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那是靴子踏在厚实雪地上的声音。
在昨天的时候，这个地方下过一场大雪，当时的她们正借宿在沿途一对老夫妇的小木屋中，室内烛光摇曳。
那个时候已经是深夜，窗外无边无际的针叶林仿佛吞噬了所有月光，即便趴在窗户向外张望估计也很难看清飘雪的身姿——所以雪诺只是将莉莉抱在怀里，两人在薄薄的被单里缩成一团，仔细聆听可能存在的大雪“簌簌”声。
而当第二天来的时候，迎接她们的已经是万里晴空，原本深绿色的树林也被无暇的洁白覆盖。
她们还是没有看到飘雪。
不过昨天夜晚，雪诺和莉莉听见了那对老夫妇在壁炉边畅谈他们年轻时的往事，还喝到了暖融融的菜汤，所以完全没有什么缺憾。
虽然是因为莉莉想要“看雪”的愿望踏上旅途，但雪诺也在这段时间收获颇丰。她曾经深居在艾蕾汐斯家的城堡中，终日与富丽堂皇却狭窄的一切相伴，在之后的学院生活中，她才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能够如此丰富——不过，和她们在洛伦大陆上留下的足迹相比，那一切却只是无边海洋上泛起的浅浅泡沫而已。
“会感觉到冷么？”
在雪路上留下一串绵长的脚印、视线从树枝上挂着的雪块扫过的雪诺开口向背上的莉莉询问道。
“一直，很暖和。”
她背上的这名黑发少女摇摇头。
虽然身体紧贴，但由于裹在莉莉身上的衣物隔温效果相当好，她的体温自然很难被雪诺感受到。
“小诺，放我下来吧，我也想，踩在雪上。”
背上的莉莉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雪诺低头看了一眼雪的厚度——大概刚刚漫过她的脚踝，在叮嘱过莉莉要注意安全之后，雪诺便将少女小心放了下来。
莉莉并不能站得很稳，雪诺也时刻牵着这名少女的手以防她摔倒。在费力地前进几步后，莉莉回头看着刚刚踩出的小雪坑，忽然笑了起来。
和往日的她不同，最近的莉莉经常会露出笑容，雪诺曾经对这名少女说过她笑着的样子一定会很好看，现在看来完全没错。
如果她们有着漫长的时间可供挥霍，雪诺愿意就这样噗地一声躺倒在雪地上，看这名少女对着雪坑傻笑一天——不过现在的她们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旅途中从来没有奢侈的概念，只是雪诺还是希望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带着莉莉再往北走一点——雪诺的家在很北边，而属于魔族的居住地还在更北边——对于有着一半魔族血脉的莉莉来说，看过了一半人类的世界，也应该再看看另一半属于魔族的世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明明时间紧张，却又选择慢悠悠地步行穿过这段路呢？
曾经的雪诺在前往南方群岛时，曾经坐马车途径过这条林海小道，送行的车夫和她说过，这里有着在整个北国中数一数二的雪景，当大雪途径，穿行其中的旅人就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云海——那时的雪诺孤零零地趴在车窗边，脑海中思考着车夫所描述的场景。
不出意外的话，在返程的路途中她仍然会经过这里，也仍然会和以前一样孤零零地趴在车窗边，目光寻觅着雪地上可能留下的脚印……雪诺不知道那名趴在窗边的银发少女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雪诺的视线从黑发女孩笑着的面庞上移开，落到莉莉踩出的那个浅浅的雪坑中，然后再次上浮，望向后方空无一人的雪路。
脚印与回忆，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延绵到她们的脚下，而这条路的前方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雪诺微微愣神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轻轻牵动了一下。
“小诺好像，在想什么？”
“只是在想雪的事情。”雪诺摇摇头，而黑发少女只是小心蹲下身子，用手捧起一小堆雪，接着在掌心中搓成球状。
“真的？”蹲下身子的莉莉此时正背对着雪诺，她拍着手中的雪团，小声确认道。
“真的。”看着黑发少女的身影，雪诺犹豫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将一句话挤出咽喉。
“我只是感觉……我还是舍不得你……”
说完这句话，雪诺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低下脑袋，“虽然你总是和我说不要想以后的事情，可还是忍不住……”
不为未来烦忧，安享现在——终究只是一句好听的话，只要稍微不注意，那些烦人的情绪就又会浮现在眼前，甚至飘入梦中……
雪诺眼前的莉莉却没有做出回应。想到自己的话可能真的非常不合时宜，银发少女还是小心朝莉莉靠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黑发少女终于转过身，仰起头看了雪诺的表情一眼。
“噗。”
这是松松软软的雪球被砸到银发少女脸上的声音。
雪诺下意识地护住了脸，不过手指摸到的却是已经散开并不断从皮肤上掉下去的冰渣子。
“你——”
并没有生气，然而看着莉莉象征着“得意”的神情，雪诺也随手抓起一团雪，朝莉莉的厚袄子扔了过去。
···
这场雪仗并没有打多久。
还没有决出胜负就签下和平协议的两人就这样随意地躺倒在雪地上，这里也很少有人经过，她们想躺多久就能躺多久，并不会被打扰。
只是无论是打雪仗还是这样懒洋洋地躺在松软的雪地上，都好像太过奢侈了——不过也没关系，这个时候难得有不奢侈的事情。
时间缓缓流过一小会，而这次却是莉莉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小诺如果，忍不住伤心的话，也是没关系的……只是，我不希望看见小诺不开心， 但也没有办法……妈妈说过，实在伤心，还是应该哭的。”
雪诺扭过头，将视线落在莉莉的身上——这名少女只是以相当平静的口吻叙述着这一切，好像最大的不幸者从来不是她，而是此时正微微愣神的雪诺。
“那你还用雪球砸我。”
“只是想，打雪仗而已。”莉莉露出了标志性的说谎的表情，说完这句话，她也侧过脑袋看向银发少女，沉默许久。“小诺如果，为了我而伤心，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半魔族。比半魔族生命短的，还有好多……”
“可能小诺觉得，我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健康的人，才是最好的事情。可是，莉莉就是作为半魔族出生的，因为是半魔族，莉莉才是现在的莉莉，才遇见小诺、有了这么多回忆，所以，莉莉并不会因为是半魔族，就觉得自己不幸……”
还没有等莉莉说完，雪诺就抱住了这名黑发少女。虽然身下的她口口声声说并非不幸，但是雪诺分明从少女墨色的眼眸中看见了水雾。
莉莉用手臂环住了雪诺的脖颈。
“我也舍不得小诺，但有些事情，实在没有办法，只是……我不希望，‘我存在过’这件事留给小诺的只有悲伤，这一切明明是很美好，值得珍惜的。”
“嗯，我明白了。”银发少女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信，小诺得，和我拉钩。”
这样说着，黑发少女悄悄将手伸向雪诺的手，而后者也顺势将莉莉的指尖紧紧勾住。
“约好了，不许反悔。”
“嗯嗯，约好了。”
也许，对于任何两个人，哪怕不用面对任何不幸的烦忧，也总是会有一天，留下一个人背负着回忆继续向前，但曾经有过的美好并不应该作为一种拖累。
虽然说起来很轻巧……
雪诺晃晃脑袋，慢慢地爬起身子，接着将躺在雪地上的莉莉也拉了起来。
距离昨夜的大雪已经过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但是雪并没有融化的迹象，那一串从视野尽头一直绵延到眼前的脚印也完好如初。
在她们道路的前方，依然是纯白无暇的雪。
将脚印留在雪地上很让人开心，更何况在不远的未来，仍然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
雪诺其实也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心情将会如何，但她会记住莉莉今天说过的话，除此之外，也并不需要想太多。
至少，金丝雀现在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约定的飘雪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