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降生
在接到隔壁老黄的深夜加急电话之前,我正穿着个汗衫趴在我的小本面前和周公谈天。
周公说不错不错小伙子居然知道狄利克雷函数,还能求个戴维南等效电路,简直国家栋梁,你这个徒弟我收了,以后跟着我学会玄学编程挣大钱。
我正在那儿摸着头谦虚着,您过奖了过奖了,结果后面跑进来一童子说先生您的孙子打电话来了。
我正寻思着谁是我孙子,结果迷迷糊糊里听到了给老黄设的专属铃声。
对,就那个“您孙子给您打电话来了”。
说实话这一觉我睡得很不错,恐怕堪称近来三个月最长的一觉。
额,说是隔壁老黄其实不太准确,和他住在对门那是十几年前我们还都是小屁孩的时候的事了,现在人早已经临床八年毕业开始在市医院实习了。
听说天天抱着一堆病历资料跟在漂亮小护士身后转悠,看最近QQ上他跟我BB的情况,指不定这孩子哪天就能泡上漂亮护士MM,当上外科主刀医师,走上人生巅峰……咳咳。
现在是07年6月末,国内的IT业刚刚经历了上半年经济近乎崩盘的打击,大批的人员下岗待业,作为程序猿的我所在的工作室在上半年里基本处于人心涣散,大家隔三差五到办公室去一趟打两圈不知道是四川还是山东的麻将,有时看天黑了几个大老爷们儿倒空皮包凑个份子吃个宵夜,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状态。
然而……这样美好的生活,在三个月前结束了,原因是……有生意上门了。
自从手上接到某为公司和某忽悠公司联合外包给我们的这个游戏项目,我们这个几乎快关门大吉的小工作室可算是从之前半年的懒散里被一下子打回了原形。
昼夜颠倒,轮番轴转,这是程序猿的常态,然而半下岗待业了这么久,突然恢复到整天抠脚对着满屏代码死抠逻辑的枯燥生活,说实话我是拒绝的。
然而拒绝并没有什么卵用,老婆预产期就在最近一周,早早住进了产房,在各自封闭开发各自模块的枯燥生活里,每天叫醒我的不是群里老板开工了的锣鼓声,反而是四点准时由银行发过来的每日信用卡账单。
在半年没什么进项,早已经是负数的余额,和老婆恐怕下个星期就要开始坐月子的残酷现实面前,只是小小程序猿,吃着低保的我只能选择向大佬低头。
电话是快四点的时候打过来的,刚好在信用卡账单发来的前一刻。
一脸懵逼的我捞起边角已经彻底摔没了的诺基亚N70接通的时候,心里正寻思这小子是不是半夜吃了人烧烤店霸王餐没钱只能找我应急的时候,耳边只能听到那傻小子用着高八度的音量在我耳边吼着:
“还睡个铲铲!你老婆快生了!”
哎哟,我的救苦救难送子观音神仙大人呐,虽说前两天才和我妈去求了您老人家送子,不过您也不用这么快就送子上门啊!你这,我这副样子连门口王大妈都不敢见,怕人说我耍流氓,怎么敢来见您老人家,岂不是污了您老人家的眼。
“不是说预产期还有一周吗!”
这小子吼得声嘶力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老婆生了,他正跟家里报喜,于是我也声嘶力竭地回应他。
“妈的,快点来,羊水破了,妇产科的陈主任正在给嫂子接生!你TM来晚了连脐带都没得剪!”
“卧槽!”听了半截我赶紧把皱了吧唧的衬衫短裤往身上套,也来不及打理鸡窝似的发型,一脚踹开家里的嘎吱嘎吱破铁门,赶忙往市中心医院赶。
说起来我和陆璃租的出租屋离中心医院相当的近,下楼穿过两条马路就是,这也是这两天我敢把她留在医院待产的原因之一。
当然还有部分原因是我的手艺目前还处于上不了台面的地步,大概也不敢给家里的老婆大人献丑。
冲进医院门诊部的那个时刻,我能看到一脸青春痕迹未了的老黄胡乱套着个白大褂,站在门口一脸望眼欲穿的样子,估摸着是在等我。
“你小子今晚怎么在医院,你不是跟着临床杨医生在实习吗?”
大气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我还是习惯性地先给损友的胸口来了个友情小拳拳。
“这不是倒霉地被护士小姐姐拉去顶班吗……你还是先别提这些了,嫂子快生了,你还是快进去等着剪脐带吧!”
“5号!5号的家属在吗?孩子生出来了!”
老黄的话音未落,产房的走廊上已经传来了粗壮的狮吼声,吓得我脑袋一缩赶忙寻思了一下。
5号?
嗯。
等等,那不是我老婆的床号吗!
我赶忙拔腿朝着产房那边跑过去,迎面看到手术灯熄灭之后的手术室门前,一脸皱褶的老医生怀里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只露了半边脸。
“你是5号床的家属?名字!”那医生倒不急着把孩子交给我,旁边的护士小跟班举着小本本问道,声音里满是没睡够的哈欠声。
“陈富,我老婆是陆璃,5号床的。”
确认完身份信息,那老医生才嘟囔着什么把剪刀交到了我手上。
“恭喜你了,顺产,六斤八,是个女儿。”
是个女儿?
噫,貌似挺不错的样子。
“我孩子身上没问题吧?”
那医生撇撇稀松的眉毛刚要说什么,嘴里一个哈欠突然冒了出来。
“没什么问题,就是精力太旺盛了些,一出来屁股都不用打就哭,没人哄得住。”
我握着剪刀,突然觉得手上有点沉甸甸的,望着面前哭闹不停的皱巴巴的小家伙有些手足无措。
小家伙躺在医生怀里死命地哭泣着,眼睛半睁,肉肉的小手怕打着医生的胸襟,也就是我打量她的那个瞬间,她终于也把目光投向了我。
然后奇迹般的,她突然停下了哭泣,一脸莫名地望着我的脸,嘴里不停地漏出轻轻的咯咯声。
那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才听清楚,那是她在笑。
听起来笑得挺开心。
“我去,你有毒吧。”旁边拿着记录的小护士一脸的惊诧莫名,“陈主任都哄不好的孩子你来居然就笑了?”
听着这笑声,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是放松了下来,我看着那一小截粉红的细带,终于能够毫无波澜地下刀。
轻不可闻的咔嚓声里,脐带应声而断,陈主任也不含糊,抱着孩子朝里面走去。
“我把孩子抱给她妈妈了,她的情况比较好,用不着进保温箱。”
“嗯,好。”
医生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把目光又投向她怀里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她还在对着我笑个不停,眸子开阖间说不出的高兴。
呆呆傻傻地在产后记录上签了字,站在产房门口的我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心里只有一股子平安喜乐的味道,咧着个嘴嘿嘿嘿的笑个不停。
我当父亲了。
我有女儿了。
是不是该先给家里翘首以盼的老妈和丈母娘打个电话报个喜?
还是先给被护士小姐姐拦在走廊尽头的老黄分享一下喜悦?
“你干嘛呢?当了父亲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是吧?”还是身旁的护士小姐姐出声提醒了我,“回去报个喜,趁早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起个名字?
对啊!
起个名字!
我咋忘了这茬呢?
话说我外祖父似乎两个月以前就在查新华字典取名字了,也不知道拿出来几个备选没有,不过想来都是些什么智睿啊之类的吧。
该给这小家伙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啊~居然都天亮了,交完班该回去补觉。”走过我身旁时,护士小姐姐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着远去了,只能听见身后愈加急迫的脚步声。
我恍然转身,望着走廊上越发清晰的金色掩映,丝丝金晖从眼角爬上眼瞳,将汉秋城的清晨映得一片湛蓝。
“破晓了啊……”
浑然不觉肩头挨了基友的重重一拳,就像突然开窍了一般,三个字宛若水到渠成般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陈,若晓。”
“你说什么?”老黄挨着我耳朵不怀好意地大喊着,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说,我女儿就叫陈若晓!好听不!”
“哎呀,挺文艺啊,你个小破程序员还有这么酸的一面啊?”
“我乐意!”我毫不避讳地回身给了他胸口友情的一拳,筛糠似的摇着老黄的身体,“我女儿刚才对我笑了!你什么时候有老婆!”
“恩爱狗,滚!”老黄一脸郁闷的样子甩开我的双手,低声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清的东西,“不过也快了。”
“快进去看看嫂子吧,才生了孩子,你得多陪陪她。”他突然不说话了,推着我轻车熟路进了产房。
……
多年以后我问晓晓当年出生的时候她为什么朝着我笑,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吐了吐舌头说,她记不清了,不过她黄叔叔跟她说最有可能是那天我趴在电脑键盘上睡觉,跑到医院里来的时候一脸的键盘印子,大概是这个逗她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