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还保留着诞生前的记忆,尽管只是模糊不清的血腥片段。
它来自一个辽阔的世界,存活了数不清的年华,却只有一再杀戮的经历。
漫长而麻木的杀戮。
然後,有一天,它战败了,陷入不知道多长时间的长眠。
再次获得意识时,却发现自己处於一团温暖的粘稠液体中。
重获新生,它终於能再次舞动起它的触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尽情遨游。
但很快,它发现这片海洋并非没有尽头。
触角上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意识中响起了不只一道细微的声响。
这是什么?
它疑惑。
然後,从这些繁杂细碎的片语中,它逐渐明白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们自称为人类,把它关於这个玻璃牢笼中,进行着观察。
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是人类吗?……我不想待在这里。……令牌是什么?……我是谁?
它不安地想。
但,这些人类的声音中,虽然几乎都是冰冷的计算数据,时不时,却会得到某些不一样的声音。
这些通常是很短的句子,却蕴含着丰富的情绪。这些情绪让它开心。
工作完成时的雀跃,统计结果时的紧张,煮焦通心粉时的无奈,搞砸报告时的懊恼……无论哪一种,它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就这样,在人类对它进行观察的同时,它也在观察着他们。
其中,一个人特别吸引了它的注意。
她不常来实验室,其他人称她为‘首领’或希尔琼,但这些似乎都不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只称呼自己为阎筱乔。
当阎筱乔在想另一个叫‘女儿’的人类时,总会让它感到十分温暖。
空闲时,阎筱乔总会想着女儿的模样、女儿的安危、女儿的异能、女儿的胸围、女儿的成绩……
唔,似乎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错觉吧……
就这样,几个月下来,它愈是好奇,懂得就愈多,包括不少现代知识、人类的生理构造,以及有关於异能的一切。
它读心能力的范围,也已从实验室逐渐探索到了走廊,整个研究机构,乃至外头的监狱区。掌握上千人意识作为知识来源後,它很快便了解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令牌。所有异能者处心积虑夺得的无价之宝。
它发现了自己拥有着某种恐怖的力量,它不想,也不敢尝试动用。
好景不常。在它能够接收整个岛屿范围内的人类意识後,灾祸终究发生了。
一个男人觊觎起了它的力量。
不,不只是觊觎,因为当它发现时,他已将这个计画付诸行动。
男人名叫夏洛特.戈尔,是异能监狱的总负责人。
它一直都在堤防他,因为整座岛上,他是它唯独无法读取到思想的人类。
夏洛特的界质十分异常,不只能够免疫它的能力,当他反过来侵蚀它的存在时,无论它怎么抗拒也无法阻止。
很快,夏洛特便已获得了它的部分能力,将整个实验室掌控在手中,并逐渐扩散向了整座岛屿,将其他人变为没有思想的死物。
当他掌握了它的全部力量後,必将染指向全世界……
它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它不希望这些有着生动情绪的人类,沦落成一个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所以,它将时间切断了。
每当夏洛特的计画即将成功,现有时间段就会立刻结束,重新开始。没人可以幸免,也无法保留前一次的记忆。
但,那个男人终究还是发现了异常。他从外界求来了援助,破坏轮回规律,延长个别时间段的寿命。
别无他法,它最终只能选择自毁。
非要选择的话,她情愿自己逝去,也不想看见一个个鲜活的意识变得黯然无光……
於是,它开始寻找另一位拥有和夏洛特一样特殊界质的人选,并分裂出一道活动意识,负责将他带来实验室,将它终结。
但……
这个活动意识却不愿迎来终结。
她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白。
她想要亲眼见识外头的世界。
她还想坐云霄飞车、吃棉花糖、体会学园生活。她想跳舞、唱歌、谈恋爱。她想做好多好多事。
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
她不想死。
她想活下去。
……
阎筱桃紧紧抓着寒秋夜,没命似地狂奔。
左侧悬崖是死路一条,前方却是没有尽头的公路。失去了车灯,只能点燃界质照明,沿着两排路灯前行。
右边刚已窜出了十多只丧尸,尽管很快便被甩到了後头,但林中的恐怖动静已逐渐逼近。
“把枪丢了……食物也丢了……”奔逃间,寒秋夜忽然道。
阎筱桃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便依言将身上的包袱全扔了。
确实。这种时候对体力的任何浪费都可能换来致命的结果。物资再搜集就有。不懂得放弃的话,就抱着它们死去吧。
维持高速长跑了四、五百米,即使是以界质维持体力的阎筱桃,一时间也有些吃不消,更不用说只相当於普通人体力的寒秋夜了。
她能支撑到现在,得归功於平时对体质的勤奋锻炼,否则换了个人来,只怕体力早就透支了。
例如薛蕊丰,她的状况一点也好不到哪去。从来只注重异能实力的她,何曾锻炼过体能?即使有着足够的异能支撑,模样却比阎筱桃还不堪。
这时,前方却迎来了一片光亮,赫然是另一群同样狼狈逃命的异能者,乍看之下一共有二十多人。
“混蛋!这是什么情况!你们那边难道也……!”
见到阎筱桃四人,领头的中年男子高声怒吼了起来。他的头发跟杂草一样乱,满面胡渣,神色焦虑,颇有逃犯气质。
很快,他的疑问便被回答了:
右方林道冲出了潮水般的人群。
他们个个苍白得吓人,像是嗅到了腐肉的豺狼般发出令人恐慌的咆啸,源源不绝涌上公路,以敏捷的速度冲刺而来。
如果把这个画面拍摄下来,原封不动放入一部恐怖电影里,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必然手到擒来。
“走这里。”
兰斯不顾形象地就地一翻,率先从山坡上滑下。
即使是这种时刻,他也只是表情严肃了几分,临危不乱。
“讨厌,早知道就不接受这次的鬼任务了!”薛蕊丰欲哭无泪,见兰斯已不见踪影,才赶忙追随而去,“喂,阿兰,等等我!”
变异人的海洋如恶鬼般涌来,这个不起眼的山坡赫然成了最後的生路。
“还愣着干什么,妳想当丧尸的饲料吗?”
寒秋夜瞪了眼阎筱桃,强势地将她一把扯入怀中,顺势从斜坡上滑下。
那二十几人也没有多做犹豫,纷纷效仿。
本来这帮人遇上的其实是一大群变异野狼,被追杀得落荒而逃,结果狼群一见到这等规模的尸群,掉头就跑。预想中两者相争的场面根本没有发生。
下了平地,众人也没敢有任何停留。他们十分清楚,这点幅度的坡道根本组止不了那些丧尸。顾不上形象,飞快起身,继续逃命了起来。
“死定了……”
这时候,寒秋夜的体力已几乎透支。呼吸困难,双腿肿胀,还偏偏崴到了脚踝,再怎么咬牙努力也难以再迈出步伐。
“秋夜,我来背妳吧!”阎筱桃焦急地将她扶起。
“不。”寒秋夜勉强推开了少女,苦笑摇头,“妳自己逃吧。总之,唯独不想连累妳一起死……”
“说什么傻话!”阎筱桃心头微酸,不分由说地将她打横抱起。
“喂,放手,妳压痛我了……”寒秋夜浑身一颤,脸微微一红。某人的手十分不客气地压在了她的胸上。
“抱歉!请忍着点!”没时间享受手中的柔软触感,阎筱桃死命地向前冲刺。大难临头,她实在半点玩笑的心思也无。
只不过,这下子她的速度就不由慢上了一截。本来一直不间断使用下界质就已经濒临枯竭,现在再加上负重,很快便落後到队伍的最後方。
听着脑後愈发接近的嘶吼,就算是阎筱桃也不免感到绝望。
再这样下去,真的难逃被怪物撕成碎片的命运……
“「坏音狂想」——”
忽然间,数道碧绿的闪光电掣袭来,伴随独特的轰鸣声,将距离最近的几只丧尸彻底粉碎。
是兰斯。
只见他手持异能交响不凋花,潇洒地轻甩间,化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
“多谢。我欠你一次。”
没想到兰斯竟然会主动出手帮忙,阎筱桃喘息着,真心地向他道谢。
“不必。我的人情你欠不起。”
兰斯却淡淡地说:
“我只救你这一次,接下来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我只会袖手旁观。这并不是一场游戏。我希望你能有为之付出一切的觉悟。”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寒秋夜一眼,提速离去了。
“喂,你疯了!他不是任务要保护的重点吗!”
薛蕊丰低呼一声,但看了眼後方逼近的丧尸海洋,她还是选择了跟上兰斯。
终於,所有人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希望的曙光,尽管它或许比萤火虫还微弱,逃亡众人还是立刻选择把握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
那是一座古旧的堡垒,在月色下诉说着无声的历史。
几位狱警立刻认出来了,这栋建筑是老早便已废弃的D区监狱,曾有过一段时间被充当训练场,现在却只剩下了堆积大型废弃物的功用。
这个古老的无人监狱,成为了他们最後的一线生机。
然而……
距离还差至少一公里。
在这片荒原上,丧尸的行动能力不再受到局限。耐力远远强於人类的它们并无疲惫感可言,毫无顾忌地催动界质,浪涛般争先恐後涌来。
一开始还有些人试着反击,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这只是无用功,放弃了这个行为。
就算能够一击杀死七十、八十,乃至上百只丧尸,又有什么用呢?超越千只以上的规模,这种阻挡不过是杯水车薪,反而更进一步刺激了它们的凶性。
距离监狱大门只剩下六百馀米。细胞在叫嚣着苦楚,肌肉在痛哭着疲倦,双腿像是像是灌了铅般摇摇欲坠。
阎筱桃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但她却不打算放弃。绝对不会放弃。怎么可能放弃。
五百米。
“救我……!救……!”
一名女警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脚下一个不稳,顺间被队伍抛下。
“凯瑟琳!不!凯瑟琳!”
另一名男子惊叫着回头,女警的身影却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继续呼啸而来的飓风。由丧尸形成的飓风。
四百米。
“够了……”
寒秋夜叹息。
“妳会因我而死的,我们毕竟才只认识了几天,不值得……”
“当……然……值……得……!”阎筱桃依旧死死地咬牙坚持。
寒秋夜低敛下眸,不再挣扎。
罢了,就再让我自私一回吧……
两百五十米。
阎筱桃已经跑不动了,却仍倔降地向前疾走。她剧烈地喘息。支气管像在被烈焰灼烧。
最快的几位异能者已冲入了D区范围,来到席尔水晶制成的绝缘门後,紧张地高呼。
见到他们关闭起大门的举动,後方速度较慢的众人登时怒骂出声,被迫再度加快了脚程。
一百米。
狱门逐渐闭合。
阎筱桃的脑海一片混浊。任後方尸海发出的噪音再大声,她也听不见了。
心脏疯狂地脉动。双腿机械似迈动。
寒秋夜注视着少女苍白的小脸,红了眼眶。
妳在颤抖。害怕得颤抖。即使如此,也不愿意放手吗?
她紧紧抱住阎筱乔的脖颈。
我这种人,哪值得妳这样对我……
六十米。
大部分人都已进入了安全地带。
薛蕊丰终归是於心不忍,想回头帮阎筱桃一把,却被兰斯拦住了。
“喂,阿兰,你……难道真想他死吗!”薛蕊丰面色苍白。
兰斯却沉静地摇了摇头,“这是十分重要的测试。妳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们或许并非真的第一次涉入这个时间段?”
二十七米。
眼看就要到达安全点,一名男子却被来自尸海的界质洪流命中,连惨叫也无法发出,永远地倒下了。
十四米。
阎筱桃忽然想起了一位朋友。那个死於枪击案的朋友。
她笑了。
不知道为甚么,她就是想笑。
十米。
七米。
三米。
阎筱桃终於不支倒地。
寒秋夜强忍着剧痛搀扶起了阎筱桃,一瘸一拐奔向目的地。
丧尸的利爪近在呎尺。
狱门重重阖上。
两人跌落在地,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