，便又因此多了一道。
而今…这些鞭痕宛若技艺娴熟的剑士在木桩上留下的斩痕一般…两两交错、刻入骨髓。
仿佛…要将她钉死在这里、钉死在这片幽静无人的乡野道旁。
“呜！”
吃痛的她…再一次跌倒在了地上，而今…就连这一声痛呼似乎也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而在她身后，两位对她而言…过于高大威猛、过于凶神恶煞的男子靠了过来…其中的一位，手里正拿着垂血的红灰色的麻鞭。
“怎么了？跑不动了？继续啊！昨晚上那个铁骨铮铮的小姑娘哪儿去了？”
一边咬牙切齿的说着，那人一边用带着血红牙印的右手挥舞起长鞭…让一道道绳影落在了她的背上、让一道道伤口浮现在她的身上。
“老子是看你在这个乡野之地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才给你个机会，让你留得一条性命。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杂种！被你咬过的地方现在还疼着呢！！混账东西！”
就像是要将心中的仇恨与恶意完全宣泄而出一般，那根长鞭也带上了几缕…魔力的辉光，刻下的伤痕，也带上几滴琐碎的肉末，渐渐的…她的呼吸衰弱了下来，她的生机也随之濒临尾声。
“行了！要是还想要带着她就搞快点儿！大中午的…这里已经逼近乡道了，保不齐就会有谁从这里路过。动作快点儿！”
许是男子的面目太过狰狞、许是男子的行为太过放肆，就连他身旁的同伴都有些看不下去，开口相劝。
只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眼中只有礼仪、心中只有得失。所谓的同情与怜悯…于他们并没有半点关系。
“怕个屁！铁莱将军亲自为我们撑腰…你怕什么？嗯？谁来…杀了谁便是。”
“…就你这个【序列一】，要是真来了几位【中阶职业者】…到时候谁杀了谁还不一定呢！赶紧的！他们可能都已经撤了！你到底带不带上她？”
“带个屁！这副吊样了…我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带回去还得供她吃喝。”
他的同伴迟疑了片刻，叹了口气。
“那就赶紧杀了吧…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当然是我来，你又没被她咬断手指！”
“那就赶紧的吧。”
于是乎，男子狞笑着…靠近着她，用那张染血的右手扼住她微弱的呼吸…缓缓用力。
只是，她实在是太虚弱了，连一点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连一点反抗的意志都生不起来。
而这种“消极”的态度，对于男子这样残暴的施虐者而言，味同嚼蜡。
于是乎——。
他眼珠子一转，笑得更加阴森…笑得更加反胃。
“你不是很讨厌‘这玩意儿’吗？既然如此…就让你在生命的最后…都注视着‘它’吧！”
说罢，男子便松开右手，冲着腰带摸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睁开了恍惚的血红左眼…无力的眺望着男子的动作。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身为女性的她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下意识明白了男子想要做的事情，还是清楚认识到了自己之后可能的遭遇——
她发出了平生最惨烈的嘶吼…发出了残留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恸哭”。
但…这样的行为，对于男子而言似乎只能火上浇油、只能…落进下石。
“对！这样才对！这样才对！不这样就没意思了！对吧！！”
男人的动作更粗暴了几分、无力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想起了从前——
想起了自己平淡而又格外灿烂的…从前；
想起了一度被自己嫌弃…却又在如今显得格外珍贵的…乡野平常。
——“神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像是要赎罪一般，那只染血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像是自暴自弃一般…想要直视太阳的伟岸，想要让那炙热烧尽自己的灵魂…
却在那之前…看到了比太阳更加璀璨、更加耀眼的东西——
一位黑发的青年、一位…她的“神明”。
而从此以后，她的一生…便只为这一人而活。
————
————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曜日驱散了寒意、微风送来了芳香。
对于世间万物而言，这种天气意味着生机缓现、意味着食材频出，是值得铭记的“丰收之日”。
而对于艾斯克这样的“旅者”而言…更是如此，温暖的日光烘干了道路，无雾的天气让他得以挑目千里，也同样是值得庆幸的“顺途之日”。
行进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道路上，速度自然快了不少，连带着有些赶时间的他…心情也好上了不少——
自离开温敏特堡已经过了一两天了，距离斯莱特城还有一段不算长的距离。
其实…按照他的脚程——一位【序列二】的【侦查系】职业者的脚程，他应该早就到了才对。
但之前在温敏特堡时…那位里昂·温敏特的话语提醒了他，既然是要去调查“贵族”们的秘密，自然要小心谨慎一些…不到万全把握、不要轻易显露身姿。
毕竟这些“地头蛇”们，在当地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所以，他才选择绕开路程较短的康庄大道、选择蜿蜒曲折…但是人烟稀少的乡间小路。
而…所谓的命运，就是在一个个不起眼的选择中…交织、缠绵。
所以…他才能在幽静的环境中，敏锐的察觉到两男一女的靠近，才能在他们发现自己之前，藏匿在…树木的阴影里。
才能在这个不算高贵、不算华丽的“旁观席”中…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
此刻，那位骨瘦如柴的男子一只手将少女按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裤兜。
甚至都不用继续看下去，他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就知道这个男子有何等肮脏的意图。
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任何动作。
既不打算助纣为虐、也不打算雪中送炭。
因为…没有必要、因为…没有理由。
因为…对他而言，善与恶并不重要；因为…对他而言，强与弱…显而易见。
既然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地方上，作为弱者便只有…被剥夺的命运。
他所能做的…最后的仁慈——
便是就此转头，不去注视那…过于残酷、过于悲伤的一幕。
而…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即将挥手离去的一瞬间。
不知为何…这位少女将视线移向了自己的方向，不知为何…看向自己的双眼。
那死气沉沉的眼神中…多出了一道烈火、一道如太阳般灼目的烈火。
一瞬间…他动摇了，那具眼神仿佛在追问他——
“弱者…便只能逆来顺受吗？弱者…难道就没有反抗的资格了吗！？”
他想起了那个漫长的月夜，自己最后的亲人…在自己的眼前被那位金色的骑士…碾成齑粉。
而他…只能看着、只能默默的看着。
像个无关的路人角色一般…看着少女与骑士的交锋，看着“主角们”的表演。
那时…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不对…直到现在，他一直都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因为他是“弱者”！
他是无能的弱者，所以逃避于林海是应该的吧？所以逃避于世间是应该的吧？所以逃避于强敌是应该的吧？
是……应该的吧？
在被这位弱小的少女注视前、在遇见那位毫无魔力的公爵前…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此刻的瞬间他动摇了；
不对！！
早在他遇见那位伤痕累累的公爵时…他就已经动摇了！
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他们…都拿出了反抗的勇气，自己…又为何要给自己划个圈，从此固步自封呢！？
为什么呢！？
没有理由…不是吗！？
再说一次——
他动摇了，所以少女的视线才在阴影的海洋下发现了微微颤抖的他，那双隐隐夹杂着火焰的眸子才能死死钉住了他。
明明已经发不出声、明明连手指都动不了、明明接下来就要遭受最为屈辱与悲惨的事情…
却还是，死死的盯着他。
用燃烧着烈火的眸子…死死的盯着他。
于是乎…他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子。
这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毕竟，再过半秒钟，少女的生命与尊严就将化作昙花——在瞬间的绽放后、无声的凋零。
而接下来的事情——
便是一位带着血光的“黑影”…成为了少女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