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幕阴沉。
一条漆黑的巷子里,有一间亮着灯的小酒馆。
酒馆不算大,配置倒也齐全,酒也是够的。虽说那灯光略显昏暗,可已是一片黑暗的小巷里唯一的光。
昏暗的酒馆里,坐着一个男人,有些疲惫,略显颓唐。
男人是酒保,他在等客人。
无尽的寂静使时间失却了意义,夜依旧昏沉。
一道夜一般黑色的身影打破了死寂,他自迷蒙的夜色中闯入了亮着昏蒙灯光的酒馆。
“欢迎。”男人望向那道身影,那是他新的客人。
来人是个少年,穿着一身黑,模样倒还清秀,正用那戒备不安的眼神打量着酒馆。
男人也端详着少年。
“喝点什么?”男人问。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在男人面前的那个座位坐下了。
“要喝点什么?”男人重复问了一遍。
少年沉默了一会,确定自己对这些玲琅满目的酒一无所知后,选择了一个无效回答。
“随便。”
“我这里可没有叫「随便」的酒。”
“能醉就行。”
又是一个无效回答啊。
男人似乎对眼前的少年起了兴趣。
“你还是未成年吧。”男人用手指了指那个禁止向未成年人售酒的标识。
“有问题?”
“没什么,只是你要喝酒,要加钱的。”
“这些钱,够吗?”少年把钱拍在吧台上,不服气的样子,有些傻气。
“够的。”
男人收下了钱,决定开个玩笑。
男人在一系列炫目的操作后,把调好的成品推到少年面前。
少年呡了一口,脸上是不满的神色。
“为什么,没有酒味?”
男人不语,笑眯眯地望着少年,旋即再次用手指了指那个标识。
“你在耍人?”
少年的眼中,有些怒意。
“别急嘛。”
男人用一种欠揍的无赖语气回答。
“你没有怎么喝过酒吧,啊?”
“确实没有。怎么了?”
“那就不急,你先喝着。”
少年看了看面前的气泡水,又望了望男人,怒意渐起。
“开个玩笑而已,毕竟这就是个小酒馆,要是有人投诉我,我随时可以跑路,所以我也不怕。酒,还是可以卖的。”
“那你故意耍人?恶劣的玩笑。”
“倒也不是,”男人停顿了一下,认真起来,“我想听你讲个故事。当然啦,相应地作为报酬,可以给你免费的酒喝。”
“哈?你是想当蒲松龄吗?”
“这不是在开玩笑。”男人严肃起来。
“那……为什么?”少年疑惑,脸上是不解的神情。
“因为,我在你的身上,嗅到了故事的味道。所以,我敢肯定,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少年迟疑了,戒备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扫着男人,隐隐有股敌意。
“你认识我?”
“不,在你来这里前我对你一无所知。”
“那你怎么知道的?”少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强烈敌意。
“哈呀,因为每个人都有故事的嘛,那么紧张干嘛,这只是一种开启一段愉快谈话的话术而已。”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愉快的。”少年稍稍放松了戒备,但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这下麻烦了……这招不凑效啊...男人心想。
“放心吧,我对你没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伤害你的打算——那对我无益有害,我只是单纯好奇你身上的故事罢了。”
想要缓解氛围的男人只好这般解释,他可不想这位客人就这样走了。在这样的深夜,他会很无聊的。
“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少年沉默了,思索着,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要么,留下来,讲个故事,有免费的酒喝;
要么,拒绝男人,喝完这杯气泡水就走人。
摆在少年面前的,就是这么个选择。
少年依旧沉默,还没有作出决定。
看样子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啊。
“喂喂,别睡着了,给个准数,答不答应?”
男人伸出手,在少年眼前晃悠了两下,确保他没有睡着。
“我同意了。”
来回不定的决断后,少年给出了果断的答案。
“好,那开始吧。”
“等一等,再等一等,让我想想怎么说。”
少年低下头,不再看着男人,自顾自地呡着气泡水。
少年的目光似乎是内敛的,向着他内心的深处,向着他灵魂的深处。他似乎对眼前现实中实际存在的东西视而不见,而是在看着记忆中的什么。
许久,在气泡水都被少年呡得没气了之后,他终于组织好语言,想好如何叙述这个故事了。于是他一口气灌下了那一杯没气的气泡水,似乎是在开讲前特意润润喉。
但是在开口之前,少年先向男人伸出了手。
“干嘛啊!?”男人似乎被吓到了,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给酒。”少年干脆利索地说出了要求。
“这可不行啊,你先开始讲,待会儿会给你的。”
于是少年收回手。
少年开始讲了。
“有个人,是我认识的,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吧。那家伙还挺惨的,不过比起这世上的诸多不幸,他似乎又是幸福的。
“在那家伙约莫四五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婚了,他被判给了他的母亲。不过,小时候他一直跟着外公外婆生活,所以对此一无所知,被蒙骗在「幸福」的甜蜜罐里。家人也对他有意隐瞒了这件事,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因为工作繁忙而鲜少与他见面。但是事实的真相是,他的父亲出轨了,另外找了一个,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之后再婚了。
“颇为讽刺的一点,他的父亲在此之前其实仍有另一段婚姻,有了一个女儿,之后离异了才娶了他的母亲作媳妇。
“不过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直蒙在鼓里,就这样度过了十年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他被他的外公外婆和母亲照顾得很好,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家庭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位置。但是——”
少年停住嘴,又伸出手来。
“好了好了,给你就是了。”
似是对少年的故事很感兴趣,男人开了一罐气泡果酒,递给了少年。
少年灌了一口,抹了抹嘴,接着说下去。
“这个懵懂无知的可怜鬼终于聪明了一回,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母亲也知晓欺瞒不下去了,索性告诉了他事实的真相。
“那时候他觉得莫名的愤怒,他至今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对家人欺瞒自己隐藏真相的愤怒?不可能。是对父亲抛弃自己和母亲的愤怒?也许有一点,但并不强烈。
“在他的意识里,父亲已经不属于这个家庭,就连家里的餐桌,常年也只有他和母亲的两个座位。父亲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因为在他成长的过程,父亲便不曾参与,在他的记忆里极少有父亲的出现,他甚至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只留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和轮廓。
“正是因为这样,即便他看到其他孩子都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自己却只有母亲陪着,既不觉得羡慕也不感到嫉妒,更不要提所谓的愤怒的情感了。或许真的有这些情感,但他也没有一点感觉。
“那一次他和母亲大吵了一顿,吵着吵着,不要提情绪失控的他了,就连一向坚强的母亲都泪流满面。
“其实,很奇怪吧,明明缘由在父亲身上,他却和母亲吵架。事实上,不知为何,从那之后,他和母亲的关系逐渐地恶化了。
“也许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补充的。”少年再一次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嗓。
“那家伙的成绩其实还算不错的,中上游水平吧。但是大背景下他自然也无法幸免于难,各种补习班啊强化班啊等等诸如此类的玩意从来没有少过,有校外的,也有校内的。那家伙很厌烦这些东西,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逃避——不过近乎没有成功过。他觉得这些东西无用却伤神,一直怨言颇多,再加上本就极大的作业和考试压力,他对学校的领导,对学校,对教育当局,渐渐生出奇怪的执着的敌对与恨意。
“年岁渐长,那家伙的性格却日益扭曲了。他变得非常偏执,过分执着地看待一切。他的脾气也愈发暴躁,不过这倒是极少在同学面前显现,只有在他吵架和斥骂时才能窥见他的恐怖。
“他对学校和教育的敌对和恨意渐渐延伸开来,发展到后面,竟是一个人也不相信了,他对所有人都抱着敌对的假想,虽然在人面前不会展现什么敌意,但是他内心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怀疑和猜忌的,不但包括同学,朋友,老师,甚至连他的母亲,他的亲人,他的至亲至爱,都一并被划到不可信的范围内。
“不但对于他人,而且对于自己,他都极度的不信任。由此而来的便是极度的苛刻和强迫,他似乎总是在追求着完美,追求着万无一失。因此,他总是要将一切选择和决断权死死握在自己手上,并对于一切事都做最坏的打算。但是,事情总是不随人愿,每一次都会往他不曾想过的糟糕方向发展,所以这就使他对于事情总是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对于他人愈发不信任。
“那家伙被自己折腾得渐渐绝望疯癫了(当然还不至于失心疯的程度),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以及勇气,对他来说,那些东西都是‘虚妄的幻想,了无意义’。他快要魔怔了,天天念叨着,‘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没有期盼,便不用担心它落空’。
“在那种情形下,他仿佛从一个极端滑到了另一个极端,总之就是没正常过。那些曾经和现在埋下的祸种,使他总是觉得自己‘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凝视着深渊,被深渊凝视’。
“那家伙也确实是矫情——很多人都是这么评价他的,他自己却坚定不移地认为那是自然的反应,尽管同时他又十分偏执地认为自己早已不正常了。他曾一度动过死亡的念头,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的都有。”
少年吧唧吧唧说了一大堆,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湿润他干燥的喉咙。
“所以,他自杀了嘛?”男人如此问道。
“那倒还没有,至少在那时候暂时没有,因为他怕疼,怕痛,因而不敢。不过,他倒是随时希望能有一场飞来横祸一类的事故把他给带走。他还是时常在两个极端间反复发作。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对他用异样的眼光指指点点了。一向敏感的他自然感受到了,他将这些称为‘对异类的敌对’。
“几乎没有人理解他了,他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没有逻辑。
“一段时间后,人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似乎有新的转机了。那家伙不像从前那般暴躁了,只是经常沉默寡言。
“人们似乎认为一言不发的沉默总比时常发作的狂躁要好些,殊不知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糟糕。
“那家伙逃避起现实来了,他迷上了小说,彻底沉湎于文字与幻想的故事里。
“幻想是甜蜜的毒药,他迷失在了温柔的美梦中。他沉沦在文字世界里,享受那种幻想的**,仿佛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就可以逃避一切他所不愿意面对的。
“但是显然,这不可能,不然也不会称之为幻想。
“家庭和学校把他从文字与幻想织成的梦幻乡里拉出来,又把他拉进现实的泥沼。用他的话来说,是‘从幻想的云巅跌回到地面’。但那压力使他受不了,一有机会就一头钻入那个梦里的国度。
“于是他就在现实与幻想间反复切换与穿行了,似乎稍稍恢复了理智与正常。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这一点随便想想也能知道,所谓正常于他而言仅是表面上伪装扮饰的,他的内心早就病态扭曲了。
“就好比一个严重的伤口,不治疗,而只是用东西捂住它,并不能使它愈合,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事了,但这于事无补,反倒会加剧伤口的溃烂与化脓。
“不过嘛,掩饰得再好,总会暴露的,就像捂住的伤口最终也会发出腐烂的臭味。
“别的人察觉了,便也多少对他进行所谓的开导与劝说,不过很容易晓得的,无济于事,只是徒劳罢了。那一切在他们看来善意的关怀,他只觉得厌烦,极度的厌烦。
“在各种各样的因素的影响下,那家伙开始信仰一些克苏鲁一类的邪异玩意儿。他似乎把它们当作是某种精神支柱,以期能够支撑起他几近崩溃而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
“他开始说一些胡话,疯言疯语,没有人听得懂,因为那不是任何一种语言。
“他又开始乱写乱画,一大堆胡乱的线条,乱糟糟的,没有人晓得他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些诡异的符号与形似文字的东西。
“最后,他突然离家出走了,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人们的眼中。”
少年平静淡然地述说了一切,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仿佛这一切伤痛与过往都与他无关。
随后,少年仰起头,喝光了剩下的酒。
“哈?这就完了?”
“确实。”
“这个结尾不咋地,故事倒还不赖,蛮有意思的,如果写成小说的话,会很有趣的。”
少年没有说话,默默起身,准备离开。
“欸欸欸,别走啊,还有问题想问你。”
少年停下脚步。
“什么问题?”
“那个人,最后死了没有?”
少年沉默了。
许久,他才开口回答男人的问题。
“大概死了吧……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应该是自杀了,即便他很怕痛,很怕疼。”
“好。…………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吗’?”
“字面意思。你的故事,是真的吗?”
“不知道啊……谁知道呢?哈哈哈哈……”
少年突然有些癫狂地笑了。
“好。……你的那个朋友,是你自己吧?”
“哈哈哈哈哈哈,谁在乎呢?哈哈哈,没人在乎啊,哈哈哈……”
男人没有再作声。
少年带着有些歇斯底里的笑声和一身黑色,跨出了灯光昏蒙的酒馆,又回到了迷蒙的夜色中。
少年在漆黑一片的小巷跌跌撞撞地走着,黑色融合在一起,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的黑暗深处,只有疯癫的笑声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已深,依旧昏沉。
「正文 完」
本书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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