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塔尼西亚城的正午阳光,像融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在窗棂上,将室内染成一片暖洋洋的慵懒。光线调皮地爬上昂贵的东国丝绸帷幔,又悄悄溜到那张堆满了蓬松羽褥的大床边,最终定格在蜷缩其中的一团隆起上。
苏文萱此刻正用实际行动诠释着“家”的终极奥义——赖床。
即便日头高悬,刺得眼皮发红,她也只是将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往蓬软的枕头深处埋了埋,蓬松的尾巴在薄毯下不耐烦地扫了扫,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
而苏木早已雷打不动地起身,此刻正在王宫与外港之间奔波。药材的清单核对、航线的最后确认、与林塔尼西亚官员的礼节性告别……
离开前,他瞥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嘴角弯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弧度,特意吩咐商会驻点的管事。
“时辰还早,让小姐多歇息。路途劳顿,精灵族的气候也与东国不同,她怕是累坏了。”
驻点里的人都心领神会,面对这位身份尊贵又随性得像邻家少女的“小公主”,最好的伺候方式就是——别打扰她睡觉。
光影在室内无声流转,从床头悄然滑至床尾。当阳光的温度开始带上黄昏的暖意时,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终于战胜了苏文萱的睡意——饥饿。
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清晰的“咕噜”,像个小鼓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敲响。
“……唔……”苏文萱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粉色的眸子蒙着一层浓重的睡雾。
她懵懂地环顾四周,摇摇晃晃地坐起身。一头柔顺的银长发乱糟糟地翘着,睡裙的丝带也松散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肩颈。她赤着脚,梦游般推开了房门。
大厅里,几个正在整理货单的商会伙计猛地僵住了,手里的纸页差点撒了一地。他们看着这位穿着皱巴巴睡裙、眼神迷离、尾巴在身后慵懒拖曳的小公主殿下,一时竟不知是该低头行礼,还是该假装没看见。
“我……饿了……”苏文萱含糊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软糯。但却让在场所有人瞬间活络起来。
“是!殿下!这就为您准备!”管事反应最快,连忙躬身应答。
苏文萱全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懒洋洋地挪到一张铺着软垫的扶手椅上,把自己陷了进去,刚有点睁开的眸子又半眯起来。
两位女走上前来。一人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她那头杂乱的长发;另一人则展开一件外袍,小心地为她披上,遮挡住睡裙的随意。
就在苏文萱几乎又要跌回梦乡时,一股鲜活、浓郁、带着海洋气息的香气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她的耳朵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眼睛终于勉强睁大了些许。
一碗热气腾腾的“大雪乌冬”被恭敬地奉上。晶莹剔透的半透明面条卧在清澈的高汤里,宛如羊蹄山麓新落的初雪,汤上零星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旁边是一碟金黄酥脆的“明太子天妇罗”,饱满的北海道鳕鱼子裹着轻薄的面衣炸得恰到好处,边缘带着诱人的焦痕,隐隐透出一丝辛香的辣椒气息——这是来自北海道的味道,最能安抚小公主那挑剔的味蕾。
食物的香气彻底唤醒了苏文萱。她拿起快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开始品尝起来。随着美食入腹,大厅里那种因公主意外现身而绷紧的气氛终于舒缓下来,恢复了日常的忙碌与平和。
……
傍晚时分,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和人声问候。
“苏木先生,您回来了。”
苏木刚走进大厅就看见苏文萱盘腿坐在那张扶手椅里,正拈起一块小巧精致的越乃雪(越乃雪是一种落雁【一种干制糖果,它是将大米、豆类、荞麦、栗子等淀粉粉与淀粉糖浆和糖混合,着色,压入模具,使其变硬,然后干燥制成的】。它与山川、長生殿并称为东国三大名点心。它是用越后产的细磨糯米粉与和三盆糖混合,压入模具,制成方形的。和三盆呈淡褐色,但撒上碎糖粉后,从不同角度观看,会像雪地一样闪闪发光。其起源可追溯至东国幕府时期,当时左卫门探望病重的藩主牧野忠精,并以糯米和和三盆白玉粉(米粉)为原料,仿照白雪糕制作了一种落雁。牧野忠精对这种落雁非常满意,康复后,便将其命名为“越乃雪”,意指越后山脉的降雪))送入口中。淡褐色的糯米糕体纯净无瑕,表面细细撒了一层雪白的砂糖粉,在阳光的折射出细碎如钻石星辰般的光芒,宛如捧住了越后山脉的一捧新雪。她吃得脸颊微鼓,神情惬意,尾巴在身后愉悦地小幅度摆动。
“嗯?苏木你回来了?”苏文萱含糊地招呼道,嘴角还沾着一点糖粉。
“小姐……”苏木走近,目光落在她依旧穿着睡衣裙领口的下摆上。
“您这是……”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无奈。
“噢……”苏文萱低头看了看,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
“等我吃完这块……”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慢。不过片刻后,她倒也干脆利落地起身,一阵风似的溜回了内室。
再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身合体的常服,长发松松挽起,总算有了几分公主应有的得体模样。
“情况怎么样?”她擦擦嘴角,眼神清亮了许多,总算切入正题。
“药材的装船工作已经基本完成,港口那边的手续也已办妥。如果风向顺利,明日清晨便可启航。”苏木汇报道,条理清晰。
“嗯,那就好。”苏文萱点点头,总算没白跑一趟南大陆。
“还有就是……”苏木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怎么了?”苏文萱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迟疑。
“叶寒陛下方才在王宫接见时,提出了一个请求。他希望我们返回罗塔尼西亚的航程上,能顺路带上他的儿子,叶飛王子殿下。”苏木如实转达。
“叶飛?”苏文萱挑了挑眉。
“那没问题啊,不就是多带一个人吗?船船舱那么大……况且……”她想起那个精灵王子,虽然话不多,但感觉还算可靠吧……
……
“想必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苏木平静地陈述完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叶飛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多谢苏木先生了。”
他顿了顿,眼眸带着一丝诚恳:“那么,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能否……再搭贵商会的船返回罗塔尼西亚?”
苏木微微摇头,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叶飛殿下,非常遗憾。虽然小姐看上去现在心情不错,但很明显最近是不会有反回罗塔尼西亚的计划的。”
但他话锋一转,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案。
“不过,我认为罗威尔陛下应该非常乐意为您安排一艘合适的、快速的王室船只。毕竟,你现在肩负的使命,对精灵族而言至关重要。”
叶飛了然地点点头,明白这是最合理的安排。
“行,那我就不再多做叨扰了。我们……就此别过?”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精灵族的礼节。
“且慢……”苏木抬手阻止。
“至少请留下来用顿便饭,商会已略备薄酌。夜航不便,明早再启程也不迟。”
叶飛略一思索,便欣然接受了这份周到的款待。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第二天,带着那个承载着精灵族千年象征与沉重期盼的水晶,叶飛踏上了返回林塔尼西亚的海路。海风凛冽,吹拂着他的长发,他紧握着船杆,指节微微发白。这枚看似平凡的水晶,此刻却沉重如山,承载着一个古老种族在时代洪流中挣扎求存的全部重量。
……
林塔尼西亚宏伟的城门出现在视野中时,景象似乎与叶飛离开时并无太大不同。来自遥远雪境的工人身影依旧繁忙,伴随着机械的轰鸣与石料切割的声响,古老的精灵都市正被注入一股现代化的粗粝活力。
然而,叶飛也敏锐地察觉到,城墙根下那些作为临时工棚的巨大帆布帐篷,比他离开时似乎又向外蔓延了一圈;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海风的咸腥,还混杂着新翻泥土、熔炼金属和燃烧的煤烟气息。这种变化是细微却坚定的,如同深埋地下的根须,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改变着这片土地的表象与内在。也许用不了多久,这座以千年圣树闻名的精灵古都,就会在雪境工程师精巧的规划下,彻底改变容颜。
也许吧……
但叶飛此刻无暇感慨城市变迁。罗老在他临行前那番语重心长的嘱托,字字句句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此物不仅关乎历史,更系于存续。精灵的未来,或在此一搏。”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远比眼前任何景象都更鲜明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他穿过城门,径直走向王宫,步履匆匆。
王宫深处的书房内,罗老依旧伫立在巨大的大陆地图前。地图上林塔尼西亚的位置被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符号。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条正在蜿蜒延伸的、代表新公路的红线。
“进度比预期快……但,还不够,远远不够……”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和形势紧迫的无力感。
“罗爷爷?”叶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罗老猛地转身,深陷的眼窝在看到叶飛的一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仿佛枯木逢春。
“叶飛?你回来了?!一切都还顺利?没遇到什么波折吧?”他快步迎上前,语气急切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后怕。
叶飛郑重地将盛放“无瑕水晶”的容器奉上,言简意赅地将交接过程复述了一遍。
罗老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过冰冷光滑的容器表面,当他的指尖最终隔着特制的透明水晶壁触碰到那枚看似平凡、却蕴含着万载时光与精灵血脉源流的无色晶体时,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那声叹息悠长而复杂,混杂着疲惫、欣慰以及更深的忧虑。
“辛苦了……孩子,真是辛苦你了……”罗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如古井,越过叶飛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属于精灵的天空。
“水晶已归……接下来,就真正轮到我们这些老家伙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微微转动容器,让那枚金色的“无瑕水晶”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奇异而古老的光晕。罗老凝视着水晶深处,仿佛要窥探那万年前的先祖意志。窗外的天空,暮色四合,预示着黑夜将至,也隐喻着精灵族即将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风暴,已然在宁静的表象下酝酿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