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夜晚，火光与浓烟冲向黑沉的天空，将山谷照成炽白色。
黎降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是锋利的刃爪，被黑色的铁鳞所覆盖，活动时发出隐隐的摩擦声，反射着彻骨的寒光。
他的身上重叠出那种怪物的影子——他就是恶魔，恶魔就是他。
降星努力地回想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在噩梦的底层，他窥见了被遗忘的记忆的一角，然后被什么驱逐着来到了这里。
而那曾经出现在梦境之中，不知在何处见过的少女，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看见她，封印在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被唤醒了，禁忌之门也随之开启。
那一刻，仿佛有岩浆般炽热的液体从背脊注入，身体和意识都被一阵剧烈的痛苦所侵袭，像是要被撕裂一般——他异化为狰狞的恶魔，在烈焰中嘶吼。
“出现新的恶魔！就在作战区域内——！”
这条讯息迅速地在通讯器中被播报。
“碧莹——！”
一个人奔跑着来到碧莹的身旁——那是华雯，她端起手中的沉重枪械Longinus，指向那只新出现的怪物。
“真是的——你刚才太乱来了……”华雯一边抱怨着对碧莹说道，一边校准枪械的准心，对准那个怪物的身影，“蜕化为恶魔了……那个人也是感染体么——”
华雯正准备扣下Longinus的扳机，突然间注意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碧莹。
碧莹的视线死死地落在那个怪物身上。
“降星……”
她的口中念出了那个少年的名字。
“哎？碧莹……？”
对碧莹的话语感到不解，华雯用视线的余光看向她。
“为什么……是他……？”
碧莹仍旧望着那个化为怪物的少年，怔怔地自语着。
“全员射击，火力覆盖！”
通讯器里传来了指令。在场的军人们纷纷抬起手中的武器，一齐开火，战场上一阵猛烈的枪林弹雨。
之前存活下来的一只怪物在弹雨中尖厉地咆哮了起来。它狂奔着想要逃离这片区域，朝着一旁的碧莹和华雯冲去。
华雯连忙调转手中Longinus的枪口，但是已经来不及开枪了。
“我来对付它——”
碧莹挥起手中的那柄镭射剑，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怪物。
突然，下一个瞬间——
一个漆黑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一闪而出，将那只怪物撞了出去。
被撞飞的怪物在远处摔下，而那个身影也重重地落地，并缓缓地站起身来。
那是降星——他看着摔在地上的怪物，缓缓地喘着气。
那只怪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降星嘶吼。它挥舞着利爪，冲向降星。
降星望着冲向自己的怪物，发出低沉的吼声。
他张开自己的双臂，手腕的底部迅速地生长出锋利的角质骨刺，形成利刃状的骨质突起。他抬手挥动腕刃，迎面冲向那只怪物。
他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古老的吟诵——
〈Daemonium Lacero〉
伴随着这低声的吟诵，降星和怪物猛地相撞，腕刃的刀光切入怪物的身影。
一瞬间枪声再度止息，所有人都注视着这惊心动魄的战斗。
锋利的腕刃切开怪物的脖子，以巨大的怪力刺入怪物的喉间，将它的大动脉尽数割断。
黑色的血泉喷涌而出，溅开足有数米远。
降星调转腕刃，迅速地放血，令对手失去拼死一搏的力量。
——那是何等暴虐的杀戮手法。
降星无言地松手，将腕刃从怪物的喉间拔出来。怪物沉重的身躯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地，变成惨灰色的碎片。
降星缓缓地转过身——火光照亮那张少年的脸庞，他的脸上溅满了怪物黑色的血。那些血同怪物的尸体一样，化为碎片和粉尘。风吹在他的脸上，拂去将那些碎片和粉尘，像是洗尽了他脸上的血污。
他望着那个站在光里的少女。
少女也缓缓地向他走来，抬手举起那柄重剑，指向降星。
而降星也展开了双臂的腕刃，以警惕的姿态注视着她。
“那家伙……杀死了另一只恶魔？”
看着那个少年将怪物击杀，站在碧莹身旁的华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
“那究竟……是什么……？”
碧莹注视着异化为怪物的降星——以及，站在降星面前的那个展开光翼的少女。
“她也是恶魔吗？”华雯也看着那个少女，说道，“以前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个体——难道是新的类型？”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传来了指挥官的声音——
“侦测不到恶魔因子的振动波反应——现在还不能确认作战区域内的那两个生命体是否为恶魔。但他们肯定不是人类。”
“明白。”碧莹对着通讯器说道，“接下来的行动指示是什么？”
“你们先在原地待命——真麻烦……现在还不知道那两只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这样，到时候，就猎杀活下来的那只好了。”
“……”
确认了作战指示，碧莹再度将视线投向战场上的那两个身影。
炽烈的光芒从少女的体内升腾而出，呼啸的风暴以她为中心向四周爆开。地面开始下陷，附近的树木都被震飞。就连站在她面前的降星也没有例外，飞离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呃——！！”
降星在掉落地上的同时，很快再度站起来，面对着眼前的少女。
他挥动双手的腕刃，摆好架势。
“……”
少女看着降星，她的目光里看不出带着怎样的情感——然后，她举起巨剑，瞬间同降星搏杀了起来。
“呜——”
直线挥舞而下的剑击，在快要命中之际被挡了下来。降星架起双臂，以手臂外侧的腕刃格挡住了这一剑。剧烈的力量撞击，猛烈的风浪向着四周扫荡。
不远处的碧莹与华雯卧倒在地上，以免被烈风所掀飞。
“这、这力量也太恐怖了吧……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趴在地上的华雯奋力地抬起头，震惊地望着战场上那骇人的厮杀。
“华雯——”碧莹也看着眼前的战斗，同时对华雯说道，“把Longinus给我。”
“啊——给你。”
听见碧莹的话，华雯连忙将手中的那支巨型枪械递给她。
碧莹匍匐着，在猛烈的风中，她架起了Longinus，将准心指向激战的战场。
“呜——啊啊啊啊啊！！！”
降星一边无视着身体涌起的悲鸣感，一边将力量积聚在全身——当他挥手挡开了那柄巨剑后，趁势挥动腕刃。
腕刃击中了少女，但这一击也仅是在她的铠甲上留下一串微弱的火花而已。
紧接着，少女挥剑横斩，砍在降星的手臂上——顿时，鲜血喷溅开来。降星按住受伤的手臂，向后退去。
然后，下一个瞬间——
少女再度挥动巨剑，一道光线斩击正面击中了降星——降星无从躲避，只能硬抗。
身后的密林里传来巨响与树木倒塌的声音——斩击切断了降星身后的树木，在树桩上留下平滑的断面。似乎是降星加强了身体的防御，所以才使得自己没有被消灭掉。
降星用手撑起身体，企图原地站起来。他的身体各处都出现了破损，从左肩到右腹斜着裂开一道伤痕，鲜红的血溢出，滴落在他脚下的地面上。
——仅仅是站起来就已经是极限的样子。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灼热的血涌出咽喉。
少女提着剑，来到他的身前。她垂着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降星。在她的眼睛中，透露着一种说不清是否为怜悯的情感。
但此刻她的身上，毫无疑问地散发着明确的杀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降星看着少女的身影，茫然的困惑闪过他的心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这样被杀掉。
他意识到了心底那种强烈的欲望——渴望着活下去。
活下去——
原始的恐怖。死亡的直觉。本能在告诉自己，将会被眼前的少女所杀死。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女的脸容。
洁白的光芒洒在她那同样洁白的银发上，同样洁白的脸庞上。
以升起了点点星光的夜空为背景而站立着的，谜之少女。
面对着这个刚刚让自己身负重伤的少女，比起恐怖和绝望，降星更先感觉到的是——
她非常的美。
“——”
像是要打断降星的思考一般，少女举起了手中的剑。
降星震惊地看着挥动的巨剑。
就好像，一瞬间的时间被延展开来一般，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慢了。
就在那一瞬间——
一颗重型的子弹疾速地撕开空气，产生的高温使得它的弹道像是一束灼眼的火流。它从少女的身后射来，笔直地刺向她的后心。
少女回过身去，挥动巨剑将那枚带着巨大动能的弹头击落——弹头被剑刃一分为二，随后爆炸。耀眼的火光吞没了少女的身影。
那是Longinus的子弹。
射出那颗子弹的人正是碧莹。几十米远的地方，她在瞄准镜里看着仍跪坐在那里的降星。
爆炸的火光照着降星的脸，他怔怔地望着那个少女被爆炸所席卷。
他奋力地站了起来，转身一路狂奔，逃往密林的深处。
“开火——！不要让那一只逃掉了！”
指挥官大声地在通讯器中下达着命令。于是密集的弹雨从降星的身后射来，呼啸着掠过他的身旁。不断有枪弹击中他的身体，可他只是头也不回地逃离。
“指挥官——”有人在通讯器里喊道，“那只恶魔突破了外围的封锁线，正在逃往作战区域外！”
“……”
面对着意料之外的状况，金发指挥官沉吟着咬紧了牙。
战场上，刚才被Longinus的弹头爆炸所波及的地方，仍燃着熊熊的烈火。
现场的军人们端着枪，缓缓地接近那片区域。
银色的光芒在火光中闪耀。那个少女缓缓张开身后的光之羽翼，将烈焰驱散开来。
“……”
碧莹紧盯着那个烈焰与光芒中的少女，缄默不语。
“不、不会吧……”站在碧莹身旁的华雯也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那个少女接下了Longinus的一击，并且毫发无伤。
“开火——！”
进攻的指令下达，军人们手中的武器一齐开火，汹涌的弹雨立刻笼罩了那个少女。
圆罩形的巨大光幕在少女的四周形成，猛烈的弹雨也只能在那道光幕上溅出密集的火花。金属撞击、粉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少女静静地站立在光幕的中心，望向那片阴沉的密林，望向那个化为怪物的少年消失的方向。
——只是静静地看着。
少女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她的身体和羽翼都化成光粒。
她化为缥缈的光芒，逐渐消失——留在原地的仅是虚空。
失去了目标，军人们纷纷停止射击。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看着仅剩一片硝烟的的战场。
“可恶——！那两个未确认生命体都失去踪迹了吗？”
望着战场上的状况，金发指挥官有些愤然地说道。
“嗯，是啊……和他们相关的波动都已经微弱到近乎消失了”站在他身旁的眼镜男人注视着手中的平板电脑，“不过那两个生命体在活动时释放的波形都和恶魔因子产生的恶魔振动波有所区别。”
“新的波形？”
金发男人也看向屏幕上出现的数据，自语般说道。
“估计是的——暂且就认为这两只是区别于‘恶魔’这种灾厄生命体以外的新的生命体吧。”眼镜男人收齐了平板电脑，继续说道，“这件事之后会汇报给上级的。”
“新出现的生命体么……”
金发男人沉吟着，转身走向停在身后的运输车。
“真是的……”他在车门前停了下来，长叹一口气，“虽然让人很头大，但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摆在你我面前——说实话其实我倒还更乐意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我们也不过是干着这种辛苦又危险的活儿来糊口的普通人罢了，还是先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吧——”
说到这里，他回头望向眼镜男人，“对了，今天的酬劳大概能拿多少？”
“今天的作战，玄碧莹击杀了一只恶魔，剩下的两只分别被两个未确认生命体所击杀。”眼镜男人说道，“不过等那几只个体的因子序列收集完毕的话，今晚能拿三份的报酬。”
“三份么……”金发男人拉开车门，低声说道，“今晚赚得还算不少呢……虽然还是有点希望，那两个人最后能被救下来呢。”
说着，他的视线瞟向远处山路上那辆仍在燃烧的车辆。
“这也是没办法的，他们可是感染体啊。”眼镜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着这边走来，“相关部门会处理的，明天这些事件就会被当做一般的意外事故在媒体上播报。今天的任务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让大家收拾完现场之后就赶紧回来集合吧。”
眼镜男人坐上驾驶位，望向车窗外的战场。
暗紫短发的军装少女拖着一柄巨大的枪械，站立在烟尘弥漫的战场之上。她伫立不动，枪械蒸腾出的白色蒸汽笼罩着她的身影。
“碧莹——”身后有人在叫她，“善后工作已经完成了，我们也赶紧回去集合吧。”
“嗯。”
碧莹看了一眼身后的华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地松开这支枪，把这件武器交给负责处理的军人。那个人立刻将它封入装满干冰的大型铁箱中，准备扛上运输车带走。
“碧莹——？”
华雯有些疑惑地看着仍旧站在那里的碧莹。
“……”
而碧莹只是沉默着望向密林的深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没事。我们走吧。”
片刻后，她收回了视线，转身径自走向停在远处的运输车。
“喂，碧莹——等等我——！”
华雯一边叫喊着，一边追上走在前面的碧莹，和她一起上车。
所有人都已在运输车上集合完毕。车子发动起来，带着引擎的轰鸣声，驶向山路的远方。
运输车消失在黑沉的夜色中。之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一切仿佛只是不实的虚幻一般。
◇
降星在阴暗的密林中狂奔。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他只是想要逃走。
那个来杀他的少女已经离开了，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追着他。
他想起来了，追着他而来的，是他自己的回忆……
那些回忆像是一场梦，破碎的、恐惧的梦，重重叠叠的梦。无论怎样，都无可摆脱。
他使劲地跑，可他的身体逐渐地僵硬，他就要迈不动步子了。
最后，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他的眼瞳渐渐回复清澈，黑紫的幽光褪去。
恶魔的气息消退。他那嶙峋凸凹的面部一点点恢复，黑色的鳞片和晶体从他的身上剥落，化为黑沉的影子碎散。刃爪变回纤细的人类手掌，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由怪物变回了人类。
降星奋力地睁开眼睛。他的意识恍惚着。全身剧痛，视野闪烁。杂乱的声音和微弱的亮光蹂躏着他的感觉器官。
我这是……怎么了……
降星趴在地上，紧紧地攥起了拳。
“——！”
突然之间，他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正朝着他逼近。
意识到了危险，降星想要站起来。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怪物的躯体，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而已。
他的身上受了多处严重的跌伤和割裂伤，但还有意识。是侥幸吗，又或是巨大的不幸呢。降星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想法——然后他立刻判断应该是前者。
的确是伤痕累累。的确是走投无路。但是还没有失去意识，还能够思考。那么，就还没有结束。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才行。现在就放弃的话还太早了——
但是，像是要彻底打碎降星的这点希望一般，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不远处。
一个身形魁梧的怪物在降星的面前站定。它用那双紫色的眼睛注视着降星，嘶哑的声音从它的喉咙中漏出。
隐匿在阴影里的，杀人的怪物。
怪物抬起了长着利爪的手臂。
看着怪物的利爪挥舞而下，降星感觉自己拿朦胧的意识一下子被拉伸了——
他记得这种感觉，濒死之际的人在最后一刻细查着记忆，努力在生命的记忆中找寻着什么东西。
那一刻，他想起了重要之人的脸庞。
当初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为什么从那个家里逃出来……
明明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就在自己的身旁……
“……清、仪——”
在想起她的瞬间，降星在基本丧失意识的情况下，以细微的声音呼唤那个人的名字。
伴随着风的声音，怪物的利爪重重地落下。
——最后一刻，利爪停止了挥动。
“……？”
在模糊的意识中，降星出奇冷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一柄锋利的弧刃刺透怪物的后心，贯穿了它的身体。漆黑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在降星的脸上。
紧接着，利刃被抽离它的身体。怪物来不及挣扎或是呻吟，便倒在了地上。
就在怪物倒下的瞬间，降星看见了站在它身后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黑发的少女。她散乱的头发就像是乌鸦的黑羽一般。看不清她的脸，仅仅是从头发的间隙中便可以窥视得出对方的肌肤如同幽灵般苍白。
被她杀死的怪物倒在一旁，化作惨灰色的碎片散去。
一阵风扬起少女的黑发，隐隐地露出她的脸容。
她的脸上生长着细密的鳞片和黑色的晶体。她的身体也被这样的鳞片和晶体所包裹着，仿佛青黑色的铠甲。
少女的手中握着一柄造型诡异的武器，像收割生命的镰刀。刀刃上滴着怪物的黑血。
她松开手，手中的镰刀，连同她身上由细鳞和晶体组成的漆黑铠甲，都化为破碎的影子，隐匿消失。剩下的是她穿在身上的纯黑套装礼裙。
她缓缓地走向降星，在他的面前俯下身来。
少女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在降星的脸上。沉默良久后，她笑了——
“哎呀——找到你了。”
看着降星的脸庞，她这般说道。
倒在地上的降星尽力地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黑发少女。
少女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黯淡的光芒——右眼是血色的绯红，左眼是幽冥的黑紫。
下一个瞬间，她的身影在降星的视野里变得朦胧且摇曳。
像是坠入深渊一般，他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