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晚风撩拨到脸颊羞红的火烧云在天际尽头晕染开一片亮丽鲜明的橘色。
时间是夏末秋初的温暖黄昏，地点是放课后除了我与她再无他人的位于教学楼二层的教室。
最后一丝浮躁的暑热消弭于那凉爽的风，偶尔鸣泣的寒蝉有气无力地留恋着小径两旁静默的法国梧桐。
透过枝杈繁叶映射而来的细碎光斑在偌大的教室里缓缓跃迁，勾勒出光影交织的画面。
俄顷风止，我和被我搂在怀里的少女一同遥望着远方逐渐趋于暧昧模糊的夕阳。
“为什么那不是樱花树呢？”
她的音色温婉清洌，用有些孩子气的口吻询问着，她那削葱般柔嫩的食指正指向那棵树冠繁茂的梧桐。
“即使那是樱花树，现在也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啊。”
我确认着她掌指间淡淡的温度，全身心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惬意与幸福。
“樱花虽说是日本的象征，但也未必是美丽的象征啊。也有文学家把它看作腐烂的春天的遗体、泥土腐烂的骨肉之类的……”
说到樱花，我那消极的思考方式又在引领话题向不妙的方向发展。
她好像有些不太高兴。用空出的右手轻轻抚过精致的脸颊，把自然垂落的绑着发带的几绺黑发别到耳后。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还没有亲眼见过樱花呢。”
她好像有些失望，连语气也带上了点迷茫和撒娇意味。
“春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我们能够在春天相遇，是不是会更像漫画里的爱情故事呢？”
“如果说，能再早点能和晴明相遇......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好呢?”
我把目光从远方的夕阳收回，凝望着她那双如湖泊般清澈的黑色眸子，忍不住加大了双臂的力度。
“别说傻话。”
我用鼻子轻轻抵上她温软的乌黑发丝，嗅着这份我再熟悉不过并且将一直伴随我的芬芳。
“能和你相遇，对我来说就是最棒的季节了。”
为了隐藏自己的脸红，生怕被她取笑的我将头埋进了她的头发中。
“哎呀，晴明也会说讨好女生的话了，作为女友的我该不该感到欣慰呢？”
她从令我心疼的伤感中回过神来，温柔地嘲笑我。
“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我忽略掉她对我不善言辞这一缺点的讽刺，轻声询问着，把温热的呼吸传递。
“嗯。”
她整个人都靠在我怀里。黑色发丝把洁白的后颈勾勒出旖旎的轮廓。绑着柔顺发丝的发带像往常一样颤动着。
“约定好了，等到樱花绽放的季节到来——”
“樱花绽放的季节？”
“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最美的樱花。”
她轻声呢喃着，向我许诺。
十六岁的女孩就那样抵着我的额头开始傻笑。我看到那个笑容，本应感到幸福的我，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愤怒却越发强烈。
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明明已经十六岁了，明明出生在樱花的国度，明明处在一个女孩最幸福的年华。
却连樱花的季节都不知道，甚至，在与我相遇之前，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晴明，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她感受到我逐渐增强的双臂的力度，伸手就要拂去我眼角即将冒出的泪水。
“不，没关系的......就这样就好，就这样，再几秒种就好。”
我用两只手紧紧握住了她那只白嫩到好似从未遭遇阳光的小手，放到脸颊旁轻轻蹭着，确实感受到那份温润的我仍旧忍不住哭泣的势头。
“唔——”
她用那双过分冰凉的唇瓣堵住了我内心决堤的恐惧与绝望。生涩纠缠的唇舌在口腔中交换着彼此的情感，如同下一秒钟便被宣告这一切都是妄想般竭尽全力。
当彼此的唇瓣分离，星眸翕忽的她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朝我露出了世界第一美好的微笑。
就在那个我因此而呆滞的刹那，她的眼角却也有眼泪在流淌。
她静静地微笑着，眼泪却丝毫不止的奔涌而下。
我愣愣地盯着那张极度幸福却又极度悲伤的美丽脸庞，想要伸手抚慰她，却发现自己连手指都已经无法移动。
就如同约定好了一般，风在一瞬间消失了，凝滞在空气中的只剩下让人不安的燥热。
“约定好了——晴明——”
在少女开口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以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过的频率泵动不止。
毫无征兆地，她的身体开始燃烧。
如纷飞的烈焰般纠缠交错的火舌将她吞噬，舔上那张精致面颊的火焰几乎就要把她的泪水蒸干。
“一起，看樱花盛开——”
我想要惊恐地大声吼叫，我那干涩的唇舌还残余着她甘甜柔软的触感。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动作。
短暂的茫然之后，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四肢百骸间如解除枷锁的魔鬼般肆虐，我瞪大的眼睛里，倒映着已经归于一捧灰烬的，方才还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
大脑一片空白，意识开始坍塌。
我发觉那痛苦如潮水般袭来，却又如潮水般退却。无力感与空虚感将本应令我昏阙的巨大悲伤稀释成了可有可无的微微不适。
紧接着。
夕阳炸开，梧桐炸开，校舍炸开——
尘埃，空气，乃至桌椅、塑像、远山——
构造了我周遭一切的所有物什就像是一瞬间被同时被摁下了起爆的开关，无一例外地肆意妄为着，毫无停歇地狂奔向终点。
如飘落四散的雪花般翻飞着，本不可能爆炸的一切就在我眼前，匪夷所思的爆炸了。
接着空间都整个塌陷，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我被点燃的心脏，我被点燃的大脑，我被点燃的一切。
我就像是被巨大无形的手捏起，投入了无休止尽的痛苦轮回。
在丧失意识的前一个瞬间。
我微微张开本该化作焦炭无法发声的嘴巴。
痛苦地摩擦着那干枯的声带。
我想要轻轻喊出那令我朝思暮想的名字。
却发现，我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