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银霜,柳梢头上有残月挂,一地的清光。
李命生走在街上,不停地往手里呼气。这天真冷,头上的星星也没有几颗,也不显亮。
雪还在飘,风已经停住,兴许是刮过了。
李命生忽然停住,他的眼前有一条小巷。
陌生的小巷在夜晚总是让人觉得凄清,单单巷子里的静就让人害怕。
平日里街上的小担,又或是卖杂吃的小贩,他们那叫卖声,有时曳得老长,多叫人感到亲切,这好说也算是小巷里不可多得的点缀。
然而今夜里却是什么也没有,各家各户都关得紧紧的,狗都不见一只。
墙壁上一星点的油火,像是给鬼点上的,照出满地的鬼影。
李命生走在雪地上,他的手上也有一盏油灯。
雪地上到处肮脏无比,像是有许多人踩过,上面还有许多车辙印,像是被马车碾过。
小巷仿佛没有了底,根本望不到头,李命生只是摇了摇头便拐了进去。
他抬头望了眼星星,知道方向没有变,于是继续向前走。
走完了小巷来到一个空地,此时已经出了城。
李命生只是走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出了城。出城后有座小山,那有一块空地。
李命生打了一个寒噤,提灯继续向山上走去。这座山是一座坟山,在这座山上随处可见有许多坟头,不知道今夜是怎的了,本来山上是不给人去的,但今夜的门却没有关。
李命生想都没多想,直接就进了门。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坟头,上面静悄悄的戴着一顶雪帽子,盖着雪被。
李命生走上前,叹了口气,拂去墓碑上的雪。他摸着碑上朱红的名字——李大海。
这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今夜自己来给他上坟。李命生用手指抚摸李大海朱红色的名字,冷极了!
那被雪腌过的石板吸水纸似的猛吸手指上的温度,手指冻得发僵,感觉都失了。但李命生仍然用手指在抚摸着,即便指头冻紫了也不舍得放下。
“李大海,我跟你玩得最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穷没能带什么来给你,今天难得有空了赶过来看看你,也没挑好什么礼物,就干脆送你一束鲜花好了。”
李命生站起来鞠了鞠躬,将手上的白花放下。李大海死的早,朋友也不是很多,自己便算他最好的朋友。
可怜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撒手人寰,自己还没来得及再与他聊聊开心事,今天就要聊死的伤心。
李命生忽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战栗,他的汗毛直尖起,仿佛李大海就在背后看着他。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然而什么都没有,地上只有澹白的月光。
做梦也不会梦到李大海会突然去世,留下李命生一个人在世间。我陪着你,今夜多聊一些,但无奈明日有课。
谁又会梦到有一天晚上自己给唯一的朋友上坟的情景?
李命生的肢体发了凉,他自己站了许久,早已成了一个雪人,但胸膛的一颗心至少还是滚烫的。
一个人来到这时间,什么都没留下,又得赤着身子赶回红尘。对于人的生与死,李命生没有主意。
自己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自己是个孤儿,要勉励自己活下去。一个人活着自然是好,死了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劳碌一生,自己终于有了机会安息永世。
眼睛都已褪了光,死前无数人替自己哭泣,替自己忏悔。然而自己却没有去为自己再哭泣再忏悔,因为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为自己哭泣忏悔。
李命生放在坟前的白花似已与雪融为了一体。花有许多朵,但人只有一个。现在花已经让雪给掩住了,人也差不多被雪给盖住了。
李命生抖落身上的雪,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正想走,一回头却看见门口又多了一个人影。
肥大的一团影子在雪地上站着,迟迟的在移向他,移了一会儿忽自不动。
在这深黑半夜里,会是谁和自己一样独自跑来这坟山?这可真是奇怪,这个影子突又不动,总不能真是鬼吧?见他在那里发噤,他在害怕什么?
月光照耀,李命生摩挲着手掌,那团黑影终于露出了面,他用粗糙的,极其深沉的嗓音问了一句:“谁?”
李命生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反问道:“上坟的,你是谁?”
“我是这看门的,看了几十年。”原来是一个老头,屈腰弯背,裹着一件大衣,整个身子似要陷进大衣里。
李命生觉得很有趣,在这孤独的夜里居然还有人同自己一样来这坟山。
这件事比死人要有趣得多。
老头又问:“先生,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在这一直守着。”
“我进来已经半天了,我疑心看门的是睡着了。”
“确实如此,先生,这天太冷,指不定人会睡着。”
李命生扬扬手,说:“我必须要走了。”
老头上下打量着李命生,一身学生服装,开口问:“你是个学生吧?”
李命生道:“是。”
“你为什么来这上坟?”
“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一年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那还真是可惜。”
李命生没多说什么,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迈着大步走出门。
临行前,老头不忘提醒一句:“夜里坟山怪事多,你走了赶紧回家,不要多留。”
李命生忽然停下来,转头又问:“您既然这么说,那您守了几十年的坟山门,您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老头他乐得笑了,能问出这话的人,想必是没经历过什么。
“人穷了,吃饭都得靠鬼,自己又怎么会怕鬼?”
李命生点点头,心里越发敬重这个老人,他鞠了一躬,道:“祝你好运,老先生!”
老头回答:“祝你好运,年轻人!”
还是原来一条路,还是原来的小巷。那边的树上多出几只乌鸦,它们抖亮着半冻的翅膀飞上天。
李命生觉得这老人也许有些故事,不禁有些后悔没和他好好谈谈,但现在自己已经走了,又不好意思再回去继续和他聊。
越往夜里走越是寒冷,本来李命生的衣服尚可抵御寒冬,但现在已经冷得发抖。
手上的油灯在摇晃着,油灯几十厘高的小火也在抖动,到最后身体抖的厉害,油灯竟然脱手而落,一落到地上里边的火便熄灭。
李命生低头找呀找,整个身体都趴在雪地上,看起来像是一条狗。
黑暗之中,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一个东西有棱有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李命生没有去捡,只是继续在雪地里找着油灯,摸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重新点燃油灯,他发现原来硌着他的东西竟然是把小刀!
幸好自己没有被这把刀割出伤口,不然这大冷天流了血可就难办。李命生弯腰观察着小刀,那小刀半尺长,通体是血红色的,刀柄上还有一颗珠子,像是什么装饰品。
这把小刀在雪地上闪着寒光,看起来似乎很锋利,根本不可能割不伤人。然而自己刚才却没有被这把小刀割伤,这许是一种运气。
李命生用纸巾包住小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他裹紧了衣服,烤着呼吸,心里什么想法都已被冻僵。他只想快点回到家中,好好的睡上一觉。
油灯又再次被点燃,火焰依旧是只有一星点,有时李命生会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星星,又低头望一望凄惨的街道。
他有好几次想再回那坟山上再看看,一是看看自己故友,二是想再和那个老人聊一聊。
但这个想法最终被他打消了,兴许回去了,自己也是什么东西再说不出口。
弯弯月儿在雪白的雪道上亮着银光,天地都是静悄悄的,就这样,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