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第六节
作为据点的安全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地上散落的烟灰则像是秋天堆积的落叶一般厚实,层层叠叠,却又许久不曾有人打扫。显然,这是一处十分标准的赏金猎人据点,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她。
女人名叫赫敏,如你所见,是A119区的一名赏金猎人。
“他?”
赫敏翘腿坐在姑且还算完整的沙发扶手上,宛如一朵插在灰白烟灰堆里的锋锐玫瑰,她儿戏般地摆弄着手中的匕首,将它危险地抛上抛下。女人浓妆艳抹,卷曲的长发好似香沁红酒汇聚而成的瀑布在耳畔倾泻,两枚亮银色的耳坠宛如璀璨繁星闪烁其间。她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截式背心,外罩一件和她头发一样鲜艳的红色皮夹克,下半身则是一条性感火辣的包臀皮裙,脚踩黑色的长筒皮靴,艳丽得像是舞厅里的妩媚歌姬。
然而赫敏漂亮的翠绿色眸子里却有着三分不屑和三分愠怒,剩下的则是些无聊,深入骨子里的无聊,这让她看上去比一般的妖娆女性更加诱人。她将匕首随意地插在了沙发上,懒散地撩动自己的头发,将视线重新对准了那一叠不知怎么搞到的全息照片上,“他看上去可没有一晚上清空整个大区南部灾厄的本事哦?”
对于赫敏的评价,烟灰的来源如是说道,“账号溯源显示就是他。”
男人的口气较之赫敏不知深沉了多少,他将自己的眉头和手上的残烟一起拧动。男人愤愤地哼了一声,从棕灰色的大衣口袋里摸索着剩余的香烟,金属构造的左手手臂看上去格外显眼,安静而凶狠地反射着银白的金属光泽,“一级号,刚入行的臭小子,什么也不懂。”
“但若真如你所言,你口中的这个‘臭小子’可是在一晚上清空整个大区南部Disaster的超级好手哦?而且看上去是没有帮手独自完成狩猎的,你确定真的要动他?昂?”赫敏好奇地歪歪头,用她那一贯带有女性魅力的眼神注视着男人的表情,像是在期待着男人的反应似的。
只可惜一如既往,名叫李昂的冷酷男人对她的异能不为所动,他依旧保持着那张苦大仇深的扑克脸,“他在那个姓九的小丫头开的任务点换取了赏金,老猎人根本不可能去那家黑店,记录也已经被人扒出来了。林肯公馆一战A119区的赏金猎人元气大伤,糟老头子科威特也不知死活,大家都很缺钱。在大区南部狩猎的所有猎人都想要他的命和那笔钱,更何况悬赏榜单上已经有他的人头,杀了他就有额外的赏金。如果我不赶快的话,这两笔钱我都拿不到。我也很需要钱,你知道的。”
李昂的语调没有丝毫的起伏,感情什么的在他这里像是已经被抽得只剩一口的香烟,赫敏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啊,你还让尧住在国立医院呢?”她悄悄地看向男人粗糙的侧脸,耸耸肩膀略带可惜的说道,“灾厄血液污染是不治之症,你比谁都清楚,我劝你还是早点放手,会疼的轻一点。”
“我知道,但她是我妹妹。”李昂的眼中燃起一股平静愤怒的复仇烈火,“这次的钱扣掉尧三个月的医疗费,剩下的都归你,成交?”
“那能剩多少?”赫敏苦笑一声,她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哪一点,就因为[剜骨嗜心]对他不起作用?“还有,把钱都给我了,你是只靠烟就能活着还是怎的? 你欠我的可没还清呢,混蛋。”
“我会还清的,等她走之后。”
呼,赫敏只得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家伙说话总是像针一样扎人心,最糟糕的是,他还是无心的。“那说说看吧,你打算怎么抢在那么多猎人之前杀掉那个小子?你我二人可对付不了能一晚上清空近乎整个大区南部灾厄的异能者,对标总局他起码是A级的守夜人。就算剜骨嗜心能让他的心脏停跳十秒钟,那种级别的家伙也能扛得住。”
“我记得十秒钟只是最基本的时间,”李昂深吸一口指间新点燃的廉价香烟,机械手臂活动起来发出齿轮转动咬合的清脆声响,“总局的档案里对你的同种异能有过记录,剜骨嗜心的发动需要满足三个条件至少其一,具体清晰的相貌和真实无误的姓名,发动对象的完整DNA序列,以及他所最爱之人,而你只需要长相和名字就能强制让对方的心脏停跳十秒钟。”
“如果可以全部达成呢?”
赫敏被李昂那股从灵魂深处溢出的杀意怔住了,她还从未见过男人的眼神如此锐不可及,如同一只垂死的伤狼般可怖,仿佛仅仅触碰就会被撕扯开来。赫敏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李昂,好像刚刚认识他一样。
然而男人并没有将这道危险的目光看向赫敏,他依旧用他那平静到骇人的冷酷语气说道,“如果可以全部达成,你能杀死炎子宁吗?”
菲尼……克斯。
羽生弦把玩着手中装有鲜红色液体的小瓶子,“它可以让你坚持到我们约定的位置,但也有可能让你死于非命,我不知道这个可能性的比例是如何分配的,你可以自己选择”,脑海中再次浮现自男人乌鸦般的面庞,想必自己已经无法忘记那双眼睛了吧。试剂在夕阳映照下宛如动脉血液一样艳丽,无论如何,只要将它注入身体,一切都将结束,如果我死掉的话,唯肯定也可以带着阿秋和玉一起活下去的,肯定。
但弦的内心依旧渴望活下去。
活下去,陪着小秋、阿玉,还有唯。
如果,如果可以活下来的话,我只要走到大区东边的樱花园就好了,对吧?唯和阿秋阿玉他们也可以重新过上往日幸福的生活,那边其实离医院算不上很远,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应该。坐车的话会更快,这时弦才想起来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离开过医院的大门了,自己眼前的景色只有右手边的那一排窗户,季节交替,属于自己的风景却永恒不变,以至于他早已悄然忘却了时间的变化。
四年了,已经四年了。
唯,你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了。
弦听到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然而不等他出声发问,面前这个坐着轮椅的短发女孩就以极为迅捷的手法掩上了房门,随后猫猫祟祟地缩短身子,笑盈盈地朝他比出“嘘”的手势,她小小声地说道,“不好意思啦!可以让我在这里稍微躲一下吗?护理部的那些护士和护工都在找我,但回去病房躺着实在是太无聊了,我不想回去嘛!”
弦注意到她额头和领口的汗渍,胸口也还随着短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病员服和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还没在医院见到过其他病人,“你是……”
“我的名字叫李尧!不介意的话叫我尧就好啦,求求你不要出声哦,他们应该是没有看到我进来的,别看我坐轮椅,但是我推的超级快的!”女孩洋洋得意地冲弦自夸道,额角的汗水在橘黄色的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医院的生活枯燥而无趣,女孩的到来则像是闯入干枯树丛的小小蝴蝶。于是弦想了一下,就一下,便配合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病房里的两人立马缩起脑袋面面相觑,像是两个躲在谷堆里和大人捉迷藏的小孩。随着那些声音渐行渐远,尧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一股恶作剧得逞的可爱坏笑。待到那些护士护工彻底走远,安静的病房里顿时炸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尧放松身体整个人瘫倒在了轮椅里面,她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啊!差一点就被抓住了!”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恶作剧呢?会让医院的工作人员很费心的哦?”弦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回想起小时候和唯一起玩的样子,这让他感觉舒服很多。然而仔细一看,女孩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特殊病员服,这意味着他们两个得的是一种病——灾厄血液污染。弦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也是被灾厄血液污染的吗?”
“嗯?嗯,是的。怎么了?”尧眨眨眼睛望向弦,女孩甩甩脑袋,开始整理起自己散乱的头发来,“哦差点忘了,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的中文发音好奇怪哦?日本人?”
“是……我也就刚刚学中文没多久啦,我的名字叫羽生弦。”
“はぶげん。”
弦顿时被女孩流利的日语发音惊得一愣,他好久没听见有人用日语喊他的名字了。而尧则被他这副惊呆的表情逗得咯咯发笑,女孩嘻嘻地笑道,“没想到吧,我之前去过日本哦,喏你看,这双腿就是在那里丢掉的,我之前是钟塔的志愿军。”
“你是……钟塔的志愿军?”这么年轻?她是怎么做到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的?弦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有抱着一张松鼠一样呆呆的表情看着尧,“可是异能者怎么还会被污染?”
“时间太久了呗,当时我们人手不足,需要掩护的民众又太多,我脑子一热,就一个人跑去殿后了。等我老哥找到我的时候,人家已经被炸得失去意识了,但是我老哥超级厉害的!他带着我在废墟和Disaster群里面躲了半个月,一直等到钟塔的第二批援军到!”讲到这里,尧眼中本来兴奋的光芒稍微暗淡了一些,“虽然我和老哥都活下来了,但是它们两个就没那么幸运了。”女孩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仿佛在讲睡前故事一样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是吗……”,弦抿着嘴微微苦涩地朝着尧笑了笑,李尧如此轻松地同他聊着这样残酷的话题顿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羽生弦略带尴尬地说道,“没有双腿的话,会很困扰吧?平时的生活……什么的。”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尧若有所思地撑起下巴,“毕竟突然一下子没法走路,还是挺不适应的。不过过了几个月就好了,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嘛,虽然一直到现在我有时还是觉得自己的腿还在就是咯……感觉还蛮微妙的。”女孩憨憨地笑着。
然而羽生弦脸上的忧郁却让尧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于是女孩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问道,“你呢?你的家人……怎么样了?”
“父亲和母亲为了保护我们都死于灾厄入侵,只剩……只剩我和三个弟弟妹妹。长妹的年纪比我稍微小一点,幺妹和小弟还很小需要照顾,现在只能全部让唯来……我真是个没用的哥哥。”
此言一出,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尧沉默了片刻,最终张口说道。
“那,你一定很爱自己的妹妹吧。”
“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就像我老哥一样,虽然天天板着个臭脸,但其实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有他愿意回来救我。”尧看着羽生弦皱紧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以一种弦意想不到的温柔口气说道,“想摸摸看吗?其实刚刚截肢不久的时候我老是能感觉到它们还在呢。”
还不等羽生弦张口,尧便已经在弯腰费力地卷起自己的裤管,如女孩所言,整个膝关节及以下全部都不见了,新生的肉芽组织机化包裹着原来应该是膝盖的地方。尧调皮地上下挪动着自己的半截残肢,好像在湖边戏水一般,“现在看起来可爱多了,没处理之前可吓人了呢。只可惜我和老哥现在还买不起那种高级的腿部义体,不然我说不定还可以站起来走路呢。”
“来。”
女孩轻轻地抓起羽生弦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一种温润舒适的触感顿时从指尖传入弦的脑海,他开始在不经意间地抚摸着,软软的,弦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想象女孩双腿曾经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
“好痒!”尧笑嘻嘻地骂道,“你干嘛!”
“欸……欸?对不起!”弦一个激灵,仿佛触电般赶忙把手收了回去,我刚刚在干什么?“对不起……”
“没事没事,不是我让你摸摸看的嘛。”女孩带着一丝安慰的口吻对病床上有些萎靡的青年说道,一双晶亮的黑色眸子认真地看向弦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治愈着某人的心灵,“其实伤口对人类来说是很可怕的东西,人类的本能就是惧怕疼痛,惧怕伤害。但是,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就算它们会留下难看的伤疤,也不要让它们成为你走进明天的障碍。你看你,比起我来,你还是个四肢健全的家伙呢,干嘛这么消沉。”
“就算是为了你的妹妹,加油活下去吧。”
“好疼!”
弦这才注意到那个高大的男性出现在了病房里,棕黑色的外套和那副标准的军人面孔和医院纯白宁静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尧吃痛地抱紧脑袋,然而等她回头一看,语气之中却立马洋溢着高兴的调调,“哥哥!你怎么来了!但是话说要不要那么用力啊,很痛哎!”
“对不起,我妹妹打扰到你休息了。”男人直接无视了尧气鼓鼓的嘟囔,向着羽生弦道歉之后,一双大手就牢牢地钳住了轮椅的握把。弦惊讶地发现他的左手手臂竟然是金属制的,他就是李尧的哥哥?那个能在废墟和灾厄海里带着重伤的妹妹活半个月的男人?
然而被哥哥推走的尧脸上露出了令羽生弦羡慕的幸福感,临出门前,女孩努力地别过身子朝弦的方向挤了挤眼睛。
“さようなら。”(明天见)她如是说道。
时间回到现在
“哥哥?”
弦立刻把试剂收到唯看不见的地方,他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羽生弦扭过头去朝着妹妹的方向笑道,“啊,唯,今天也辛苦你了。”
“没什么啦哥哥,今天的治疗怎么样?医生说还好吗?”女孩熟练地从肩上取下挂包,从中掏出做好的晚饭摆在桌子上,女孩的神情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落寞和疲惫,唯轻声说道,“对不起哥哥,没办法一直陪在你旁边,你一个人在医院一定很不好受……”
“哪有。”羽生弦看着妹妹手上缠绕的绷带又多了几层,“你的手……”
“没事的。”唯依旧用着老一套的借口,“训练的时候弄伤的,毕竟我现在上的学校是专门培养守夜人的。”
“这样吗,那以后训练的时候也要小心。”于是弦也用着老一套的回答,“小秋和阿玉呢,他们两个在家有好好听话吗,一定又长高了吧。”
“嗯……”
明明之前很爱笑的。
明明之前和我有说不完的话。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在羽生唯不知道的地方,羽生弦已经下定了决心,两人安静地吃着唯亲手烹饪的简单晚饭,那瓶装有[魔山]炼化血清的瓶子就躺在弦的大腿旁边。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绝不。
“你把东西交出去了?”
“这还不简单。”
唐脱下身上的白大褂,一屁股坐在了拐角处的沙发上——这是他的老位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呢~”虽然在外面他有着无数的身份,但在这里,在这些人面前,他的身份只有一个。
乌鸦卸下名为唐纳德的伪装,精心梳理好的灰色头发被他重新打乱回原来的样子,这让他感到自在舒适,“绯月回来了吗?”
“嗨嗨,在这里哟,你们可爱的小护士已经把羽生弦今天的血液标本全部带回来啦~”如月绯月的身影从暗处一闪而过,一身粉白色的护士服紧凑地贴在她的身上,腰间则挂着医院用的输血箱,里面冷藏的不出所料是羽生弦的血。绯月轻盈地越过沙发靠背粘在了龙的身边,她打开箱子用手指拨弄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抽血管,“血常规、肝肾电糖、止凝血……唔,反正贴着他名字的我都拿来了,真没想到灾厄血液污染一天需要抽这么多血呢,十几管都有了。”
“这种病需要检测的指标很多,你说的这些只是基本中的基本。”金发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然而全员当中数他个头最矮,因此整幅画面看上去有了一个明显的缺口。龙有些不自在地向一旁躲让着绯月柔软温润的身体,“但无论如何,只要羽生弦收下那支血清,我就敢保证他百分之一百会注射它。所以呢?乌鸦,你有几成的把握能让他变成我们需要的异能者?我记得当时侵袭的灾厄可是S级的领主,如果他可以转变成功,这会是非常强劲的战力。”
“老实说,1%都不到。”
“哈?”龙顿时火冒三丈,金发少年皱眉朝着乌鸦的方向投去一个不怎么善意的眼神,“1%不到的概率,你居然敢这么大费周章的喊我给你安排计划?”
“不关我的事,你可千万别误会。”乌鸦连忙摆手,作为组内唯一的纯人类,他可没有傻到和任何一个人作对的地步,除非他想亲身体验一把“灰飞烟灭”的感觉,“老板让我测试一下血清的进展嘛,请你给他安排一场精彩的演出不是挺好?”
“这还差不多,如果是黑那家伙说的就算了。”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龙这才算是消了气,“1%……呵,反而让我期待起来了呢。”少年轻哼一声,继续向旁边躲闪粘过来的绯月。
“到底怎样的异能,才配得上这么低的概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