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风的中午,大岛湾的太阳毒得鱼儿们都纷纷潜进深水避暑,船只都扎堆拴在码头,甲板连成一片,随波浪起伏。
两三群海鸥绕着桅杆盘旋翻飞,捡食甲板上的螃蟹,场面甚是壮观。
里卡多带着两个保镖,经过呼呼大睡的渔夫,敲敲打打的桶匠和昏昏沉沉的卖虾人;经过商铺,妓院和赌场。
自登船开始,一路上里卡多都在试图搞清秘密邀请自己的领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既不让他坐自己商队的船,又不让他多带几个保镖,还故弄玄虚,非要当面谈生意。
若不是新领主财力雄厚,里卡多才不肯来这破岛。
可这儿本就出口羊毛和矿石,叫自己个羊毛贩子兼矿山老板来干什么呢?
里卡多一边想,一边走进约定碰面的小巷。
突然,一帮流氓和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拦住了去路。
“别走啊。”
他们头发像火,肤色像雪,三男一女,两个小弟围着他们的头领,而女的那个则放浪地坐在头领大腿上。
“嘿,矮个子,说你呢。”麻子脸笑着喊道。
“咱们走。”里卡多压低帽檐,转头欲走。
高个儿吹个口哨,小巷出口便窜出两个乞丐。
保镖们把矛尖和弓弩对准前后的不速之客,高声呵斥道:
“滚开!”
可光靠几句恐吓赶不走饥肠辘辘的野狗。
麻子脸装好抛石索,抡圆胳膊,飞出一枚石子,打穿了里卡多的罩衫。
里卡多看着拇指宽的口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的头领怪叫一声,前后敌人一齐冲向里卡多一行人。
果不其然,双拳难敌四手。
先是麻子脸递出木矛,刺中保镖的腋下,保镖疼痛难忍,动作慢了半拍。
紧接着,高个儿的木矛刺中躯干。保镖向后踉跄几步,最终倒地不起。
另一个保镖射穿瞎眼乞丐的小腿后,疤脸乞丐趁空档扑倒了他。
里卡多不知所措,穿着厚厚的护心甲,笨拙地挥舞着短剑,他开始后悔自己没多雇几个赎金经纪人,后悔接下绿岛领主的邀请……
此时巷口又走来个提着长剑的男人。
里卡多经常通过走路姿态分辨一个人的身份高低。如果一个人步伐很小,略显佝偻,那他不是农民小贩,就是小偷佣兵。
但如果他腰杆挺直,大步流星,那就多半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骑士或贵族。
而那男人的走路姿态不同与前两者,那是一种职业军人和资深骑士特有的走路姿态——步伐稳健,重心很低。
男人出其不意地劈断女流氓的脊柱,然后迅速侧身后撤。
两个流氓大吃一惊,匆匆迎战。
麻子脸攻左,高个儿攻右,男人只得堪堪招架,但当看准两人松懈时,男人便一个箭步,划开了他们俩的肚子。
里卡多认定,这人绝非寻常佣兵或骑士,他常年经商雇佣的各种守卫,对时机的把握,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男人。
流氓头领高声咒骂,短刀疾风骤雨般砍向男人。男人用力一踢,拉开距离。
流氓头领把刀换到左手,自下往上猛地戳刺。
可是他没料到,男人没有躲避。
“Tá tú draoi?!”
流氓头领被震到墙上,男人随即将长剑抵进他的胸膛。
疤脸乞丐眼见同伴已死,撒开腿,溜的无影无踪……
维诺将剑擦净入鞘,鞠躬行礼。
“尊敬的里卡多阁下,我是绿岛领主罗伊的亲卫维诺。抱歉我来迟了。”
“不 ,你来的正好,维诺……阁下。”
“为了防止他们报复,阁下,我建议我们今晚就出城。”
“报复?”
“阁下,当地势力相当复杂,有恶棍,密探,黑巫师,雇佣兵……他们都非常危险。我负责保护您安全面见领主大人。
还有,叫我维诺就好。”
里卡多跨过遍地尸体,思绪乱作一团。
“哦,好吧……好吧,维诺先生,咱们走,尽快,今晚就走……”
他来绿岛谈生意,海上被海妖袭击,差点没命,上岸被强盗打劫,又差点没命,他对于能不能逃过下次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明亮的阳光让里卡多有些睁不开眼,他心底暗骂:
“我为啥要趟这趟浑水呢?”
2
“你知道吗?我开始喜欢这场旅行了,维诺。”
里卡多一边嗅着松脂的清香,一边骑着小马,走在山坡的小路上。
这条路可算得上偏僻,除非有心要躲开他人的眼目,否则没人会走这条曲折,狭窄的泥巴路。
不过,这里的风景不错,这就够了。
他们身边的山峦西面是溪流和森林,东面是碧海蓝天,南端延伸至船来船往的大岛湾,北端坐落着坚不可摧的岩盔城。
“我本来以为您不经常骑马。”
“我骑马去过的地方可多了。”里卡多抿了口皮囊里的啤酒:“有些地方你甚至都没听说过。”
“比如?阁下。”
里卡多滔滔不绝,从北海的鲸鱼讲到刚罗的宫殿,从埃申的巨龙扯到杜因的泪城,要不是他干燥的喉咙提醒他,他准会说到明天早上。
“维诺,讲讲你的故事。”
“我没有什么故事,阁下。”
“一个技艺非凡的剑士,同时是个英俊潇洒的术士,我相信你的故事够吟游诗人唱……”
“咳,东边林子里有人。”
里卡多立刻噤声,瞟了眼东边稀疏的林子,那儿确实有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抱着个东西自言自语。
“请您放慢点,跟在我后面。”
维诺把背上的弓弩藏进斗篷,轻轻夹紧马腹。
里卡多逐渐看清了陌生人怀里东西的轮廓。
“一把班卓琴?”里卡多忍不住嘀咕。
里卡多凑近维诺:“维诺,那就是个吟游诗人,他们就是混口饭吃。”
3
维诺叹了口气,收回弓弩:
“好吧……阁下。”
天色近暮,两人把马拴在河边休息宿营,维诺去收集柴火准备营火;而里卡多则脱下蓝罩衫,打理起他的胡子和鬓角。
小溪穿林而过,绿叶微微颤抖,织成充满生机的穹顶和帘幕。
祥和,安宁,奇异的氛围和微小生灵们在草地上空舞动,宛如水中浮萍,梦中仙灵。
恍惚间,里卡多望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跌跌撞撞地从森林里走出来。
里卡多愣了两秒,拿了些面包和啤酒给那陌生人。
“可怜人,你会说……”
陌生人脸颊瘦削,头发乌黑,见到食物,表情瞬间由绝望转为喜悦:
“天啊,这般绝境竟能见得您这样的好心人,愿神保佑您,但我是一个吟游诗人,绝不能受了老爷的恩惠而不为您效劳……请您告诉我您的大名……
哦,仁慈的老爷,无论您叫我给您编多少谣曲我都在所不辞,您的好心简直可以……”
“停停停,先去我的营地再说吧。”
“阁下,这位是谁?”
维诺疑惑地打量着吟游诗人。
不知道吟游诗人是不是真的没听见,只顾盼盘着腿闷头喝粥。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勺子碰撞的咔咔声和树枝枯叶燃烧的啪啪声。
“嘿,嘿,别喝了。”
“嗯?”诗人放下勺子,腮帮子里塞满麦粥。
里卡多拍了拍诗人:“你叫啥?”
“啊,两位老爷,我是来自双河堡的基里安,代表作品有……”
“你怎么流落到这儿的?”维诺打断基里安。
“今天早上,我走的略急,没给我的老马的右前蹄打好马蹄铁,经过一段极险峻的山间小路时,老马的蹄子扎进石头,我一下子摔下来了,从山坡上打了两个滚……”
“你要去哪儿?”
“我看您的打扮您一定是一位体面的贵族老爷,想必您一定想雇一个名声远扬的吟游诗人给您解闷……”
“别打岔,我的主人里卡多大人要去马饮镇,我们的干粮不多,钱也不多,更没有多余的马。”
“啊,我正好也要去马饮镇,我不用骑马,我想我能靠我的嗓子换来一份素餐……
您说对吧,我尊敬的里卡多大人……”
“让他跟着我们吧,我想无妨。”
维诺瞪大眼睛,嘴唇闭锁:
“是,阁下。”
4
里卡多
前两天空气潮湿,雾气往往能不知不觉间铺满整个丘陵,这时三人就会找个有遮蔽,地势高的地方席地而坐,望着绵绵雨丝燃起熊熊营火。
第三,四天天气好转,维诺偶尔钻进森林,带回几只野兔,基里安也不时唱几首歌,从小曲到史诗,什么都唱。
第五天行至中午,平缓的小道被一条小溪拦腰截断,三人不得不牵着马,穿过草甸。
脆弱闪烁的水面层层破开,水蚊子和蜻蜓四处逃窜,躲进茂盛的芦苇荡里。对维诺来说,溪水堪堪没到小腿,而对里卡多来说,这简直是场噩梦。
“Cazzo!”
再看基里安,他似乎很享受脏水流过脚底的感觉,边走边把水踢的到处乱飞,结果重心不稳,扑通摔了个底儿朝天。
“我……咕噜咕噜……我的……咕噜咕噜……琴!”
“哈哈哈哈哈哈!”
里卡多笑得前仰后合,突然,他踩中了泥里的一只小龙虾。
三人不得不又找阴凉地休整,把衣服,里卡多的帽子和基里安的班卓琴晒干。
“阁下,您听到基里安的声音了吗?”
“没有,他刚刚去……他去哪儿了?”
维诺剑已出鞘。
“如果傍晚,我还没有回来,就请您在夜里原路返回,不要骑马,绕开大路。”
“我跟你一起找他去。”
“阁下,我的使命是护您周全。”
维诺交给里卡多一把手弩,走进昏暗的森林,跑下土坡,消失不见。
里卡多没有迟疑,提起短剑,也走进了森林。
林间归于寂静。
半个钟头后,里卡多艰难地挤过柳树的树根。
树根下是个黑黢黢的洞穴,腐烂的气息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终于。”
**泥土依稀可见杂乱的脚印和拖曳的痕迹,以及两排前后平行的短横线。
里卡多分辨出那是巨蜘蛛的足迹,十几年前,他路遇一位老巫师,老巫师告诉他:巨蜘蛛原本是种广泛分布的魔法生物,喜欢在沼泽和洞穴里盘踞。
它们有三对足,纺丝器,四根毒牙和刺吸式口器,它们会先把猎物击倒,再注射不致命但会使人麻痹的毒液。
它们会轻易发现运动的物体,或者带魔法的生物,但对不动的普通人就是瞎子。
里卡多深吸口气,凭借矮人天生的黑暗视觉在地面匍匐。
洞穴呈半圆状,以蛛丝巩固内壁,角落里,尸块,维诺和基里安被紧密,粗壮的蛛网包裹,巨蜘蛛正折叠着四条长腿,蜷着甲壳,伸着钳子,享用着它的同类。
里卡多捏紧鼻子,缓缓逼近巨蜘蛛。
距离巨蜘蛛不过四五步,里卡多举起手弩,屏息凝神。
“蹦。”
手弩受潮击发不了,里卡多迅速把手弩扔到身后,巨蜘蛛踉跄着跳起,扑向手弩。
里卡多翻身拔剑,两滴体液从巨蜘蛛的泄殖腔滴落,渗进里卡多的胡子。
“噗呲!”
里卡多狠狠将剑刺进巨蜘蛛的泄殖腔,污血内脏给里卡多淹个半死。
没成想巨蜘蛛仍没死绝,掉头亮出毒牙……
“完了。”里卡多用最后力量又刺出一剑。
巨蜘蛛死了,而里卡多还活着。
里卡多掀起衬衣,护心甲上赫然一个大洞。
“Dio,sonoancoravivo!”
里卡多推开巨蜘蛛的尸体,甩净粘液,扔掉护心甲,割烂维诺和基里安的茧,坐在尸体上吐了一通。
十几年前,一位药剂师曾告诉他,大黄和薰衣草可以用于解毒镇痛。
里卡多找来大黄和薰衣草,细细砸成泥,加入啤酒,灌进维诺和基里安的嘴里。
冥冥之中,里卡多感觉某种东西又回来了,驱使他和巨蜘蛛搏斗;不过现在,他只求维诺和基里安尽早醒
维诺
维诺张开两只手,静静感受以太的流动。
这里的以太虽然没有沙漠中的那边激烈奔放,但是有种温和平缓的美感,团团旋转着拂过维诺的灵魂。
在虚界,通晓的生命不能看,只能感受。
维诺绕开灌木水洼,跨过朽木枯枝,来到一棵高大的柳树旁。
“果然有魔法树。”
维诺感到这里的以太浓郁而稳定,在这儿,他一勾手就能放出强大的法术,不用多想,同样渴求魔法的巨蜘蛛多半会这里筑巢。
“基里安的班卓琴……”维诺捡起地上的木头碎片。
过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时候他十六岁,维诺也十六岁,一个是领主之子,一个是落魄骑士。维诺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一匹老马?一套旧盔甲?一杆破长枪?只有忠诚。
维诺和他相恋,和他**,维诺坚信自己可以保护他。
结果,私奔当晚,维诺为救下一个被流氓围攻的贵族女孩推迟了一个钟头,回去时,维诺发现领主的府邸火光冲天,黑烟把维诺的嗓子呛得沙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暴民吊死。
那时候老巫师六十七岁,维诺十八岁,茫茫沙海,老巫师救下他,把他带到自己的巫师塔。老巫师没有亲人,没有伴侣,他也不想有。
维诺效忠老巫师,老巫师就像维诺的老师,甚至父亲,他几乎要成为巫师塔新的主人。
结果,月圆之夜,维诺为救下一个被 干渴折磨的流浪商人推迟了三个钟头,回去时,维诺发现遍地碎石瓦砾,上面的营帐悬挂着三圣军的旗帜。
维诺不想再一次辜负他的主人,但他相信,他的主人会让他救回基里安。
维诺清楚巨蜘蛛的毒液毒性会随所在巢穴的以太浓度变毒。以这里的以太浓度,毒液虽不会立刻致命,但一旦中招,这种魔法毒液他无论如何稀释血液都不能彻底消除毒性。
通过洞穴大小,基本可以推测里面有两只巨蜘蛛。
只要够快,他大可以用念力掀飞一只巨蜘蛛,杀死一只后再使龙喉术解决掀飞的那只。
维诺拔出剑,清冷的黑光反射出他的脸,一张被命运和沙砾摧残太久的脸。
维诺低声念咒,借助魔法,他身轻如燕,纵身跃进洞穴。
两只巨蜘蛛张开短剑长的毒牙和长刀长的钳子攻击维诺。维诺亮出左手,念力推动空气,像大手一样把后面的巨蜘蛛掀飞。
维诺划进甲壳间的缝隙,巨蜘蛛重重倒地,维诺趁它倒地前一秒抽身,举起左手和手弩。
“Recessusmali!”
以太被心智转化为火和气,再用念力压缩,喷出扇形烈焰。
空中,弩矢扭动两下;箭杆,尖头分开火焰,穿透巨蜘蛛的眼珠。
巨蜘蛛痛苦地挣扎,维诺只要再来一剑就能彻底把它解决。
“咻。”
维诺被一发箭咬中背后,巨蜘蛛的毒血浸入伤口。
“难道……
我又要辜负我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