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丝塔罗与镜相隔半个圆桌,倾泻而下的阳光如同骤降的暴雨,彩色的海浪席卷着鱼群,狂躁地将它们尽数拍上大理石台阶。
亚斯塔罗紧皱着眉头,短暂的沉默在她这里仿佛渡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色彩斑斓的惊涛骇浪卷起又落下。“坍塌”将至,亚斯塔罗的心中也因此催生出一万种不安:
“日本的‘奇迹三角’该如何面对民众?假若艾莉欧格真的回归,你们又将如何处理?”
“深潜者”的介入让魔法和奇迹不再停留在人们的想象力当中,洛基借助“Thaumiel-33”的力量劫持了全世界的新闻媒体,潜伏在人类社会各处的“深潜者”也以此相互响应,向各国政府以及“奇迹三角”发起了全方位的攻击。
镜的指尖划过桌面,十二根大理石支柱在她视野边缘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正午太阳高照,任何的物件在此处都无法成影。
“我们将切断日本与外界的所有飞机航班以及渡轮。”
一次呼吸过后,镜给予沉默以声响:
“在这之后,我将重启东京结界,任何曾使用过魔力的魔法少女以及‘魔术师’都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与之对应的,任何参加暴动的‘深潜者’成员都无法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亚丝塔罗向前一步,少女的皮靴鞋跟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失去了‘柯罗诺斯的提灯’的日本‘奇迹三角’该如何重启东京结界?缺失底座的积木已经无法再垒成高塔,就算临时将‘Thaumiel’级别的‘圣遗物’送往东京,从时间上来说,也绝对赶不及。”
蓝绿色的魔力沿着镜的手臂蔓延至手心,聚拢的荧光就如降落的萤火虫群:
“构筑东京结界不需要其他‘Thaumiel’级别的神奇物品。”
镜将实体化的魔力握在手中,而跃动的魔力则最终凝聚成了木藤材质的老魔杖。少女手中的魔杖莫约有五十公厘长,枯老的惨白色木藤尖端闪着微弱的蓝光,忽明忽暗,如同音乐会上的指挥棒——
“圣遗物”。
“你……想用自己的‘圣遗物’代替‘柯罗诺斯的提灯’重新构筑东京结界?”
亚丝塔罗难以置信地紧皱着眉头,无风的海面沉寂着不安与焦虑,头发垂下,兽耳耸动,她当即否决了镜的猜想:
“‘圣遗物’是魔法少女操纵秩序魔力的媒介,但一旦离开契约签订者,‘圣遗物’就只是普通的物件——而一件没有任何魔力的普通物品该如何构筑东京结界?”
“不。”
镜挥动魔杖,魔力渐渐变得恬静下来,一枚折射着耀光的“记忆储蓄瓶”被描绘出轮廓,就像素描画的细节被无限放大与增加:
“我会成为构筑东京结界的关键。”
“你打算直接连接东京结界?”
“是。”
“APEX”级别的魔法少女所能调动的魔法之海的魔力足以成为构筑东京结界的基奠,可即使如此,如此巨量的魔力被瞬间抽离身体也极容易使契约签订者陷入癫狂。
“你疯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亚丝塔罗的瞳孔爆发了地震:
“当你接触到端口的那一刻起,你的魔力将会被完全抽离身体,因为你连接的不仅是三荷稻神社,铠神社,兜神社,神田明社,将门冢,鸟越神社,筑土八幡神社……日本境内所有的神社都将入侵你的精神力,你的魔力只需一瞬间就会被抽空!”
镜微微颔首,她的声音很平淡:
“你答应过我,不再干涉东京‘奇迹三角’的内部事务。”
亚丝塔罗深吸口气:
“……是,我确实答应过你,我不会插手东京‘奇迹三角’的事务,但我同样也不会看着魔法少女赴死而无动于衷。而且,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就算东京结界被重启了,你们又能怎么办?因为暴乱依然在继续。”
镜握住那枚闪亮的“记忆储蓄瓶”,所有的魔力在沉降后就完全消失,光斑消散,且不见踪迹:
“这枚‘记忆储蓄瓶’内是今天早上由阿尔法特遣小队的队长帕弥菈从三荷稻神社中所提取的信息。”
瓶中颜色激荡翻滚,浑浊的黑色在镜的晃动下逐渐沉淀下来,“记忆储蓄瓶”中的颜色再度变成纯净的蓝:
“而在‘阿尔伯特科学’在对‘记忆储蓄瓶’进行分析后,我们得到了当日所有在东京结界内的魔力运动轨迹——也就是说,借助‘记忆储蓄瓶’,我们将短暂成为全知全能的神,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秒。”
借助“柯罗诺斯的提灯”短暂恢复神格的洛基摧毁了“阿尔伯特科学”在东京设置的所有魔力检测器,“奇迹三角”失去了监视群众的能力,“奇迹三角”与警视厅也因此变成了在迷雾森林里漫步的猎人,它既失去准星,也迷失方向,在黑暗中四处碰壁。
“……在被洛基封锁监视手段后,你想借助‘记忆储蓄瓶’重新为‘奇迹三角’取得有利的作战信息?”
这种猜想很快就被亚丝塔罗自己否决:
“可通过‘记忆储蓄瓶’连接东京结界的效率太低了,镜,你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因为它不是实时互动的。”
亚丝塔罗紧皱着眉头,镜荒谬且不切实际的想法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目前为止,全东京总共就只有四枚‘记忆储蓄瓶’,就算我们将放置在横须贺实验基地的所有尚未投入实验的半实验品通过阀域走廊交给你,你能够使用的‘记忆储蓄瓶’也就七枚——如果阀域走廊能够及时开放的话。”
“不,亚丝塔罗。”
镜打断了亚丝塔罗:
“我将以自己为媒介,连接东京结界,任何企图制造暴乱以及隐藏在社会各界的的“深潜者”,所有人的容貌、身高、声音都将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亚丝塔罗错愕且震惊的眼神中,镜优雅地挥动魔杖,四枚流淌着纯粹蓝色光芒的“记忆储蓄瓶”浮现在古木圆桌上:
“记忆储蓄瓶”的魔法特性被“阿尔伯特科学”定义为「记忆萃取」,没有实体的信息流将会与方瓶内的蓝色液体发生化学反应,并产生结晶。无论是信息,亦或者是情感,都将被储存在“记忆储蓄瓶”的液体当中。
镜将魔杖隐去,指尖停留在太阳穴上:
“在这——我将在这里承接来自‘记忆储蓄瓶’中的全部信息流,我将成为全知的旁观者。”
信息流的储蓄其实在“化学反应”这一步骤就已经完成。在镜的计划中,这本该发生在方瓶中的化学反应将在她的体内完成,而高度浓缩的信息流将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展开。
“然后数以计亿的数据流就会直接涌入你的大脑!你将会彻底疯掉!”
亚丝塔罗的声音因为愤怒和震惊而逐渐变得颤抖:
“幼稚!幼稚!难以置信!鸠莘将东京交给你简直是一场闹剧!镜,你做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
镜是日本“奇迹三角”的领袖,也是实力最顶尖的“APEX”级别的魔法少女。在人类的社会中,大多数都代表着盲目痴愚,绝对的力量才代表着秩序,秩序则意味着服从。如果东京“奇迹三角”的会长因为任务牺牲,“深潜者”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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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镜肩膀上的毛绒玩偶耸动着耳朵,前爪艰难地攀上镜的鹿角。绿色的发丝从耳廓上散落,玩偶的纽扣双眸与镜对视。
“鸠莘,是你吗?”
亚丝塔罗缓和语气。
毛绒玩偶拍了拍镜的脸颊,松软的布料触感让她感觉鼻尖有些发酸。镜闭上眼睛,感受不同频率的拍击在她的脸上掠过:
长短长长,停顿,短,停顿,短短短——
“Yes”(是的)
“鸠莘在向你问好。”
镜睁开眼睛,她清冷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温情与悲切: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很抱歉。”
鸠莘的出现将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沉默和无言代替了大多数的情绪,时间一分一秒在流动,被压抑的语言无法说出口,如鲠在喉。
短长短短,停顿,长长长,停顿,长短,停顿……
“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
“鸠莘说,好久不见,她很想念你。”
“好久不见,鸠莘。”
亚丝塔罗微微欠身,向被困在毛绒玩偶当中的鸠莘行礼。
镜安静地站着,她肩膀上的毛绒玩偶也逐渐安静下来:
“在很久以前,我曾经这样问过鸠莘——我问她,担任会长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在国际上代表日本出席会议是不是非常拉风?身为‘奇迹三角’的会长,一定有能力改变东京吧?”
镜自嘲式地笑笑:
“可鸠莘却回答我说,身为会长,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但也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我很不理解,因为我不相信像鸠莘那样强大的魔法少女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她可以行走于魔法之海,在战斗中以一敌十,但却依然有无法做到的事?当时的我觉得,这简直不可能。可鸠莘却对我说,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会理解的。
鸠莘所寄身的毛绒玩偶的兔耳垂下,拂过镜的脸颊,对于她所讲的话语,鸠莘似懂非懂地低下脑袋,微弱的魔力特性似乎难以支撑她理解太多的话语。
镜轻轻摇了摇脑袋,就好像是要将什么多余的想法赶出脑海一样:
“鸠莘说得对,现实的骨感大于理想。”
“深潜者”对于社会的渗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群众、警察、军官、公务员……他们潜伏在世界各处,伺机发起攻击。镜愈是深入调查,就愈是觉得不可思议,想要将“深潜者”连根拔起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爱东京胜过世间的一切,我爱这座城市,更爱这个国家。我不会让东京就这样毁灭,也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座城市。”
而现在正是时机。
倾巢出动的“深潜者”将完全暴露在接入东京结界的镜的视野里,她必须这么干,也不得不这么干。因为作为“奇迹三角”的会长,她还有很多无法完成的事,也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我会守护这种城市,在而这之前,我不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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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暴乱区
秩序魔力在溃散,咪咕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虚幻,风吹过后,就只剩下了淡淡的线条轮廓,就像美术课上的素描草稿。
在硝烟弥漫的街道上,被洛基剥夺了魔力的大河正衔着彩乃的衣角,艰难地在地上拖行。彩乃因为过度使用魔力陷入昏迷,由圣遗物所构筑的魔法少女衣装也尽数消散瓦解,她此刻的身份不再是魔法少女芙嘉洛。
彩乃指尖微微颤抖,她胸脯前被罗斯撕裂的伤口溢出鲜血,血液正沿着垂下的手臂滴到地面上,在地上蔓延出淡淡的血痕。
大河在艰难移动,在它的身上无法检测到任何的魔力波动,每走一步都几乎是透支体力。不远处传来铁蹄踏地的声响,刺耳的警笛正在呼啸着朝她们逼近。
彩乃的睫毛颤动,逐渐溃散的魔力被微弱的牵引力笼罩,她的指尖触到了粗糙的柏油路面,指尖传来的不适感让彩乃睁开眼帘,阳光在她的虹膜上留下令人晕眩的耀斑:
“大河?”
彩乃看见了颈上披着红色围巾的大河,它身上的绒毛正在微微发颤。
“汝醒了?”
大河沉下视线,魔力萦绕在它的周身,荧光伴随着呼吸的起伏而不断闪烁,被洛基短暂剥夺的对魔法的操纵力又渐渐重新回到它的体内。
彩乃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被撕裂的伤口正在隐隐作痛,渐沉的夕阳几乎让她无法睁开眼睛。
“先不要动,汝的伤势很严重……”
“请别靠近我!”
彩乃艰难地往后挪动一步,与大河拉开距离,她紧拽着裙摆,指尖的泥尘将高中制服的短裙染上深灰:
“为什么大河要这样做?为什么将‘Thaumiel-33’交给洛基?”
“事出有因,吾别无他法。”
“可大家都死了!”
“吾只能将它交给洛基。”
大河的视线与彩乃交汇。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汝就会死。”
彩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和疑惑,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伤心和绝望所掩盖。魔法少女是守护人类社会的剑,就算烈火即将焚尽,她们也必然将成为赴火的飞蛾:
“‘深潜者’的计划是将各特遣小队分开,然后逐个击破。阿尔法小队、贝塔小队、伽马小队……他们都遭遇了袭击,无一例外。”
“可大河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吾在将‘Thaumiel-33’交给洛基的时候借助催眠读取了她的记忆——但也有可能是她故意透露给吾的情报。”
“里纱前辈和未来呢?里纱前辈会没事吧?”
“……抱歉,里纱那边被切断了联系,吾无法得知她们的真实情况。”
大河的声音逐渐消弭在空旷的街道上,绒毛被风轻拂着:
“但这不是汝的责任,‘奇迹三角’的所有一言一行都暴露在‘深潜者’的注视下,事态的发展都在‘深潜者’的计划之中。”
彩乃屏住呼吸,远处是烈火燃烧与汽油弹破碎的声音,天灾警报声起伏着,就像城市的呼吸。
“在地铁站发生的‘魔术师事件’中,汝的战斗术和魔法特性在与藤野宏纪的战斗中被完全解析,他们知道汝防守的弱点,也知道汝进攻的特长。”
风花可以操纵狂风,也可以让弥散在空中的魔力凝结成蒲公英花瓣,「蒲公英帷幕」可以截停飞行的箭矢,也可以阻挡彩乃的视野。而擅长近战的罗斯则凭借着强悍的力量与肉体瞬间切入战斗,他们以极致的优势面对彩乃的劣势,这也因此成为了一场猎杀。
“但即便如此,汝还是击败了风花和罗斯。”
“……不,不是的。”
彩乃痛苦地摇了摇头:
“是我的队员们,是他们救了我。”
如果没有被给予的“星币”以及被掷出的「幸运」,彩乃根本无力防御罗斯;如果没有“权杖”所构筑的魔法结界,她的攻击根本没办法穿透风花的「蒲公英帷幕」,普通人的牺牲与勇敢救下了她,可作为魔法少女的她却无法救下自己的队员。
“大河,我亲眼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分崩瓦解,变成羽毛……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吾很抱歉,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彩乃的眼神黯淡下来,那里既有不解、也有愤怒、更有不甘,毫不犹豫的理性的抉择和牺牲让她的心痛得仿佛在流血,撕裂伤所造成的疼痛尚且抵不上心痛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救下我就是最好的结果?拯救大家,保护东京……这些难道不是魔法少女的日常工作吗?这不是大河亲口告诉我的吗?”
彩乃的眼眶被浸湿,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地面上,她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她无法忘记洛基那令人感到极度不安和恐惧的眼眸,也无法忘记队员被魔法尽数碾成鸦羽。因为这是彩乃第一次觉得,原来被夺走所在乎之人是如此的绝望,是如此的——无助。
“吾是稻荷神的使者,吾的任务也包括保护汝。”
大河的尾巴轻轻拂过彩乃沾满灰尘的靴子,到这时候,彩乃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双腿竟然正在止不住地颤抖,褪去效用的肾上腺素似乎已经无法再遏制疼痛与疲劳。
“更重要的是,彩乃还记得《魔法少女守则》的前三条守则吗?”
《魔法少女守则》第一条,维护世界和平稳定,对抗并镇压非法“神奇物品”使用者,以及杀死“魔术师”;第二条,收容并控制散落到世界各地的“神奇物品”,并对无关大众隐瞒魔法世界的全部消息——
“第三条,当‘坍塌’无法被遏制时,魔法少女将成为阻止‘坍塌’的最后手段……”
彩乃喃喃自语,在理论课上的内容逐字浮现在她的眼前,理智正在逐渐恢复,可与此同时,彩乃的眼神也慢慢黯淡下来。就像是触到了世界的某块冰冷角落,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冷峻和残酷瞬间将如瀑布般倾泻在心底的伤心抽离她的身体。
原来……如此。
彩乃痛苦地恍然大悟。
“很冷酷,很残忍,对吗?用理性去看待选择与牺牲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作为人类的守护者,汝总得用理性去看待这个世界。”
大河的声音淡定而冷静:
“因为任务还将继续,东京依然需要汝,而只要魔法少女还在,任务就没有失败,只有确保魔法少女们的安全,才有机会平定东京的暴乱。”
混乱和战争是人类的必然,和平才是奇迹,敲定休止符的人注定只能是魔法少女。
在人类短暂的历史中,“魔术师”无时无刻不在诞生,战争一直连绵不断,人类燃起火种,将骨斧向彼此,石矛尚未落地,就已经变成了子弹。这个世界需要英雄,这个世界需要奇迹,这个世界需要守护者,而她们就是魔法少女。
彩乃握紧拳头,软弱的无力感贯彻全身,她肩胛骨处的伤口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愈合,跃动的魔力驱使着新陈代谢急剧加快,几倍的肌肉生长速度也滋生了几倍的疼痛:
任务尚未结束,她还需要重新振作起来。
“……我明白了,大河。”
彩乃抹去泪痕,她的眼眶也因此变得通红:
“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迎面吹来的风让大河耳朵上的绒毛微微耸动:
“穿过阈域走廊——”
大河继续说道:
“然后,阻止桐生伊织前往东京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