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
在連續7小時的工作以後,我望向時鐘,時針指向了凌晨三點,為了舒展筋骨我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接下來只要把工作傳給主管就可以。
從大學畢業,我成為了一個平凡的打工仔,開始了日以繼夜的工作,現正在家加班OT。
昏暗的客廳裡只有檯燈的燈炧閃爍,我忽然心血來潮打開社交軟體,想看看朋友的近況,卻出現了一些性感的照片。
原來是中學師妹,或者叫學妹。
看著她們從清純的少女漫漫成長,帳號裡的照片布料一張比一張少,心中不免覺得唏噓。
腦海裏浮現出透明的笑容,對比螢幕上充滿庸俗味道的女人。
這讓我想起一個女性的臉龐,就像那雪國的藝伎,與她們不同的出塵。
每個男人心裏都有這樣一位女性,越是回憶,她的餘香就越是朦朧。
我想起一個比喻,我們就好像海中的浪潮。一陣一陣的波濤洶湧,看似毫無規律,卻受到許多束縛,月相的盈缺、地殼的運動、洋流的方向,冥冥中交織出無數的力量,推著我們一道一道地向前。
請讓我娓娓道來,故事要從17歲的夏天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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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開學要準備的是空酒瓶
暑假的最後一天來了,一場持續了兩天的暑雨,似乎沒有停的徵兆。雨粒是從天空汩湧出來的,奔騰翻滾。
下雨天是奢侈的浪漫,對街道上的打工仔卻不那麼友善。有個地產姐姐的長髮被吹得糾結盤亂,她的鞋子陷入一個個水窪中,當然衣服也是,有個大叔站在我身邊,正用他貪婪的眼神,偷覷從透明恤衫上傾瀉出的一抹粉紅春色。
「水氹就氹啦,窪乜撚嘢。同埋我呢啲唔叫偷睇,叫𥄫。」
那是一把鬆弛的酒嗓
在一旁說話的是我無可救藥的父親,他很喜歡偷看美女,當然包括我寫的東西。
「啊仔,有食唔食,罪大惡極。你幾時先會明?」
父子連心,我並不反感他的猥瑣,或者他想說的是「莫使金樽空對月」,只是他沒有時間讀書。
地產姐姐往我們這裡接近,衣服底下的布料越來越清晰,原來是黑色的。她經過我們酒吧的落地玻璃,然後漸漸遠去。
「點解你間酒吧仲未執?」
爸爸的酒吧人流很少,一般人不會突然進來。我還是不明白,到底他如何賺錢。
「講你都唔會明,呢間嘢喺殼,真正賺錢嗰間喺夜總會。」
他說了那三個刺耳的字。
「你仲搞緊間夜總會啊?呢啲陰質錢唔賺得㗎。」
「好,好,喺嘅,好快執㗎啦,你咪學你死鬼老母講嘢得唔得。」
爸爸在搪塞我,看來又打算敷衍了事。
雨一直下著,雖然是夏日,卻讓人覺得陰冷。
每次談起爸爸的工作,世界就如冷氣般凝結起來。為什麼他就不能像一個正常的打工仔一樣,找一分正正當當的工作,腳踏實地做人呢?
爸爸一聲不吭地推開大門。
「去邊喥?」我問
「公司有啲問題,要去搞搞。」
爸爸披上夾克,提著傘踏出門外。一瞬間濕氣湧入店裏,又馬上消失。
他所說的公司,名稱裏應該包含夜總會。
我轉過頭凝眸士多房的房門,那裏並沒有酒,只有空瓶子。我不知道爸爸從哪裡搞來這麼多空瓶子,每到深夜,員工就會把瓶子運往垃圾站,數量每次都不一樣。
員工太辛苦了,爸爸從來不會體諒他們。
有時我會幫忙將垃圾袋把瓶子包好。
這是惡劣的手法,也是愚笨的方法,但是非常有效。能讓夜總會的錢合法見光,空瓶子越多,那天的罪孽就越重。
我包起一袋空瓶,有四五十個,然後放在後門門口。
拉到後門的時候,雨越下越大了,風颯颯地吹著。我把黑色袋子放置在門外斑駁的欄杆下,然後重重地關上門,我才發現原來酒吧裏那麼安靜,除了呼呼的風聲外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為什麼我那麼衝動?
或許那些酒瓶打擾了我的寧靜,所以我不希望看見它們。
2
開學的第一天,妍暖的晴天,陽光炤爛,照得讓人目眩。陽光沒有照射進來,這是一種奇跡。
我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到學校上課無聊的課。有些甚至連課都算不上,只是在禮堂裏聽校長的教訓。
我無聊地打起呵欠,根本不知道這麼做的意義,也許他們也不知道。
學校本來就是這種地方,充滿着平凡而無趣的日子,一起踢足球就能變成朋友,說話從來不會連續超過三句。吃喝玩樂,關心哪個韓星比較帥氣,反正都是些毫無深度的話題。
讀小說只是為了裝有氣質,學音樂只是為了追趕潮流。
光明潔白的牆,一成不變的黑版,掉灰的粉筆,快要抓狂的我。我好想把一隻猴子放在一群黑猩猩裏面。
有時老師開門,又或者同學經過,炎熱的暑氣就順着躺進來。聒噪的談論聲不絕於耳,當熱風吹過冷氣覆蓋的教室,汗水就些微地從身上冒出來。
好熱……
放眼一望,沉桔黃的書桌上,許多同學正在伏案奮鬥。即使是小息,也只有少數人離開座位。他們的手肘下壓着一張張試卷,或者是精讀筆記。考試導向的教育不值得誇耀,卻總勝於愚昧的戲劇不斷上演。
可是,稍微有些時候。我也想加入青春那愚昧的喜劇裏。
我也是視覺動物,我定睛一看,竟看得愣神。
那位女同學坐得很直,認真讀書的樣子顯得很有氣質,散發出知性的美感。是一張美得出塵的臉龐,白裡透紅的臉帶着幾分嬌氣。
陽光流瀉在柔美的頭髮上。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是新同學嗎?
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凝視她纖細合度的腰,發現瘦小的身子上竟有凹凸有致的曲線,是一雙傲人的胸脯。
她把瘦削的手指抵在嘴唇邊,不知是不是她看書時的怪癖。
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盯着她看,其他同學都沈浸在書本的世界裏。
我很想過去向她搭訕,只是我無法這麼做。班主任已經來了,而且她長得如此可口,肯定被很多男仔騷擾過,我不想被認為是不好的人。
「大家好,我喺來年的班主任陳sir,多多指教。」是一把嘹亮的聲線。
陳老師的很高大,身材勻稱,臉部的線條乾淨俐落,鬍渣亂中有序,一副中年成功人士的樣子。
陳老師處理着班務,又是選班長,派通告等無聊的環節。
也許是太沉悶了,那女孩俏麗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現。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陳老師用粗壯的聲音說到。
「投稿世界華文文學獎嘅同學,要記得搵屋企人簽翻張授權書。」
授權書本是很簡單的事情,我瀏覽着參賽通知,原來要同時附上銀行帳號,以便發放獎勵。
事態有些糟糕,夜晚是爸爸最忙的時候,他的銀行帳號很多,但不知哪個可以使用。他的電話也是,從來不會通。
截止日期是明天,所以要去夜總會找他。
我牢牢握住世界華文的徵稿通知,直到放學前,我都未鬆開手。
3
下課了,午後的日輪炅炅,窗外正好迎上了金輝的光色。同學一個個俯身收拾書本文具,伴隨着椅子推拉的聲響。我也從抽屜跩出書本,沒有人想在課室裏一個人呆着。
金燦的光芒透過百葉窗,從窗外流瀉進來,篩落在木桌上,映出寫意的雲影。太陽恰到好處,給人的感覺很溫暖,照得通黃,讓人想晾衣服。
我看向教室的西邊,那是一片山巒,以及向天邊無盡延伸的電線桿。我在想,年輕人的未來,是否也能像電線桿一樣,也可以無限延伸。到底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掙脫課室的牢籠。
突然間我覺得天旋地轉,好像被劇烈搖晃中。
「喂,林宗鬱,成個暑假冇見,放學一齊去食M記啦。」
一把率真的男聲傳入耳畔,那是我的好朋友阿大。
「好啊,有邊個去先。」我緩過神來。
「我、啊植同舜仔。」
雖然我很想問抱怨沒有女仔,不過有時候只有男仔的聚會也不錯。
我們匆忙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前往M記的路途。雖然一個人頹廢的時光很珍貴,但我們四個自中一就成為朋友,至今已四年。也許某種程度來講,他們也是我不可多得的損友。
校門前是長長的斜坡,夕陽把坡道染成絳紅。盡頭是橫跨河道的橋,河裏的水流潺湲,偶爾有幾隻小艇經過。
我從來沒有沿着河道走到盡頭,所以不知道流淌着的水從何而來,也許是從山中的支流匯聚而成,又或者是從水塘滲出來的涓滴。
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我和啊大在研究遊戲關卡,啊植和舜仔則沈溺在某個虛擬偶像中。
終於抵達麥當勞,天氣熱得我們微微出汗,啊大比較壯碩,汗水沁透了他的恤衫,腋窩的位置染溼了一大片。
我們各自點好餐點,找了一張圓桌坐下。這時啊大拂然正色道。
「其實,叫得大家過嚟,喺有好嘢想同各位兄弟分享。」
「喺咪嗰個,滑捋捋,白雪雪,彈下彈下……」
舜仔戴着眼鏡,但他好像看得比誰都清楚。
接着啊大從書包裡掏出甚麼,他的眼睛閉成一條線,露出邪魅的神情,好像他要拿出某種見不得光的東西,又好像對即將到來的場景非常自豪。
是某個㗎妹的清涼寫真,主題一如他們所形容。從封面豐腴的少女可以看出,攝影師為了捕捉動感,的確下了一番功夫。
的確是柔膩雪白的酥胸,此刻的我卻完全沒有心情欣賞。那雙峰讓我想起今早的女仔,相較之下應該是這本寫真裏的身姿更加性感,可夏日韶景下讀書的那個女同學,透出婉娩的柔情氣質,讓我很想認識她。
或者眼前的他們會知道?
「話時話,你哋知唔知今日座窗邊,大波嘅靚女叫咩名?」
他們忽然靜下來,接着啊大向我投來了欣慰的表情。
「唔知,不過,林宗鬱,你終於都對現實世界嘅女……」
「唔喺掛,竟然唔再問model名。」啊植的嘴微微顫抖。
一把微弱的聲音打斷了啊大講話。是舜仔停下了手機的音樂遊戲,平淡地說。
「喺吳昌瀅,之前我同過佢一班,佢之前都喺3B嘅。
「佢好低調,兄弟你要俾心機。」
原來她叫吳昌瀅。
我低聲重複着這個名字,
4
我們走到十字路口,這裡是分道揚鑣的地方。路口一邊連接着轉入市區的高速公路,另一邊是建築中的大樓。現在只有褐紅的鐵架,一片磚、一片瓦,工人努力地修築着。
我們的身後則是魁偉貴氣的現代商業建築,向右則是一道道失修的唐樓。殘垣敗瓦之中,像是一片古老的深林,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牆倒瓦散。
這是個失修的地方,也許人的心靈也是失落的。
「咁聽日見。」一個離開了。
「拜拜⋯⋯」又一個離開了。
年久失修的斷垣忽然倒下,街上的行人消失了。頹敗的建築工地好像被損蝕,忽然倒塌成一片廢墟。
天旋地轉。
我倏地睜開眼睛,只有夜色染黑的天花板出現在眼前,原來這是一場夢。房間裡只有我,只覺得一室蕭然,也許是因為驚魂未定。
其實我很害怕一個人。
拖着疲憊的身軀從床頭拉出手機,刺眼的螢幕上顯示着凌晨兩點。
回家不久我就睡着,因為爸爸基本到三點多才有一點餘裕。太早去找他,也只能在一邊等着。
剛剛踏出門,冱寒的夜風就把暑氣吹散。街上的第一盞燈在保安庭前閃爍,那是防盜用的大燈,然後是昏黃的街燈,屋子裏透出溫暖的橘光,轎車疾馳而過的白色霓虹燈。燈火一盞一盞連成一片,彷彿只有自己在光找不到的地方。
這個時間沒有辦法趕上尾班車,或許他早就在一小時前就開出,我叫了一輛的士。
道路越來越寬廣,司機用力地踩下油門,車外的景色高速流動。
到了迂迴的地方,交通有些壅塞,車流一點點一點點向前推進。
窗外的行人也在彎彎曲曲的前進,像是剛剛下班一樣頂着一臉疲憊。了無生氣的臉顯得有些呆滯,好像缺乏創造力的靈魂。一想到城市裏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行屍走肉的活着,不免覺得悲滄。
可是我也是一個平庸的人,對現狀無能為力的人。雖然我希望爸爸能找一份正途的工作,但我對正途的工作毫無概念。
或許這是我頹的原因。
其實頹並不等於頹廢,頹和廢是兩種概念。頹的是精神狀態,對一成不變的現實感到頹喪的感覺。
與日常生活中強顏歡笑不一樣,在頹的狀態中,我能清晰的感受到自我。平時內心深處麻木的部分,不必再收攝着。
快到夜總會,我在附近的地方下車,希望避免司機不必要的擔心。
我打算沿着升降機坐上爸爸所在的樓層,其實有三層,這一層是管理員和貴賓房。
升降機在夜總會大廳的樓層打開,我竟看到了熟悉的臉龐,是我想了一整天的吳昌瀅。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用我朝思暮想的身體服侍著不同的男人。
我可以想像得到,她站在雞群之間,低身露出諂媚的笑,給面前下流的男人「選妃」。在晦暗的包廂裏,射燈打出催情的燈光,她翹起自己的屁股任人魚肉。我還想起許多毫無美感,只有肉慾的畫面。
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但又覺得她真的很美。
她穿着超短的連衣裙,一字肩的設計更突出她小巧的臉,當然還有那雙傲人的雙峰。再向上打量,髪梢隱約露出她白嫩的脖子,腰如約素,紗裙翩躚,相比之下腿有些纖弱,卻更顯得輕盈優美。
只有數秒門就關上了,但那一幕還是清晰的烙印在我腦海裏。
那是一種犯賤的感覺,好像我早就預感到她是雞,身體才不自主地喜歡上她。
可我的意識卻無法接受她做雞。
她為甚麼會在夜總會出現?為甚麼要作賤自己?
我甚至有種錯覺,她需要某個溫暖的肩膀,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想像。可我就是止不住讓一切變得合理。
在我心中,像她這樣的女仔值得更好。她需要被拯救,需要我的疼愛,所以我和那些猥瑣的男人不一樣。
可我無法說服自己,因為她的確在夜總會出現。
也許在她眼中,我和那些嫖客一樣,是在慾望面前一絲不掛的人渣。
我希望這不是真實的。
5
電梯門一打開,是灼亮的圓弧燈,霧面的燈罩散發低調的感覺。燈掛在木製的門簷上,裡面是玄關,走廊一直延伸到電梯口。一個白色身影擋住了我,原來是穿着裇衫的冠叔。
冠叔沒有說話,他的身材相當結實,手臂非常粗壯,眉毛有斷,臉上有縫過針的傷疤,感覺是相當孤僻的一個人。
我本想跟他問好,可他板着臉走進電梯,他就像是找不到瑕疵的武士,我找不到機會打招呼。每次經過冠叔身邊,都讓我心生畏怯。
我凝視着電梯門關上好一陣子,轉過頭的時候,彰哥已經佇立在前,臉上掛着他無懈可擊的微笑。他的鼻樑很高,眉眼間流露出一種風騷的味道。
「鬱仔,好難得喎,竟然見到你。」彰哥的聲線很有磁性。
「我嚟搵呀爸。」
「原來喺咁,我喺閉路電視見到你,咪唸住帶下路。」
彰哥躬身請我與他並行,他給人的感覺很專業,有一種妖冶的帥氣。
他緩緩地走着,而我跟在他身後。
岩石切割成的牆壁亮出光澤,地毯踩上去特別軟糯,玻璃的落地門後有左右兩條路,我們走了左邊的那一段。然後是一道木製的牆,彰哥把卡拍上讀卡器,門便向右滑開,映入眼前的又是一條道路,只是多了許多房間的門,牆上多了些異域的毛氈,空氣中飄着與大廳不同的淡花香味。
「好似翻返以前咁,唸翻起你細細個嗰陣都喺跟住我周圍行。」
我只看到彰哥的背影,和他乾淨的髪梢,他應該在笑吧。
「跟你行先最放心嘛。」我說
「今次特登過嚟,終於決定咗要接手你老竇嘅生意?」
彰哥高聲道,好像充滿期盼。
「唔喺,我喺嚟借銀行帳號嘅。老竇嘅生意就唔啦。」
「喺咩……你真喺唔考慮下?」
彰哥好像在說笑,又好像很認真。
我絕對不想繼承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意,我心想。
在他一邊戲謔着說笑時,已不知不覺中把我送到爸爸的辦公室前。他嫻熟地敲敲門,然後拉開門請我進房。爸爸與他點頭示意,門便慢慢關上了,之後是皮鞋踩在地氈上的沉悶聲響。
我向爸爸解釋了來意,商討一番之後,爸爸在桌上的鍵盤敲打幾下,傳真了一份文件回家。
我坐在那張客人的椅子上,嚴肅地質問他。
「僱用童工喺唔合法㗎,喺咪?」
「當然,我可以好自豪咁講,我哋從來都唔請未成年嘅妹妹仔。」
爸爸挺直了腰板,繃着臉說。
「咁點解我見到未成年人喺樓下?」
「佢喺你朋友?你識得佢?」爸爸看上去有點疑惑。「可能是兼職吧。」
原來是兼職,這樣一來好像就說得通了。
「但喺呢行兼職同全職有分別咩?」
「哈……哈哈,其實喺冇……,我唔知㗎,有齊身分證資料成年我咪請。」
爸爸吊兒郎當的笑好像在強調他的不知恥。
他沉默了,我也不方便再追問。窗底下是喧囂的街頭,招牌映出淡抹的彩光,遠處高高在上的寫字樓廣告牌反而顯得刺眼。
我還是不清楚,吳昌瀅是如何進來工作的。我不知道背後到底有甚麼原因,讓她一定要做這種工作。
爸爸和我靜默了好一陣子,我不打算揭露吳昌瀅的身份,便請他送我出去。
抵達街頭,身邊依舊還是聒噪的紅綠燈聲,混着灰塵與金屬的味道。夜空上沒有星星,只有商場傳來的燈光,焦躁的城市令我很想發火。
6
那天之後我又遇見了一次吳昌瀅。
那是在凌晨五點左右,剛好我無事可做,便到爸爸工作的地方附近。
凌晨的公園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名遊客,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公園的燈光很昏暗,朦朧之中有一個可人的身影。
是吳昌瀅。她提著一個鬆散的膠袋,和那瘦弱的肩膀不成比例。
微弱的燈光灑落,我看到了她正在做的事。她往每個露宿者身旁放上一個膠盒。
等她走遠後,我趨步向前,想看看那裏面裝著什麼。當我看到裏面的東西時,忽然覺得有些詫異,又覺得理所當然。
是一盒三明治,上面貼著彩色的便條,寫著「早安」。
我回頭卻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或許她已經回家了吧。
—
燠熱的上課天,即使開了冷氣,課室還是濕潤得讓人發霉。課堂總是乏味的,老師的講解不近人情。應該沒有學生喜歡上課才對。
不知道為甚麼,自從那天起我開始期待返學,我的視線總會不自覺地落在吳昌瀅身上。
我曾留意到了一個珍貴的畫面,那是在課室外的走廊,她踽踽走着,身邊沒有其他人,都市的怪風恰到好處,撩起她的裙擺與髮尾,好像花的重瓣快要被吹落。
與大波相反,她的身板卻是清瘦,白色校服的袖子對她來講有些寬大,我總忍不住想像那身衣服背後隱藏的是怎麼樣的故事。
她做夜總會可能有苦衷,可爸爸不太可能逼良為娼,也許是與男友後分手而覺得不甘,或者家人有病急需用錢?
這些問題一直在我的耳畔間迴響,讓我有些飄飄然。我很想跟啊大他們講,可是這樣會令吳昌瀅覺得困擾,而且這不是他們能夠處理的問題。
正正是朋友,有些話才不可以講。
吳昌瀅的事情讓我傷神,如果有誰能告訴我該怎麼做就好了。
我還在端詳着吳昌瀅的事情,全然不知老師叫我答問題。
「宗鬱,你第三題嘅答案喺?」
生物老師俯視着我,向我拋來了完全無法理解的問題。
我突然意會到正在核對課堂練習的答案,我督見甚麼端粒體、DNA、胰高血糖素,只覺得事態糟糕。
我呆愣着,試圖向身邊的同學求救,可是我完全不認識坐在我左右的兩位女仔。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右邊的女仔用手指着她練習上的C,她的手指纖細整齊,好像特地刻出來的一樣。
「喺C。」我鬆了一口氣。
我向那位同學投去熱切的目光,連帶偷睄了一下練習冊上的名字。林雅菁,是一個秀氣的名字。她給人的感覺恬靜,髮絲柔細,嘴巴和鼻子都很小,眼睛卻很有神,修長的睫毛給人文秀的感覺。
她書寫時的力道很輕,平常上課的動作也很小,應該家境很好,總之是和我不會有交集的人。
「唔該曬。」我低聲道。
「唔使。」她用氣音回答我。「你好似好頭痛咁喎,煩緊啲咩呀?」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會理解我的困擾,是個心思細膩的女仔,請原諒我把她當作樹洞。
「喺咁嘅,我有個朋友翻咗份新嘅工,成日搞到好夜,我有啲擔心佢。」
「原來係咁,真喺要有排頭痛。」
雅菁嘴巴會不自覺地嘟起來,也許是她認真思考的習慣,讓人覺得很可愛。
「你個朋友好似我哥哥,佢都喺鍾意夜麻麻出去Part Time。」
「吓……」我被嚇住了,雅菁哥哥的職業讓我想入非非。
「佢話鍾意做Bartender,初初我呀爸呀媽都反對,時間長咗都唯有接受。」雅菁說「或者你可以同佢傾下?」
原來是調酒師,雖然地方品流複雜,可要是找到一間純凈的酒吧,也算是一份好工作。忽然覺得詫異,完全無法想像雅菁如何和她哥哥相處。
「原來係咁……真喺多謝曬。」
「加油呀,十卜你。」
聽到雅菁為我打氣,升起溫暖的感覺,她的臉蛋讓人想起美好的事物,我糾結的心緒一時分散,果然找她傾訴是正確的選擇。
只是,夜總會可不像調酒師,隨着時間能讓人接受,反而是隨着時間更無法接受吧。
我的思緒就像學校後山的草莽,糾葛不清地纏繞成一團,粗枝和纖草併在一起,變成無法解開的結。我已決定要向吳昌瀅問清楚,因為我實在等不及那些糾結在秋天自然枯萎。
7
不管怎麼樣,我決定要向她問清楚。由於這不是能夠在校園裏傾談的話題,我要約她到遠離學校的地方,確保沒有熟悉的人在附近。
放學了,課室裏的人潮來來去去,到處都是推動桌椅的聲音。夏日傍晚的露水正漸漸凝結,窗外的花卉一個個染上了暮氣。吳昌瀅還在位置上讀著書,正坐著的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媚。
我筆直地朝著她走過去,而她似乎因為過於專心而沒有發現我。我走到她面前,然後大力地摁住桌子說。
「吳昌瀅。」
他好像被我突如其來的認真嚇到,眼上泛著點點淚光。
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四目相投,她眼眸給人的感覺很單純,卻有種勾人的神情,非常美麗動人。
「咩事呀。」她在戒備我。
「你今日放學得唔得閒?我想同你傾下。」我說「關於你夜晚嘅事情。」
「好啊。」她顯得很平靜。
暮色越來越濃,天色從橙黃漸漸染上一層灰濛。放眼望去,天邊開始泛起絳紅色,能夠感受到盡頭飽蓄著冰冷的溫暖。
我帶著吳昌瀅來到三個車站外的公園,這裡是高速公路的起點,這條公路通往郊區。我們在學校等了很久,放學的時間也過了,應該不會有學生經過才對。
這是一個幽鬱的地方,行人路徑很寬敞,可每棵樹都很高,茂密的林蔭把天空遮蔽,給人清幽涼爽的感覺。我把她拉到圓弧形的花園前,對面的人造瀑布濺起琉璃色的水花。
「我都喺鍾意日頭嘅你多啲。」我在試探她。
「你知道我去咗邊?」
「冇錯,我見過,你喺嗰喥翻工?」
「喺呀。」
她的聲音比想像中柔美,像雛鳥氣息不足的鳴蹄,略帶青澀。聯想到很多男人聽過她癱軟的叫聲,我的心頭忽然一緊。
「點解要翻啲咁嘅工?」我的語氣好像有點重。
「因為搵錢快。你理我咁多做咩?想威脅我嘅話就大可不必,因為我出得嚟賣就預咗。」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於是我又接著問。
「你好等錢使?喺咪有咩特別嘅原因?」
「冇,純粹我想要錢。或者我可以做個簡單嘅比喻,當我得到一個銀包,我就想要一個手袋,當我得到一個手袋,我就想要一個城堡。」
她刻意鼓起氣說,也許是心虛,又或者想自信一點。
「你嘅意思喺,人嘅慾望喺無止境嘅。」我說「但喺花開總有花落嘅一日,陪住啲Sugar Daddy喺唔會令你學識其他生存技能。」
我當然不覺得只憑幾句話就可以讓她回頭是岸,只是我不得不這麼做,我很想再貼近她一點。
「我都明白,所以只喺一份Part Time。」
她轉身想要離開
「如果冇咩事我走先。」她說
「萬一俾人發現咗,你點面對其他人對你嘅期待?」
「根本從來都冇人期待過我。」
我抓住她的手臂,瞬間傳來冰涼的觸感。她的手臂有點纖弱,男仔可以輕易地抓住。
「放開我呀。我冇時間滿足你嘅好奇心。」
「咁身體呢?你做嗰行點都有機會中。唔通你唔覺得污糟嘅咩?」
我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說完的時刻右手傳來柔軟的觸感,她把我的手放在她胸前,那是從未有過的水嫩細膩的觸感。她的髮香如倒瀉般襲來,四週是令我心跳的寂靜,只有綠葉窸窣的摩擦聲,和風簌簌吹過的聲音。
原來那讓我魂牽夢繞的肉體,那麼輕易就可以獲得。
天空隱約透出曖昧不清的紅霞,傍晚的風有股涼意,胡亂捲起地上的葉。她的臉被夕色染得緋紅,嗔怪地望著我。那是一種恨意與悲傷交雜的眼神,好像要被人玷污了一樣,我情不自禁地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只覺得面前的女子十分可憐。
「我喺污糟,只要俾錢就可以**,咁你滿意未?」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好像有什麼將要汍瀾而出,我是個糟糕透頂的人,竟迫她說出那樣殘酷的話來,眼前泛著淚光的她只是陳述著事實。
無論是散亂吹著的風,還是將要落下的晚霞,我都無能為力。我好想一百分的疼愛她,好想把她擁入懷中,可一切都是我的河中倒影。或許人是互相傷害的動物,不過是多一點和少一點的分別。我和其他人一樣,都在傷害眼前的少女。她被蹂躪過許多遍,而我在折磨她的心靈。
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向她搭話,這是她的選擇。我在加害一個受傷的人,我品嚐到一種沉重的滋味,讓我明白自己是多麼殘酷。
我覺得需要救贖的是她,可真正要被救贖的是我。我無可救藥地迷上了她。
我想逃避某些記憶,她被其他男人玩弄的事實,壓得我喘不過氣,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對唔住,我唔會再煩住你了。」
我放開了抓住她的手。
8
那是一段遙遠的,我無法評判對錯的記憶。
爸爸總是很晚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做甚麼。媽媽的面容總是很憔悴,硬擠出來的微笑好像快要落盡的枯葉。
於是我去找彰哥聊天。
那晚的滿月孤懸天上,皎潔的銀光亮得清朗,瀰朦中似有潮汛在底下翻湧。小後院有一棵合歡樹,彰哥佇立在那,他的臉恰好枇沐在柔和的月光裏。
他大概知道哪裡是最好的位置,冷輝下的他潔白無瑕,直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眶,讓他有股風流氣。
那棵樹有點可怕,花是毛毛的粉紅,葉子一碰到就會關上,背後好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拍掌。如果不是彰哥,我不敢那麼晚坐在庭院的露台上。
彰哥的眼型很邪魅,只有眉毛給人開朗的感覺。
我請他陪我聊天。
當時電視正播著黑道的動畫,劇情是主角組團打架。世界裏正邪並非只有二元對立,善中有惡的角色也會出現,可我知道現實不是電視劇,有些錯事一錯不返,就比如爸爸的工作。
我高舉著網球扔向彰哥,他輕鬆地擋了下來。
「呀爸點解要搞啲咁嘅生意。」我問
「喺你嘅心目中,呀爸搞嘅喺點樣嘅生意?」彰哥問。
「拆散人家庭嘅邪惡生意。」
彰哥顯得過於平靜,只是眼神有點落寞。
「其實呢行越耐,越會發現自己比好多人幸福。」彰哥接著說「我會聽到好多人嘅經歷,然後發現各自有各自的苦。」
「但我哋本質都喺做緊壞事。」我說
「喺你眼中,我哋喺咪一班靠見唔得光嘅方法搵錢嘅人。但其實好多人嘅處境好弱勢,保護佢哋喺我哋嘅工作之一,冇咗我哋佢哋只會更可憐。」
「但呢個唔喺我哋做壞事嘅藉口。」我覺得有點不甘。
現在的我們不同,我覺得彰哥親近又疏遠,好像咫尺外有另一個世界,而我無法接受自己踏入彼端。
也許我們遲早會變成同一類人,外表光鮮亮麗,裏面卻早已腐壞。或許活得越久,我們犯下的罪孽就越多。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風沙沙掠過後院。樹上豔紅的花隨著搖曳,好像妖怪的鬢毛。
這時彰哥接到了電話,好像是爸爸那邊人手不足。
他馬上就要出去,爸爸今晚也不會回來的樣子。無聲的夜裏又剩下我一個人。
他在玄關穿著皮鞋,我不捨地抱了上去。那時我只高到彰哥的腰。他的身體很溫暖,給人安心的感覺。我想起孩提時一起度過的時光,也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我想起今早爸爸送給我的護身符,從口袋中掏出送給他,如果能換他回來有多好。
我好想告訴他不要走,但我忍住了。
後來的記憶不太清晰,我只記得流映著的月模糊不明,夜深是如墨的黑,人走了,整片路都是月光。
9
還是晴朗的上課天,天上的雲朵迤邐,一派慵懶的感覺。底下沓障的盡頭有一隻鷹在盤旋,因為有窗隔著,我無法聽到牠的聲音,只覺得牠滑得很柔順。
那天之後我與吳昌瀅便全無交集,
我大概可以專心上課了,即便再想她也沒有用。
只是視線偶而觸及她的時候,內心深處還是會傳來悸動。
天空還是純淨的藍,曲折的山峰稜線平靜地延伸,直到天際嘎然而止。
為甚麼地上的人如此擁擠,偏偏我們卻如此疏遠。
我搖搖頭把視線收回,忽然發現啊植和舜仔圍繞著啊大,似乎在研究著什麼有趣的東西。
能讓我們忽然團結起來的東西,是運動和遊戲嗎?
我走進一看,從啊植和舜仔的肩膀滑了進去,發現螢光幕上閃閃發亮的四個字,PTGF。還有「與你心目中的女友約會」之類的廣告詞。
沒想到他們不僅覬覦身邊的女仔,居然把魔爪伸向了PTGF。
「你哋啱呢味嘢?」我問
啊植與我對望,然後特意擠出了猥瑣的表情。
「啱啊,有個都唔差。」啊植接著說「講笑啫,因為啊大鍾意嘅idol做PTGF俾人聲討,我哋咪驗證下喺咪真。」
原來如此,是為了守護兄弟的偶像而集結。
「雞,全部都喺雞。」
啊大抱著頭說到,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加油啊兄弟,下個會更好。」啊植說
我看了一下螢幕,那是啊大一直喜歡的地下偶像,螢幕上的她端坐著,靠在桌子上的她展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臉頰泛著桃紅,水潤的妝感在網頁框裏,好像待價而沽的商品。
「帽事嘅,頭髮總比困難多呀嘛。」舜仔說。他的安慰好像起了反作用。
上課的鐘聲響起,我們只好拍拍啊大的肩膀,然後各自四散而去。
張志大的偶像幻想應該破滅了,但那個Apps卻讓我無法忘懷。
如果把吳昌瀅的名字輸入進去,會找得到她嗎?
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法專心上課。於是當老師在課間呢喃的時候,我偷偷在抽屜裏下載那個PTGF的Apps。
我在搜索欄寫上「瀅」,理所當然地出現好幾十個暱稱有瀅字的女仔,可是吳昌瀅不在裡面。
應該沒有人會用本來的名稱註冊這種網站,於是我陷入了苦惱之中。
其實她的工作比PTGF還要糟糕,她是不是PTGF根本不重要。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吳昌瀅,她傲然的上圍映入眼簾。
對了,就是這樣。我恍然大悟,意識到可以用三圍來搜索,所以我嘗試著輸入一組秘密的數字。
出現了一堆女的照片。
沒有出現大波的標籤,其實也對,吳昌瀅並沒有很大,只是纖細的腰身與少女的挺拔讓她顯得格外亮眼。
我焦急地快速翻動,最後還是找到了吳昌瀅的照片。
照片裏的石階不斷延伸,她在前面微微俯身,向鏡頭露出豐饒甜美的笑容,光芒射進了我的心,好像能夠融化凅結的冰霜。
我劃了下去,看見了她的日程表,星期三已經被預約。
我在想,星期三的她也許在幫某個人慶祝生日,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說不定她們還度過了其他重要的日子。
想到這裏,心底莫名泛出一種酸澀的感覺,其實我根本不應該有這種想法。
10
星期三到了,為了安撫啊大被偶像擊碎的心靈,我們決定放學一起去商業區的咖啡廳。
這個建議是舜仔提出的,他說這間店的餐點很可愛,老闆娘長得很好看,一定可以治癒啊大空虛的心靈。聽到有漂亮的老闆娘,我們瞬間就達成共識。
雖然在商業區,這間咖啡廳的位置還是很偏僻。咖啡廳恰好在上山前的路段,附近都是寫字樓和車房,還有一間酒店正對著,來光顧的大多是辦公室打工仔。日已近晚,咖啡廳幾乎沒有人,只有我們幾個男仔聚在一塊。
我們走進咖啡廳,冷氣吹出陣陣寒氣。室內的裝潢很簡約,落地的玻璃如紗如霧,可以隱約看到茜色的街道,一排橫桌與高椅佇立,燈光灑落,照出木的觸感。其他地方是四人的座位,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你哋一定要試下呢個,啜下啜下好好味㗎。」
舜仔向我們指著餐牌,提議我們嘗試朱古力草莓聖代和愛心蛋包飯。不過啊大的傷痛,我想再多的愛心與聖代也無法治癒。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咖啡廳會有這種餐點,不過舜仔堅定的語氣讓我覺得沒有點一定會後悔,於是我放棄了意粉和黑咖啡。
「我炒figure賺咗,今餐我請。」舜仔說。
舜仔經常因為買figure而破產,今次難得聽到他的好消息。
「不愧喺添舜先生,為咗志大兄嘅偶像不遺餘力。」啊植說。
「多謝你呀兄弟,但我一時三刻喺好唔翻㗎啦。」啊大頹廢的樣子好像被辭退的打工仔。
「唔緊要,就知會喺咁先請你嚟。」
舜仔靠著椅背坐下,這時候老闆娘來了。老闆娘的身材很苗條,本以為年紀會更大,看上去才二十出頭。剛到一米六的個子有點可愛,一頭烏亮的頭髮垂到胸前,娃娃臉上紅潤的唇讓人很想咬一口。
「請問想要啲乜嘢?」老闆娘的聲音很軟糯。
我想我會回答想要老闆娘。
「我哋要四個北海道牛乳朱古力士多啤梨聖代、四個蛋包飯同埋兩個星空窩夫。」
「喺嘅,四個朱古力士多啤梨聖代
老闆娘拿出紙筆記下,她的手小小的,圓潤細膩的手指上下劃動,好像握不住筆一樣。
「四個蛋包飯……同埋四個星空窩夫。」
「喺兩個星空窩夫呀。」舜仔憋著笑說。
「吖喺,兩個星空窩夫,唔好意思我又記錯咗」
老闆娘道歉後咬著舌頭,她的冒失應該會讓人生氣,可看見她努力的樣子卻讓人發不起火。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呆然的感覺,反而讓我覺得被治癒了。
我想啊大也是這麼覺得的。
啊大的臉上掛著某種癡漢的微笑。
「喔——喔喔喔喔,呢個就喺傳說中嘅天然呆。」啊植激動地狂拍舜仔的肩膀。
「喺啊大你嗰type喎,你哋接到電波。」
在喜歡的人是雞這件事上,我和啊大有種莫名的巧合,所以我希望啊大可以早些看開。
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從門口窺見一對情侶從對面酒店走出來。
我的視線瞬間集中,那個女仔是吳昌瀅。
天色已晚,路燈從街外的遠處照射而來,打出兩人的身影。
我想我無法再停留在這裏。
11
匆匆告別啊大他們後,我來到了冰涼的街道。空氣滲透著一股寒意,夜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濃郁的車燈由遠至近,然後在身旁一瞬而過。
我明白自己應該要忘記面前的女仔,可當她出現在我的面前,身體卻不自主地邁開腳步。
他們走在夜晚的街頭,狹隘的街道一隅只能容許兩個行人。路上靜得幽暗,街燈散出黏答的光線。
我踏出一步,然後挪出另一步,不由自主地跟著兩人。
那個男的長得很成熟,頭髮烏亮,兩鬢垂到臉頰,厚實的身形給人可靠的感覺。
他走在靠馬路的那一邊,時不時有些滑滑板的少年經過,都被他一一擋了下來。所謂紳士,大概要做到那樣子吧。
他們走了一段路,然後來到一輛藍色斯巴魯前,接著那位男士送她上車。
我愣在原地,深刻地體會到罪惡感,我沒有理由繼續跟著他們。
只是她沒有上車,兩人在車門前說了什麼,然後關上車門離開。
我碎步向前,抵達那輛藍色的車後,車的內飾是踏實的灰調,夜色髹飾下更顯滄桑。
他們兩個徐徐走著,似乎要走進商業區。也許是為安全的考量,所以沒有搭車,那我想他們應該不太熟悉彼此。
我覺得自己很突兀,居然開始思考這種問題。
不管怎麼說,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還是跟著他們。她搭著那男仔的手,兩人偶爾會做出親暱的動作。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他幫她梳理撥亂的頭髮,就像一對幸福的情侶。
那是一段漫長的路,也許與伴侶走的時候人會不經意間放慢腳步,又或許他們只是純粹地享受著這種時刻。
這對我無疑是種折磨,雖然是靜謐的夜晚,我卻莫名其妙地緊繃。
他們其實並沒有走很遠,最終到了巴士站前,我很慶幸他沒有直接送她回家,也許這象徵著某種隱私吧。
我等他們分別後後,沿著隊伍溜上同一輛巴士。看著那位男士在站裏目送她,心底泛起一陣莫名的惆悵。
我挑了靠近車尾的位置坐下,發動機的聲音很嘈雜。其實他們已經道別,我根本沒有再跟下去的意義。
只是我想著已經跟到這裏,繼續跟下去也不錯。跟一半和跟到底其實沒有分別,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就是錯誤。路程應該很長,我戴起耳機,裏面剛好播放著靈魂收容所的Runaway Train。
窗外的景色平緩流動,車廂搖晃著,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尋著什麼,也許是某種放不下的執念吧。
12
在追尋著什麼,到底我是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呢?我在搖晃的車廂裡想著,我無法確切地告知,大概是十四歲的某個夏天。
那天是令人眩目的太陽,強光映照的世界好像會發光,樹影篩落的天橋托著我最愛的女孩,電視上不知道何時冒起的藝人,低分的考卷、落選的球隊選拔、說不出口的話語。在那個掀蓋手機快要被淘汰的年代,我一次又一次地飽嘗了失敗的滋味,讓我覺得自己努力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
那年暑假我回到父親的鄉下,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百無聊賴地在路上閒逛,鄉村的四週都是田野與牛,我走了好久都找不到同齡人,偶爾有年紀相近的人,也因為口音不對而無法交流。
那是個偏遠的地方,村裏的士多是和四周一樣的磚房,如果不是因為放置在外的貨物,根本不會有人知道這是個士多。
我跨過門檻撲向冰櫃的雪糕,透明的玻璃門折射出屋頂風扇的模樣,這並不妨礙我研究從未見過的雪糕品牌。
這應該是鄉村裏唯一能讓我放鬆的東西,在這個半天講不出一句話的地方,要是沒有手機裏的書,我想我會因為受不了而大叫。
我注目端詳著店長的女兒,不是因為她有多漂亮,而是她也沉靜地不說話,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感覺到了甚麼。
南風帶著悶熱的空氣,店的後面是一望無際的草,很像麥穗卻又是綠色的草。石頭砌成的圍欄十分穩固,鄉村的沙路輕柔地鋪向山巒。店長的女兒躡著輕輕的步,在圍欄上向著綠麓裏越走越遠。
風是草的味道,蒼黃的花四散在路邊,我想見熟悉的人,因此努力地思索,我想拿起手機,卻不知道可以撥給誰。
那一瞬間我似乎又開始感傷,回憶的惆悵越發清晰,我明白那些逝去的日子並不是毫無意義,激烈的孤獨感在我體內震盪。
我在一個偏僻的小鎮,沒有人聽得懂我說的話。
當我望向天空,那裏滿是蒼白無力的雲。我不想談戀愛,甚至不想見人。海水的味道、遠處火車的轟鳴、長滿青苔的石階,圍欄上走著的搖搖欲墜的少女,愚蠢的城市和愚蠢的人,我想知道世界何以至此。為甚麼我們無法理解彼此,卻只有孤單的感覺相同。我需要得到一個答案,才可以讓我忍受那枯燥乏味的生活。
我在追尋著什麼呢?也許是在遙遠的小鎮、夏天的可樂罐裏、滿是星星的天空下,在那時刻讓我沉默的力量。
街燈一個一個地往後奔馳,車還在搖搖晃晃地開著,在夜色籠罩的公路上。
13
車緩緩地拖著我們前進,吳昌瀅來到了下層。她用潔白的手握著扶手,低頭思考著,專心得好像要怔住,搖曳中一點髮絲跌到臉上,沉澱出一股滄桑的氣息。
車停了,她攙著門下了車。
夜晚還是一樣的靜,貨車和Van隨意停泊在路邊。我看見她的背影,在無人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
午夜的風揉著鐵捲門,原來她每天都要走這麽寂靜的路,可能她已經習慣了,比起吵鬧的路,這種遙遠的路才讓人安心。
沿著斜路走上山腰,我不由得喘著粗氣。三岔路口讓我差點跟丟她,抬頭是一片暗色的天,街燈像一顆顆寶石,照出隨著風流逝的霧氣,在其後是插在山裏的高樓,好像在寒霜裏的都市。
接著她轉入了一個小巷,是通往山頂的路。我拖拽著身軀,跟著她探索這個地方。
那是一個破落的巷子,基本沒有人路過,左邊是惺鬆的斜坡和緊閉著門的民居,另一旁是蒙著灰的水泥牆,裂開的牆上留著塗鴉。
陰風在均勻地吹著,隱隱刮著牆上的色彩,好像有什麼要被慢慢削去。
我注意到三個看上去不懷好意的人。那是三個佇立在巷中許久的女仔,她們穿著極短的牛仔熱褲,手裏叼著煙,泛起圈圈雲霧。
並不是吸煙就是不良少女,而是她們的眼神,那雙如其他人都虧欠她們似的挑釁眼神。
真的要從她們身邊穿過嗎?
在這麼想著的同時,她們已經把吳昌瀅攔了下來。我悄悄地靠近。
「又喺你呀?臭雞。」一個帶著紋身的女仔說。
「仲扮緊純潔然後搶人男朋友?」
「喂,唔喺唔講嘢呀?」
那是一股焦躁的語氣,好像在逼迫著誰回應一樣。這讓我想起一種說法,從書上看到的,不那麼好懂的說法。
它說人總是習慣摧毀。
人對著美好的事物只有兩種選擇,欣賞或者摧毀,沒有中間的地帶。
如果是平平無奇的人反而會更受歡迎,因為介乎討厭和喜歡中間,沒有距離才能輕鬆地成為朋友。
我想,吳昌瀅就是那美好的事物。
她身上一定有著她們所羨慕的東西,才會讓她們焦急地想要毀掉。
無邊的黑夜,太陽不知道哪裏去了,她們漸漸靠近吳昌瀅,好像有些不得了的事情快要發生。
請原諒我像變態一樣跟了那麼久。
於是我趨步走了上去,牽起吳昌瀅纖巧的手。
「做乜唔等我呀BB。」我刻意瞪著她們。
吳昌瀅先是一愣,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麼,靠著我的肩,開始配合我。
「佢哋喺我啲舊朋友呀,我介紹你識呀?」
我望向她們,是一雙雙紅了的眼。
「你喺佢條仔?」其中一位打量著我們「你條女喺雞嚟㗎。」
這場對話無法繼續下去,我感覺空氣中泛著一股血的鏜味。
我很想為吳昌瀅辯解,可是我選擇緘口不言。因為美而被人欣賞和因為拙劣而遭到嘲諷相同,說得越多,就越像要遮掩什麼,落得被人討厭的下場。
「好噁心」、「好漂亮」,都是要微笑著領受的話語。
我想學校裏那幫傢伙排擠的手法一定更加高明,所以吳昌瀅在學校才一直沉默著吧。
我找到機會扶著吳昌瀅離開,那些不良少女就被拋在後頭。
就這樣結束吧,我想。
「哦,又喺啲PTGF客嚟啫,喺仔就錫咗先啦。」
PTGF這句話格外刺耳。
儘管對她來說一個吻應該不代表什麼,聽著那句令人煩躁的話,我注視著吳昌瀅。
我好像能從她眼裡看到月色,一絲不苟的平靜。
於是我銳意吻了下去,拙劣得碰上了她的臉。她微微傾斜調整角度,讓我們的唇剛好觸碰彼此。我以為一下子就親完,呆住不知道要做什麼,結果她用牙齒輕輕地咬我,忽然還輕舔我的唇。從她身上傳來微微的喘氣,我有點發怔。
那是一個香醇的吻,像酒一樣有些過於成熟。街燈的暗黃溫柔地映射著,照出牆上有些斑駁的脫落,影子在地面拖得冗長,我牽著她的手,空氣中飄著淡淡路邊塵土的味道。
朦朧間傳來不遠處紅色的交通燈,那些不良少女應該已經沿著馬路離開,畢竟我們是那麼無趣的。
14
2.美麗的事物
依偎著的身子傳來陣陣髮香,嘴唇上還彌留著她的溫度。
「佢哋應該走咗啦,死變態。」吳昌瀅推開我肩,好像很認真地說。
「真喺唔好意思。」我說「上次都喺……」
「算啦,你點都好過班飛囡。
多謝你喎,變態佬。」她怏怏地說完,又向前走去。
上次我沒有理由趕上,所以這次我追在她身邊。
「你住附近?」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跟蹤她,實則是一種犯罪,所以我敷衍著回答。
「喺呀,喺呀,我住呢喥嘅。」我隨意指著一棟山上的建築。
「呢喥?我都喺喎,從來冇見過你嘅?」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巧合。不過附近只有這一個屋苑,所以碰巧猜中也算正常。
「哈哈,可能我比較毒,唔多出街。」我打算用笑聲搪塞過去。
這是個牽強但毫無破綻的理由,非常有效。
於是我們走向遠處山巒間的屋宇,越過高高架起的天橋,站在上面,剛剛路過的斜坡都顯得渺小,橋燈晶亮,偶爾有街燈滲透進來,從斜坡拔地而起的街燈好像魔法師的法杖,晶瑩的寶石嵌滿了整座橋。
之後是一個公園,依山而建的公園,許多電梯錯落並行。
忽然傳來陣陣悅耳的鳥鳴,高音卻不刺耳,像某種beatbox。
「你屋企附近啲雀識beatbox?」
「你就beatbox,呢隻叫鶯,唔喺beatbox雀。」
順著她白淨的手指望去,我只看到一棵枝葉繁茂的樹,細看之下發現一隻比麻雀大的鳥,可牠的腳很細,羽毛很柔順,不像麻雀那樣刺,圓潤的頭就如嬰兒一樣。
她一直凝視著這隻鳥,好像特別喜歡。
「你鐘意呢隻雀?」
「邊有,唔好講笑。」
當我們這麼說著的時候,那隻鳥停止了鳴叫,與一隻鷺爭著銜地上的麵包。鷺的體型大很多,那隻鳥矮墩的身子小了三圈,它嫻雅地往後拖著,顯然不是鷺的對手。
鷺是雄偉的,健壯的牠毛色有些邋遢,隨意一扯便把那隻鳥推倒在地。
「你隻雀俾人KO啦,你唔幫佢?」我拍著吳昌瀅的書包。
「梗係唔得,呢個喺自然。」
或者應該修讀生物的是她,而不是我。我看向那隻鳥,牠被欺負後拍拍翅膀又繼續在花叢中找著食物,嬌弱的身影顯得美麗無比。
也許世界有善良的一面,只是沒有向牠展露。那一刻,我覺得牠惹人憐愛的身影彷彿與我身旁的女仔重疊。
「佢咁細隻,但喺叫得幾大聲喎。隻beatbox叫咩名話?」
「叫鶯呀,唔喺beatbox呀。」
我第一次看她那麼在意的樣子,忽然感受到一種激動不已。
如果牠不叫的話,也許會輕鬆一點。
是啊,牠那麼小隻,還叫得那麼嘹亮,其他雀怎會放過牠?想必牠成長的路一定很苦。
我想除了雨聲與風聲,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而脆弱的。
於是我凝視著身旁的她的身影,她髮梢的味道,白皙的耳垂、纖細的雙腿,還有那隻叫鶯的鳥,我想把這一切烙印在記憶的深處。
15
我指的那棟樓在北面,而吳昌瀅住在南面,於是我們在分岔路口作別。我假裝朝北走,然後悄悄原路折返。
我用手機召來一輛的士,叫司機直接送我回家。下車時已是凌晨,濕潤的燈光下,庭院裏的草都泛起點點瀣沆。
潔白的磚使大堂更加明亮,升降機門折射出的光刺得我眼疼,我在8樓出來,再用鑰匙打開家裡的大門。
家裏面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一片漆黑的客廳顯得冷寂,落地玻璃後的景色也只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從屋外吹來的風讓人感到微微悶熱。
人一鬆懈,腹部便傳來空虛感,我才記起離開咖啡廳的時候還沒有上菜,自己沒有吃晚餐。
打開燈,廚房的刀具輝映著亮銀的光,它們整潔地舖開,彷彿是全新的一樣。爸爸很少下廚,當然我也是。我從櫥櫃摸索出一個平底鍋,好像不是用來煮麵的。
最後我還是用平底鍋煮麵。
寧靜的夜晚裏,疲憊令理智開始沈睡,是非對錯的界線變得模糊,慾望開始佔據我的大腦,於是深夜的即食麵彷彿有股魔力。
飯飽後的我靠在沙發上,終於有餘裕檢查一下社交軟體,我收到一封來自雅菁的訊息。
我忽然驚坐而起,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明天要繳交生物課小組報告,而我們的簡報還剩下三分之一。
我大概能想像出雅菁傳送這封訊息時的聲色俱厲,於是我屏息點開WhatsApp。
一點發怒的感覺都沒有。
訊息大體的意思是,雅菁已經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做完,並且已經電郵給老師,叫我們不要擔心。
雅菁的脾氣比想像的好,還是她是那種生悶氣的類型?想到這裏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瞧了瞧傳送時間,是凌晨一點,夏夜在焚燒。
點開簡報,雅菁已經全部完成,不僅做得圖文並茂,她還在附錄上加上了講稿。
所以因為我的任性,他要幫我善後到深夜,真是一位大方的朋友。雖然不至於因此感動,還是要找機會謝謝她才行。
如果是她的話,會喜歡甚麼呢?她的身形很苗條,應該是飲食控制得很好,所以食物應該不可以……
我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劃著訊息,剛好發現來自舜仔的照片,取景在今天的咖啡廳,角度有點奇怪,像是在草率的情況下拍攝。
照片中的啊大右手搭著老闆娘的肩膀,左手緊緊地握著手機自拍。
然後舜仔附上了一句。
「張志大踏出毒男第一步,問女仔拿Contact。」
讀到這裏我有點吃驚,雖然老闆娘的樣子很稚嫩,身材也是少女的模樣,但可以開店至少也要等大學畢業,換算下來起碼比啊大年長4年。
數學不是我的強項,於是我在床上扔開手機。無聲的黑暗把我包裹,枕頭傳來平滑綿軟的觸感,我對吳昌瀅的事情還是毫無頭緒,不知道要怎麼拉近我們的關係。然後隨著意識的消失,我又來到夢中的香格里拉。
16
睡夢的迷漫中我來到小學時的街頭,回憶中父親的身影高大而可靠,我要把手伸高才能握住他的手,所以和他逛街使我經常感到疲倦。
我和父親漫步在民宅與小店混合的舊城區,回憶裏的景色泛起膠片的茶色,我隱約記得有餃子店、車仔麵檔、珠寶店,以及隔一條街的街市。
晚飯過後父親帶著我散步,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憐,寬敞的馬路有四條車道,車疾馳而過,隱約能聽到劃破空氣的聲響。對街遙遠的霓虹招牌,還有鋼筋水泥建成的商業大廈,都讓夏天更加悶熱。
遠處可以看到從地鐵站的入口,黃色磚塊砌出來的入口嵌在地上,地磚映著灰色的碎片圖案,從地底爬出來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是爸爸認識的人。
那個男人漸漸迫近,爸爸拉著我迎了上去。
「喂,老友,好耐冇見啊。」那人笑著說,露出一口白牙,聲音帶著鐘一樣的共鳴。
「邱哲瑋!點呀近排,轉行之後撈得掂唔掂啊。」
「OK啦,叫做養到屋企人咁啦。」
那人說完,爸爸忽然鬆開了握著我的手,把那個男人拉到一旁,小心地環顧著四周,低聲呢喃了幾句。
「掂呀!」爸爸忽然用力拍那男人的肩膀。「遲啲再傾啦,我湊緊仔。」
爸爸和那個男人互相道別後,又重新握起我的手。
我完全不認識那個人,也對他沒有興趣,於是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
「佢喺邊個?」我問
「舊同事。」
「咁佢轉行你咁開心?」
「你唔識㗎啦,冇得揀就話做呢行啫。」爸爸無可奈何般的笑意有些奇怪。
以前我不明白什麼叫沒有選擇,當然現在也不懂——如果一定要做的話,真的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可爸爸是那麼由衷地為那個人感到喜悅,也許內心深處的他並不認同自己的做法。
爸爸拉著我到「機舖」。
街角的盡頭是一間遊戲機店,大門被著賽車遊戲的海報遮蔽著,完全沒法看到裏面,有時也會換成RPG遊戲的海報。
遊戲廳只有課室那麼大,嘈雜的電子音四處飄蕩,黑色籠罩的廳裏,遊戲機彩虹般的炯炯光華瀰漫開來。
爸爸把我帶到一部摩托遊戲機前,我至今都無法忘記孩提時的震撼,遊戲機的觸感,螢幕裏飛馳的道路和天上的星星。
不過重點是爸爸,他坐在一部機器前很專注地玩著,我不太清楚那部機器叫什麼名字,可能是老虎機,也可能是柏青哥。
他喜歡賭,各式各樣的賭,就算沒有帶錢也要看著別人賭。他唯有在賽馬節目播出的時候靜下來,儘管媽媽已經禁止他買馬。
我記得爸爸有篇潮文一樣的偉論。
「其實馬又好,波又好,有時我只喺想睇下啲比賽有幾戇鳩。
「呢啲時候你呀媽就淨喺識問我「聽日Family Day我哋去邊呀?」
「其實我只喺想睇比賽,真真正正只有運動嘅比賽,靜靜哋,一個人。
「如果可以意識到運動節目對男人幾咁重要,咁好多家庭問題都可以解決。」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才知道是來自比爾·伯爾的笑話,現在想來,爸爸沒有因為賭而被抓進監獄真是一種奇蹟。
17
晨間的鳥輕輕啼叫,有吱吱、嘎嘎還有古菇固的聲響。日光從窗邊撒落,光輝炤晰,樹葉映著淡淡的霞光,是充滿著金色的瑰麗風景。
這片偏遠光景隨之而來的煩惱,是每天早上要提早一個小時上學。在夏日颱風經常光顧的片席之地上,彷彿每個人都帶著不安的因素。
我很早就起床,於是收到了啊大的訊息。
「想睇聽朝社際場波。」
昨天毫無預兆地丟下傷心中的啊大,作為補償我決定要陪他看上課前的學校球賽。
「好,我又去睇下有冇靚女。」我寫道。
就是如此,經過晃蕩的地鐵車廂與數不清的斜坡,我來到了學校附近的足球場,並在那裡遇見了啊大。
我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不知是否快要入秋,幾道飂戾的風捲起球場上的草,我們頭上是無盡的天空。球員在足球場上拔步,奮力抵抗著對手,明明只是高中生,擊出的球卻帶著一股野蠻的勁,狠狠地墜在別人身上。
我不太喜歡看學校的球賽,他們小動作很多,缺乏對體育的尊重。
啊大似乎也沒有認真在看,他利索地揭開汽水的罐子,然後把其中一瓶給我,自己猛灌另外一瓶。
於是我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哪個社容易獲勝,哪個女生比較可愛,一邊看著球在場上被踢來踢去。
啊大的輪廓像山一樣穩重,略帶嬰兒肥的臉讓他像在打盹。從語氣中聽出他已從偶像的背叛中恢復了精神,我鬆了一口氣。
「你尋日咁急住走,有咩煩緊呀?」
「冇,呀爸佢叫我翻屋企幫手。」我說「你擔心我?」
「好擔心啲女俾你食曬!」啊大說「btw你同吳昌瀅點呀。」
「幾好啦。」
「咁咪掂咯,你依家嘅任務就喺成為佢最close嘅朋友。」
從當朋友開始嗎?我覺得是個不錯的建議。
我們眺望著球場裏的啦啦隊,低年級的女仔舉著啦啦球,為自己的隊員打氣,看上去活力很充沛。當然啦啦隊裏也有男仔,我們直接無視掉了。
接下來環繞著我們的是一陣沉默,球無趣地傳來傳去,應該是因為太早,啊大有些半睡半醒。
「講下嘢啦兄弟,有趣啲嘅。」啊大快要睡著了。
我們在這裡坐了快四十分鐘,學校的話題也講完了,所以我唸起詩來。
「纖巧的笑容多麽美好,」
「好詩。」
「美麗的眼眸顧盼生姿,」
「又喺女。」
「因為樸素的服裝更加絢麗。」
啊大沉思了一會,然後用力地拍了一下長凳。
「我明啦!講緊個樸素嘅靚女,淡妝都靚過曬啲臭閪。」
這時球賽結束了,我們看著那些球員四散而去,明明剛剛還在並肩作戰的。
這讓我想起令人窒息的學校班級,人們只是因為利益,又或者是害怕被排擠,互相取暖而走到一起。
啊大他們不一樣,是真正的朋友,這一點非常不容易。其實起初只有他們三人,我是外來人,啊大把我拉進他們的圈子。
美女因為背後的本質而美麗,人與人的感情何嘗不是。
華麗的服裝只是點綴,內心卻無法掩飾。
啊大和我也收拾東西,他仰望著天空舒展身體,好像球場非常乏味,現在終於可以離開。
他說想要看球賽,就像舜仔的figure能夠賺錢一樣荒唐。
如果阿大問我為什麼不和其他人做朋友,那我一定會這樣回答。
「當然了,因為他們都是沒有心的,無趣的人。」
18
午飯時間,由於啊大要為自己社員的足球比賽打氣,所以一早就厚臉皮地丟下我。舜仔和啊植則因沒交作業被地理老師留堂,聽說昨夜兩人為了抽超稀有角色而在遊戲奮戰不懈。
我望著晴空灑落的燁燁光華,讓溫暖包裹著我的身體,原來是真的,大家都很忙碌,所以只要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總有一日會得到我渴望的寧靜。
正當我思考著到哪裡吃午餐時,我留意到吳昌瀅一個人從課室裏走出來,她走路時,姣好的身材包在校服裏,如瀑的黑髮與裙袂輕輕擺動,好像一株仙草在風中搖曳。
我估摸著不能錯過這個當朋友的好機會,於是我到她面前搭話。
「喂,又見面啦。」我說「不如一齊食啊?」
她的點點頭,恬靜的臉好像格調高雅的茶具,白瓷般的孤絕。
「但喺我唔會就你㗎喎。」
「仲好啦,費事煩食乜。」
「好,咁呢邊。」她主動帶路「你班friend呢?你沊低佢哋得唔得㗎?」
她帶著我穿過了學校附近的路,林蔭覆蓋的小徑,然後穿過了商場,我趁機向她解釋了啊大、舜仔和啊植的去向。
我們來到了一間雅緻的餐廳,暗色的玻璃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裏面,外頭鑲著金邊的輪廓,如果不是看見外面的餐牌,我甚至認不出這是一間餐廳。
侍應帶我們到閣樓坐下,與一樓不一樣,閣樓的透明玻璃傳來自然的光線。我們點了龍蝦伊麵和豬小腿燴飯,後者是我的。
她的龍蝦伊麵和酒店濕膩的感覺不同,偏淡的醬汁透著水的明淨,碎片般的西洋茜混合著清香。相比之下我的番茄豬小腿就顯得有些混濁,不過我倒是挺滿意。
「你食唔食多啲?」她卷著伊麵送過來,然後用叉遞給我半個龍蝦。
「正啊,女友力max,但喺你食咁少夠咩?」
她吃得那麼少,如何支撐那傲人的雙峰?我感到不太踏實。
「因為要食好多餐。」她欲言又止,好像在思索著恰當的方式。「我有做PTGF。」
「我知啊,我down過個apps。」
「你唔介意就好。」
我當然有一點介意,但是我把這句話嚥下肚子,因為我不知道用什麼身分。她的臉還是一副乏味的樣子,勉強打起精神的樣子讓我有點擔心。
「唔好意思我有啲閪面,希望唔會激親你。」她停頓了一下「如果介意嘅你可以閪翻我。」
「點算呢?你對住啲boyfriend都喺咁咪玩完。」我笑著揶揄她。
接著我們各自專心吃了許久,看來我們都不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
想必對著陌生人要一直保持一副欣切的樣子一定很累,所以我可以理解她平常的表情為何如此簡略。
當然有的人還是可以24小時都一副歡暢的模樣,只是我眼前的女仔並非那種類型。
我想這是我們的相似點,她脫下PTGF的身分面無表情,我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後的頹,都是為了找回屬於自己的時間。
燈光打在她的面頰,透出潔淨的水光,淡粉的腮紅好像水中的紅蓮,我不禁覺得她有些可愛,其實她不必為不完美而感到抱歉。
我們之間還是有種距離感,她對陌生人的戒心很強,看來我們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19
那天後我與吳昌瀅便沒有獨處的機會,時光飛逝,來到了兩個星期後的家政課。
家政老師是個和氣的阿叔,由於家政室在六樓,偏僻得校長都懶得來巡視,所以紀律非常鬆散。
這一課我們學煮咖哩四寶,魚蛋、豬皮、蘿蔔和燒賣,雖然我不明白第四寶為什麼不是魷魚,但我決定不去深究。
家政室有籃球場那麼大,地磚和牆壁都做了米黃色的防污處理,儘管有十幾部抽油煙機,空氣中還是滲著一股油煙味。
我們四個男仔理所當然地成為一組,剛好是離老師最遠的角落,霧面的石製檯面上,放著煤氣爐和我們的那鍋咖哩。
「呢種咁簡單嘅嘢,使撚學成堂。」啊大悻悻然地說。
「的確,但喺hea下都好啊。」啊植說
我們看著家政室的天花板發呆,天花板也是米黃的帶點灰,一片空白,像是一條長衢連通家政室和課室。通過門的玻璃可以看到掛在牆上的貓玩偶,那是雅菁的佳作,我記得好像叫「捏庫」。
「喂喂,你哋睇下。」
舜仔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他把火調大然後調小。在看到那鍋咖哩的一瞬間我明白了。
「隨住火力嘅唔同,煲內魚蛋嘅大細都會唔一樣。」我說
在百無聊賴的課堂裏,更需要細緻的觀察。
「喺咪氣壓嘅原因呢?」啊大看似很感興趣。
忽然間我們露出嘲褻的笑容。
「不如,睇下佢可以漲到幾大?」、「好喔好喔」我們一致贊成,然後把煤氣開到最大。
煤氣爐上的火焰閃著豔光,一時聚合,一時離散,好像舞蹈的金魚尾鰭。
然後鍋內的球狀物體不斷漲大,我們看得非常興奮。舜仔緊攥著雙拳,一上一下地好像在為魚蛋打氣。
「哇,**,有成個拳頭咁大。」連啊植都激動起來。
有人說一幫男仔聚在一起,事態就會向奇怪的地方發展,我想是真的。
結果我們聞到一股焦味。
啊大見狀立即從伏著的桌子上乍然驚起,扶著桌子反手一翻,扭動那顆控制煤氣的按鈕,慌慌張張地把火調小。
「呼!差啲煮魚蛋都窿……」看來他心有餘悸,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接下來我們還是悶悶地等,由於老師有事出去,我們便滑起手機。
我還是對吳昌瀅從事PTGF有些在意,便又點開她的界面。
我需要一個理由,可以留在她身邊的理由。
白底黑字的評論區裏我讀到了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留言,當然大部分是正常的。
有些意味濃厚的比如「想**。」、「一定好淫。」還算是表達意見,一些人甚至留言「想奶。」、「幫襯得多有冇獎勵。」,這算有些過火,最重口味的當屬「佢胳肋底一定好臭。」、「臭雞樣抵俾人**。」……
其實大家不會介意他們的口味,只是他們在人身攻擊別人而不自知。
讀到這裡我沒由來地感到氣憤,只是老師已經回來了,我只好把手機收起。
20
老師回來之後並無太大動靜,時不時能瞧見老師在其他同學身邊游離,終於他來到我們身邊。
阿叔定睛看著我們的咖哩四寶,然後說。
「好好,繼續努力。」
幸好他沒有掀開來聞,不然應該會對我們另眼相看。
過了大概30分鐘,阿叔把我們喚去家政室廚房中央,8組同學圍著桌子排列,桌上是潔白的碟子,有把咖哩四寶當成千層糕的擺盤,一層燒賣一層豬皮;也有圈式排列的,一圈魚蛋一圈蘿蔔,當然最多的還是像我們四個男生一樣,隨意弄成一碟,毫無序列可言。
這時有一碟特別絕代獨立,那碟四寶堆成寶塔狀,底盤由蘿蔔削成的細片承托,薄如紗裙的蘿蔔竟無斷裂,然後是豬皮依偎而成的萼片,塔的頂端由卷成花蕊型的蘿蔔組成,一勺咖哩汁讓整個寶塔熏沐在神聖的金光裏。
實在別具匠心。
不用猜也知道是雅菁組的作品,我把目光投向她們,只見有個女仔緊挨著雅菁,她們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把阿大他們召來欣賞,他們看見那碟誇張的傑作,忍不住笑意。
「好誇張。」舜仔顫抖著輕喊。
之後阿叔便逐個評分,當然少不了各組端著自己的作品合照。阿叔在這方面非常稱職,對於用心的作品會輕輕讚賞,對我們這種敷衍了事的組員也不會加以為難。
評分結束,到分享食物的環節,我並沒有帶任何容器,於是分給了啊大他們,還好他們沒有向我收取暫存費用。
之後阿叔把我們領到家政室課室作課後總結,我完全沒有聆聽的心思,就偷看舜仔打2D動漫遊戲。
「關於今次嘅咖哩四寶,其實主要喺想大家熟悉一下家政室……」
「咁技術總結為……」
我隱約中聽到阿叔在指派下次購買材料的成員。舜仔終於召齊五人組團入關卡。
「下次買嘢嘅兩位同學喺……」
「男仔嗰邊謝同學今日請假,有冇人想主動幫手?」
才不會有人想要代替他,舜仔的角色是個女騎士,手持巨盾在橋上橫衝直撞,把怪物震得四散。
忽然手臂上一陣劇痛,原來是啊大扯著我的手舉起,接著是啊植的戲謔的聲音。
「呢喥,呢喥,林宗鬱話好想幫老師手。」
可惡,都中四了還開這種玩笑,我掙扎著放下右手。
「好啊,宗鬱咁有心啊,咁你同昌瀅約個時間去啦。」
那個名字十分入耳,我趁機往女仔那邊一看,吳昌瀅眺望著窗外的山,柔美的髮掩映著她的臉,窗外一片安詳。
原來是和她一組,難怪啊大和啊植要幫我呼喊。
下課的時間到了,同學像非洲牛羚遷徙一樣,蜷蹙又有序地離開家政室。我喜歡走在最後,聽說獅子會挑排最後的動物下手,還好人類社會已經不是大草原。
倚著門出來走廊,剛好碰上隔班的同學,他們這星期沒有家政課,咖哩的香味吸引了下課飢腸轆轆的朋友,他們聚成一個個小圈子,歡笑打鬧的聲音此起彼伏。
其實他們不只是為了吃,也是社交的一種。人緣較好的同學做出來的食物,總是特別受歡迎,有些同學做出來的食物卻只會放在一邊慢慢冷掉,像薯條一樣。
我是慢慢冷掉的一類。
茫然間我督見一個高大的男仔接近雅菁,他的鼻子很挺,我不認識他,直覺敏銳地告訴我事情不簡單。
正當我打算偷看事態發展的時候,忽然有人從樓梯走來,我向那邊望去,夭紹的步姿映入眼簾,我一眼就認出是吳昌瀅。
她也發現了我,我想,我們能不能有深一步的進展。
估計是瞅見我兩手空空,她向我送來她的盒子。
「喂,林同學,送俾你,我袋住唔方便。」
「喔……多謝。」
「唔使多謝我,ByeBye。」
雖然叫人的方式有點囂張,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而稚嫩。以她放學後的活動來看,拎著這個盒子的確不方便。
她姣好的身影朝樓下漸漸遠離。
我應該覺得開心對吧?雖然沒有人要我煮的咖哩,不過握著食物盒的我,可是收到了女生的饋贈呢。
這麽一想我又覺得自己是被命運眷顧的孩子,望著其他同學為了朋友的咖哩面露笑色,我突然有種睥睨眾生的感覺。
21
為家政課買材料的那天終於到來,天已入秋,能感到一絲蕭索的寒意,窗外的海棠慢慢地凋殘,彷彿有甚麼正被自然悄悄汰減。
課室裏還有許多人,為了不讓吳昌瀅久等,我早早來到了門外。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朦的天空,我迷失於初秋的白露,稍稍定睛一看,那片濃郁的素色前,吳昌瀅延柱欄邊,裙子的摺疊像一株一株白滕花,輕籠她修長的雙腿。
「久等啦。」
「都唔喺好耐。」
最近的超市在兩個車站外,於是我們沿著斜路來到小巴站。吳昌瀅白皙的臉稚氣未脫,身材卻帶著媚色,路人投來的目光不知為何讓我心慌。
小巴急煞進站,看來司機是個年輕人。
小巴上的單人座已滿,我讓吳昌瀅先上車,再扶著欄杆上了小巴,看見吳昌瀅在一個雙人座前駐足不前。
「不如…你坐入去呀,我唔鍾意坐入面。」
我斜眼望了一下她,女仔好像對什麼事都很講究。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於是我擦著她的身子滑進座位,肌膚相觸的時候,可以聽到衣物摩擦的聲音,從他髮絲傳來淡淡的木槿清香,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味道。
我不禁懷疑世上是否真的有小說中的乳香。
我們耽誤了小巴司機的時間,他有些煩躁地嚷道。
「快啲坐好開車啦。」
吳昌瀅摁著裙子坐下,小巴隨即啟動傳來引擎清脆的聲響。碧色的雲在天上舒卷,我們緊挨著坐下,甚至能感受到她校服的袖子。
裙擺俯躺在她肥瘦合宜的腿上,從裏面露出她如脂的膚色。我嘗試移開視線,沿著流麗的腰線眺望,是一雙飽滿柔潤的酥胸。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使勁盯著前方椅背的虛空,因為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裡。
引擎的聲音很吵,所以我們都沒有說話。我能感受到心上的跳動,還有背後滲出的冷汗。
我看似置身小巴之內,其實身體早已從身邊的景緻抽離。吳昌瀅卻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香豔,盯著對面窗外的景色。我忽然很想捏她的臉,告訴她應該要有點自覺。
兩個站的時間眨眼而過,車停穩後我跟著她來到地上。穿過馬路來到山上僅有的商場。
她走在前面,步伐輕快地環視周圍的景色,看來她今天心情不錯。
「你今日好似幾Happy喎。」我問
「喺咩?唔使翻工咪開心啲。」
她回頭望著我,我才發現她香沁的笑靨,看來學生和打工人都是一樣的,放假就會特別開心。
走著走著我忽然想起要買家政課的食材,可我完全忘記要買什麼。
「話時話,你知唔知要買乜……」我怯怯地問。
「梗喺記得啦,今次要整Rock Cake,我哋要幫手買泡打粉、麵粉、砂糖、糖霜同埋雲呢拿香精。」
果然她的記性很好,看來這次我可以放鬆一下。
天色還是傍晚的灰藍,這個商場的外牆由玻璃砌成,我們終於來到了商場的門前。
22
商場的大門對著路的轉角處敞開,推開門可以看見,亮麗的瓷地板拉出長長的走道,從那裡可以看到兩層樓高的商鋪一直延伸。
我好像看到了香港的影子,儘管香港是個土薄的小島,植物與雀鳥卻品類繁多,就像眼前琳瑯滿目的商店一樣,聚攏在一個商場裏面。
走道的盡頭是大片潔白的空地,其上是商場的服務台,那裏有彩虹般的玻璃吊燈,還有天窗灑落鋪天蓋地的燈色。
我們走過一間普通的珠寶店,落地的玻璃門透出裏面溫馨的黃光,裏面是亮面的白色地磚與方塊點綴。
玻璃與柚木封裝的櫥窗內展示品,吳昌瀅佇立在某對像髮簪的金色物體前,我很好奇那是怎樣迷人的作品,竟然可以吸引她的目光。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首飾,整個飾品是素淡的金色,雕刻成鳶尾花的形狀,紫水晶妝點而成的花托顯得氣質出塵。這麼形容它好像很累贅,實際上只有拇指般大小,閃爍著的光芒好像五色的錦,顯得格外乾淨。
「呢個喺……髮簪?咁細嘅?」
「呢個喺耳環嚟。」
「你又啱?乜PTGF唔喺淨喺用名牌嘅咩?」
「你可唔可以唔好FF咁多。」
我的目光放在那軟綿的花瓣上,她說是要送給姐妹的禮物。史書說長安妓女多聚集在北里,我以為在無情的北里世界,只有名牌才能當作禮物。
「唔喺食Tea只去半島嘅咩。」
「邊有你唸到咁,嗰啲只不過喺工作需要。」她說「儲錢買樓嘅姐妹就唔少。」
原來如此,那可以變得更有吸引力也是假的嗎?我忍不住感到好奇,於是明目張膽地問。
「咁有冇啲咩銷魂床技?」
「有嘅話我想夾爛你個頭先。」
聽到這裡我感到某處卻隱隱作痛,她徑直走到店裡,我覺得進去有些尷尬,就在外面等她。
等待的時間總是鬆散,這個商場位置偏僻,人流像花開即謝的盆栽,一眼望去總是稀疏。
我像探風的守望者,看著人群來來往往總會麻木。我取出手機,無意間又滑到了吳昌瀅的留言面板。
那天之後又多了一些留言,當然還是有一些不悅耳的話語。觀察有關她的留言好像變成了我的習慣,我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直到一把清澈而細嫩的聲音傳入耳畔。
「咦,喺我嘅page喎!我都未睇過啲留言。」
「喺呀,啲留言多數讚你。」
我沒有說謊,的確大部分的留言都很友善。她問我拿過手機,然後凝眸瀏覽著頁面,我的心裏亂紅飛舞,不知道她看了那些留言作何感想。
「我哋行啦。」
她走到我的身邊。
「會唔會有啲留言令你唔開心?」
「梗係唔會。」她說「雖然我啱啱都見到啲……唔喺咁好嘅留言。」
扶手電梯的燈光好像有點難過,我剛才不應該點開她的頁面。
「真喺冇唔開心?」
「梗係冇。」
「我覺得有啲留言喺喥性騷擾你。」
我想為她叫屈,順便轉移話題。
「使唔使幫你舉報曬佢哋。」
我們剛好經過一間花店,馥郁的花香流入我們的鼻子。
「唔使啦,就好似賣花咁,唔俾人討論未免太唔公平。」
我有點無法接受,如果有客人說這間花店的花是臭的、想要毀掉這些花、想要蹂躪這些花,我想老闆娘一定會喝罵著把他們趕走。
更何況,我不認為眼前的女孩是一件商品。
23
蟬鳴漸漸隱去,落葉開始飛舞。
我知道,有甚麼東西在逐漸腐朽。
我們從商場出來,走在回去的路上,天色漸漸變的晦昧不清。
如果連自己都變成商品,那情感,也可以用價值來衡量嗎?
只是為了滿足慾望,找到更好的就下一個。感到厭煩就等寂寞重新累積,難道我們都是這樣的動物嗎?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世界。
我們還是準備搭小巴回程,不同的是我手上多了一袋材料。
回程的路上我還是坐在裏面,當小巴經過T字路口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幾十天的沉積落下,可以看見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泛起冰涼的水花。
我們都沒有帶傘,看來下車後要找個地方避雨。
「落雨啦。」我說
「我哋都幾好彩喎。」
我望向身旁的她,她的笑顏讓我感傷,我想她早已接受了這一切也說不定。
下車後我們朝著最近的涼亭跑去,所幸雨勢不大,大概只是過雲雨。
從涼亭這裡可以眺望到學校,學校與我們之間只隔著一條緩緩的斜坡。
滃滃霧氣籠繞著四周的景色,陽光穿過雲,斜坡的灌木叢好像染上了霧的淡黃,從那可以聽到水流淙汩的聲音。
「好似落到唔想停咁。」她說。
「咁點算呢?」我回答。
如紗的細雨把學校鎖住,明明只在目光所及之處,我們卻無法抵達。
只要能接受那砭骨的雨浸透身體,大概就能昂起胸膛走過眼前的路。
只要能放下甚麼東西,我們想必可以走得更加輕鬆。
她好像想到了什麼,形狀優美的唇悄悄綻放。
「你等我一陣。」
「吓?」
我的視線追過她離去的身影,她用手遮住瀏海,碎步走向附近的便利店。
17歲的夏天整個過去了,我卻還在原地佇足不前。
回來的時候,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傘,好像有點雀躍地說著。
「好耶,咁就可以翻去啦。」
「太好啦。」
「翻去啦,𢱕得多雨啲糖霜會易壞㗎。」
地上有許多坑窪,雨水映出朦朧的天空,看來是一條不堪行走的路。
她向我投以笑顏,我感到內心的某處正在慢慢融化。雨傘不算大,我們要依偎在一起才不會淋濕,她的身子很輕,我走得小心翼翼,有時會輕輕地撞到彼此。
雨淅瀝地下著,世界變得灰濛濛的。
回去吧,在一切變壞之前。
24
把材料送到家政室後,因為我還要去生物補課,只好自己留在學校。
生物實驗室在六樓,是更加偏僻幽靜的地方,路上要經過走廊,從那可以眺望一成不變的蒼鬱山谷,一直盤踞到遠方。
我匆匆走過那條走廊,山谷裏喬木種得太多,導致一年四季都是一片薰然的綠色,那種不真實感讓我恐懼。
推開門,一股混濁的酸味撫過鼻子,好像是試劑,是每個實驗室都會有的,浸染在實驗室裏久久不散的味道。
距離上課還有三十分鐘,實驗室裏空無一人,我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從操場傳來哨子與叫喊聲,應該來自籃球隊與手球隊的訓練。
學校的位置很高,我向窗外望去,遠眺那片峻茂的巒峰,所有的奇構異形、林木蕭森都呈現在眼底,挺拔的山峰之間,則是若隱若現的雲氣。
這副光景讓我稍微想起以往的心情。
那天我恰好路過某座山在馬路邊的入口。那是一條陰冷的斜坡,樹從右邊的牆壁裏攀出來,穿過斜坡之後則會看到某郊遊徑的指示牌。
反正離太陽下山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幾乎沒有考慮就踏上了登山的路途。
單人遠足的確危險,可那時我就是想要登山,總感覺有股「要到甚麼地方去」的衝動,也許是因為剛失戀的緣故。
那是一座山脈,登上第一座山峰後要向下走,樹影遮住了幾乎每一寸陽光,明明是夏天卻異常陰冷。
這樣上下重複幾次之後,我迷路了。
其實每一條路都可以回到市區,只是路程長短的分別。
反正也沒有目的地,乾脆在這裏休息一下好了。這麼想著的我坐在石凳上。
這時候一個大叔杵著登山杖走來,插在地上發出嘎搭的聲響,我估計他對這座山非常熟悉,便請求與他同行。
就像其他嘮叨的大叔一樣,阿叔向我講起了這座山的歷史。山上的宮廟、蜂場、山嶺都被他講了一遍。
他說起了這座山上的傳說,西嶺在某些季節會和巨蛇座聯成一線,只要在那片星空下的許願,神明就會聽到。
還記得那時我岔開了話題。
「點解你知咁多關於嗰座廟嘅嘢?你有咩願望呢?」
「巨蛇座呀?連喺咪存在都唔知道嘅嘢。」
「你覺得冇咩?」
「咁你呢?點解要行呢座山?」
「因為……」
我沉默了一陣,不是別人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需要接下。
上坡的路段暫時走完,接下來是薄薄雲蔭包裹著的下坡路,可以看到山下遼闊的草地。
我們來到一個分岔路口。
「你可以沿住前面嘅路落山,我哋就此作別啦。
「我聽過一句話,
「如果可以一齊行嘅話,
「至少代表你哋嘅心曾經貼近過。」
緩緩的風拂盪著,他的背影與搖曳的芒草融為一體,好像他一開始就從未出現。
意識回到實驗室裏,我望著窗外發呆,有時會聽到從操場上傳來的打鬧聲,風拂過摺疊的窗簾影子。
現在想來也不必那麼悲傷,兩人的軌道恰好相同就會貼近,反之亦然,命運的軌跡本來就不會為誰而改變。
25
疲憊的星期一,上了七個多小時課的我感到心如死灰。
從樓下傳來了歡暢的笑聲,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來到走廊。
初秋的風挟來清澈的寒意,露華組成了銀色的世界。在那裡,一個女仔的身影吸引了我。
走廊那側的牆有肩膀那麼高,她很勉強才把手伏在上面,精緻的臉蛋陷在毛衣的袖子裏,好像一只好奇的貓咪,讓我想從後面抱住她。
微霜揮發在她不成熟的臉上,與之相反的飽滿上圍讓我認出吳昌瀅。
樓下應該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我一邊想著,身體已向那圍牆邁進。
只見平台上一對情侶擺出可愛的姿勢,對面則是舉著相機負責拍攝的同學。街站常見的展示牌在一旁聳立,牌上寫著「即影即有」,原來是攝影學會舉辦的活動。
我想PTGF應該經常拍照才是,她一定對鏡頭見怪不怪了。
「你唔喺成日影相嘅咩?」
「唔喺呀。」
「我都喺。」
然後我們陷入了短暫的靜默,乏味的校園生活讓人提不起勁。望著那片蒼白的天空,我忽然想到了什麼。
在這無趣的地方裏度過許多日子,想找點什麼有趣的事情做,我們當下的心情大概是一樣的。
「咁我哋去影啦。」
「都好。」
打算做點什麼的時候,心情也變得躁動起來,我直接拉起她的手,帶著她來到平台。
我們靠近那排隊拍照的人羣,四周傳來直爽的談話聲與笑聲。我望向那位兢兢業業的攝影師,發現居然是舜仔。
我差點忘記了他是攝影學會的人像專家。
此刻舜仔並沒有發現我,他仍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之中,心無旁騖地捕捉下每一對同學的光影。
我記得他說過,事物的面貌不可改變,關鍵在於角度與時刻。
還真是難以理解的境界。原來隊伍不算太長,前面的女生原來是一組,她們想五個人拍一張團體照。
她們很自然地併在一起,看來是感情深厚的好朋友。
到我與吳昌瀅了,我們走到補光燈的柔光罩對面。
只是拍照我們是一時興起的決定,我們根本沒想過擺做什麼姿勢。
這時舜仔展露了他邪惡的本性。
「哄埋啲,鏡頭影唔到啦。」
我與她靠近了一點點。
「再哄埋啲。」
我碰上了她的髮絲。
「唔好咁僵硬,要close啲,男嘅最好攬實佢。」
於是我摟住她的肩膀,對著相機的她有點畏縮地退後,有股怯生生的感覺。
「1..2...3,笑。」從舜仔那邊傳來快門的喀喳聲。
我們在攤位上取得了照片,照片裡的她露出溫暖而柔美的笑容,勾出她線條優美的臉。
我與她走在回課室的路上,她流暢的長髮隨著步伐起伏。
只是回想起退縮的她,還是稍微有些在意,於是我開口詢問。
「唔通你……真喺好少影相?」
26
在我問出那句話後,我得到了這樣的回覆。
「喺呀,以前影完俾人笑過。」
雖然不算什麼大事,只是我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想必是不太愉快的回憶,我嘗試著轉移話題。
「不如我幫你影相。」
「你好鍾意?」
「反正你PTGF都要用。」
這個理由很奏效,她暢快地答應了。
於是來到那天,秋風稍微冷冽的清晨,我們來到離島,距離最近的城鎮有四十分鐘車程的地方。
前面是野草滋蔓的山路,披著葉片的台階小得恰好能容納雙足。踩著樹葉前進的我們,盡頭只有無盡的天空。
四周的景色都與地圖相近,我們應該沒有迷路。
越過那個山坡後,是一段平緩而彎曲的柏油路,每一米的距離栽著一棵白楓木,整齊得像一個樂園。
從雲間投影出輕柔的暖陽,映出我們緩緩移動的影子,時光涓滴而逝。
「我覺得依家應該冇人會笑你。」
「都喺,大家都成熟咗。」
「或者啦。」
大家的確都長大了,可我覺得是人的關係。壞人再怎麼長大都是壞人,也還是會犯下相同的錯誤。
「舜仔見到你啲相一定好開心。」
「你班朋友?」
「喺呀。」
「咁你班朋友幾好呀。」
的確,雖然沒有女朋友,可我擁有一幫能由衷為對方感到喜悅的朋友,中學生涯可以算是無憾。
可是吳昌瀅呢?
我看得出來,同學表面上對她展露笑容,看上去很歡迎她,其實她們暗暗地不服氣,完全看她不順眼。
篩落的樹影遮蔽了陽光,她的影子被蠶食掉了。
如果當初我沒有跟上她的話,大概我們會像最後一排的同學那樣無關緊要,變得連長相都記不清。
到最後我們都會孤身一人,但至少我想留下美好的回憶。
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對誰敞開心扉,也想明白世上存在著願意接納自己的人。
山風從林間飛縱而入,我捏緊了氣力對她喊道。
「如果你影相send俾我嘅話。」我吸氣「我一定會為戥你開心㗎!」
我的餘音在山中迴盪,從心中清楚地傳來觸動。
那份心意一定也好好地傳達了吧。
「吓,咁咪益曬你?」
「不過,
她悻悻然地說道,傳入耳畔的聲音是如此靈動。
平靜的碧綠與山勢之間,我清晰地聽到接下來的語句。
多謝你。」
27
終於,我們來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條緋紅的步道,嫣紅漆的地板有兩個人寬,兩側立著的杜鵑樹在半空中交織。
但是沒有花。
也許我們來的季節不對,又或許那些樹被生態系統自然淘汰掉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應該在出發之前確認才對。
「好似同想像中有啲唔同喎。」我說
「唔好意思……仲叫你陪我嚟。」
其實她不必自責,畢竟是我一時興起,才主動提出幫她拍照。
「咁點呀?」我向著大海發問。
「冇點㗎啦,當郊遊咯。」
她倚在木製的欄杆旁,像早熟的花朵煢煢孑立,纖弱的腰身,在青冥的天色下顯出孤單的感覺。
風拂過她的耳際,髮絲嫋嫋遮蔽住她的臉,同時慅擾著我的心。
倒不如說,沒有拍到任何東西,反而讓我更高興。
我只是想找個藉口多看她一眼而已。
想要再接近她一點,再瞭解她一點,哪怕我們會刺傷彼此。
「吳昌瀅。」
「吓?」
「喺出面識咗咁多人……」我說「你會唔會覺得學校啲人好低B?」
她頓了一下,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寂靜,只有一聲鷙鳥的長鳴。
「學生呢個身分幾珍貴呀。」
「但喺好多人都想快啲脫離。」
對女生來說也是吧,希望快點變得成熟,快點可以化妝、快點可以打扮自己。
那個世界,真的如我們想像的那樣美麗嗎?
霞光恍如怒放的鳳凰木,燃燒起盡頭的天空,水中的日輪與海相殺,吐出胭紅綺麗的光芒。
在那漸漸逼近的夜與暮之間,連她的身影也變得黯淡不清,像是踽踽獨行的旅人。
我們坐上了回家的船,有搖晃著的甲板,還有不太清晰的船鳴。
她凝望著窗外,夜色讓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存在於我們眼前的,是沆茫的無盡海洋,與浮在其上的島嶼。
在那之下,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
如果我們的旅途在這裡永遠暫停,那我將一直是位迷茫的高中生,而她也會繼續做她的兼職。
只是把時間暫停的話,我們就會明白當中的意義了嗎?
在我們無法看見的,連軒的花季裏,一定蘊含著某種溫柔而悲傷的力量吧。
28
這是幼稚的小學年代發生的事情,那年我讀小六。
那段時間爸爸沒有辦法回家,便拜託冠叔照顧我。
悶熱的夏夜,漆黑的世界被隔離在陽台之外,透過落地的玻璃門能看到遠處樓房的燈,還有空置停車場的照明。
晚飯過後只有我和冠叔在客廳,冠叔的身材十分壯碩,坐在椅子上,他的肩膀給我一種山的錯覺。
他像個武士一樣一言不發,剛毅的臉神背負着一道橫眉。
「不如你睇住電視先?」我用遙控器打開電視。
「你唔睇?」
「我去個廁所。」
「好。」
透過小便的藉口,我難得獲得喘息的時間,盡量拖延的我徐徐而進,最後還是回到冠叔的旁邊。
如果要和冠叔聊天應該很困難,幸好我有事情要做。
小六學生都要做專題研習,當然我也不例外。我們決定用話劇的形式表演,劇本就在我眼前,毫無意外的話,這將是最終定稿。
這個劇本卻讓我很頭痛。
我們的專題報告主題是環保,劇本的名字叫《剩男》,他所用的一切東西都由他撿回來,某天他發現自己經常遺失東西,認為是被人偷了,於是展開了追捕兇手的過程……
如果劇本只到這裡,我大概會欣然接受。
問題出在結尾,那位兇手是位忽然冒出來的角色,甚至有人建議兇手叫大嘥鬼。不僅如此,線索的設置也很牽強。
如果有誰可以幫忙閱讀一下就好,他覺得可以接受的話,我就可以當作沒事發生。
我望向冠叔,他的臉部線條強悍,紋路如溝壑一般深邃。
「冠叔,你想唔想睇吓我哋嘅劇本。」
冠叔捧着劇本讀了近10分鐘。
「我以前做過偵探。」冠叔直瞪着劇本。
「嘩,有槍嗰啲?」
「梗喺冇,私家嗰種。」
「都好勁呀。」
「我覺得呢部劇,證據唔足以說服我。」
「其實…我都覺得喺。」
冠叔把臉突過來,瞧着我的眼說到。
「咁你要同啲同學講。」
「喺嘅……哈哈。」
我試圖用笑聲掩飾心中的尷尬,我被夾在同學的面子與劇本間,冠叔,則從縫隙中向我投來了直球。
「要點樣講俾佢哋聽呢?」
「認真咁講,呢個劇本」他挪動手指。「唔掂。」
我想說的是「要怎麼問得體面一點。」,可我覺得再問幾遍冠叔的回答都會一樣,畢竟在他眼中這些都不是問題。
如果搬出一些理論的話,他們會覺得我在賣弄吧?但是直接指出劇本有拙劣的破綻也不可行。
修改劇本與製作新道具顯然會帶來許多繁瑣作業,一定會被他們討厭的。
直接表達出來的話,我真實的想法會讓大家開心嗎?也許我該學那些參議員,說些半真半假的話。
29
經過仔細斟酌,我打算在第二天午飯時向大家指出問題所在。
我特意與其他同學交換位置,將四位組員聚在一起。
匆匆洗完手,我從課室外回到座位。學校的桌子好像是為小學生訂製的,高度剛好比教師桌矮一半。桌面也沒有木紋,取而代之的是沒有稜角的桌面,與明淨的顏色。每一行的桌子顏色都不一樣,據說有同學因為討厭粉紅色而掀桌。
木桌變成合金桌的原因是安全——為了防止被刺傷,所以要磨掉稜角。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現實的隱喻。
飯後,我坐在靠窗的尾二排座位,打量著我的五位組員,他們一臉乏味的樣子。
「其實我幾鍾意呢個劇本。」劉同學開口了,他是平時最多話的那一個。
「其實,關於個劇本……」我說
「不如我哋放學後去零食天地。」劉同學說。
「好喔,順便去樓上抽卡。」
劉同學和丁同學說說笑笑,連臉上的膏腴都擠了出來,其他同學則在偷偷玩卡牌遊戲。
「其實,我對個劇本有啲嘢……」我接近喊了出來。
劉同學顯然聽到了,他側過頭來凝視著我,然後停頓了一下。
「我都喺覺得白龍張卡勁啲。」他盯著我,卻和丁同學在說話,好像要請我把吐出來的字吞回去。
遭受打壓的時候更要發聲,那此刻我應該要吶喊嗎?
我知道他在刻意忽略我說的話,可我不打算繼續說下去。我無法像一個瘋子一樣大喊,也不想成為變成他們的同類。
劉同學繼續他們的話題,而劇本的事情就此夭折。
我離開了課室,來到操場透氣,操場的榕樹上有幾隻麻雀在蹦躍。
問題的癥結是,我不是鳥,而是人,我的歌聲不能受每個人待見。
「叫不醒裝睡的人。」我對著榕樹感嘆道,那時的我並未了解,這是孤獨感的一種。
沒有人想聽我說話,這件事貫徹了我整個青春。我的意思是,形形色色的話語,能讓我樂在其中的話語。
隨著年月增長,我發現大家好像幾乎不聊天,如果不計算寒暄和問話的話。
操場的落葉在風中飄浮,氣流讓輕飄飄的葉子上升,我覺得我好像被放在一個顛倒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風會說話,貓咪和狗狗會說話,可偏偏人不會說話。
上課的鐘聲響起,我要回課室上導修課,學校的樓梯是淺藍色的,這時只有很少人走過。
30
風平浪靜來到了演出那天,有知了知了的蟬鳴,暑假快要到來的濕濡空氣。夏天遇上了悄然的紅木舞台和無奈的我。
所幸的是,我擔任的角色很簡單,從第二幕開始就消失的同學A,只要在最後偵探與兇手對質的時候再出來一次就好了。
為了讓觀眾看得清楚,禮堂被遮得晦暗,好像有冬眠的動物蟄伏其中。惟有聚光燈追逐着舞台,讓觀眾捕捉演員的一舉一動。
我坐在後台的椅子上,與金光刺眼的舞台不一樣,這裡是個黑暗籠罩的永夜。我旁觀着舞台的一切,那是個與我無關的世界,卻藏着我無法解開的謎語。
劇情的走向不由我控制,我無聲無息,無言無語,鋪天蓋地的笑聲從觀眾席灑落。儘管我知道它可以做得更好,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演出結束後一切將告一段落,我們也將因為畢業而無須再見,想到如此,我又覺得這樣也不錯。
下一幕刑警將要出場,這一幕中刑警要躲開監視者的目光,搜尋剩男的線索。
「哐當——」舞台那傳來東西掉落的聲音。
我望向舞台,戴了整場面具的刑警,他的面具終於掉落。此時,出現在幕前的,是露出面目的刑警,從舞台幕簾伸出的手臂與手槍。
兩人定格在此,如露的煙從製造機中送出,染上整個舞台。燈光熄滅,台下一片寂靜。
只有這一幕是我動筆的,掃視一遍舞台,觀眾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台上,我好像能從中看到天空。唯有此刻我仿佛飄浮在台上,期待的心情將我舉起,讓我想要呼吸舞台的空氣。
隨着這一幕結束,飛逝而過的激情也隨之退卻,觀眾眼裡的天空也一起消失。這齣戲不是我的——這個事實無法改變。
我縮在令人安心的後台,折疊起來的世界,不用考慮會不會被人接受。
如果其他人不想聽,收起自己就好了。不方便說話的話,沉默就好了。
只是還不能休息,從台前傳來刑警大喊「我知道了!」的叫聲,預示着下一幕就是真相大白的時候。
那個時候,大嘥鬼也會隨之出場,充滿教育性的牽強結局,即便破壞了整個劇本結構,觀眾也會輕易接受的吧?
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小朋友的小打小鬧,即使結局爛尾也無傷大雅。
執着於不值得關注的玩意,因此阻礙所有人的運轉,也許叫做作頑固。
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大家都很開心不是嗎⋯⋯
展露自己會讓人討厭的話,就把自己藏起來好了。
是最後一幕上演的時候了,我走到了台前,在偵探的身邊扮演同學A。其實這一幕我沒有任何台詞,應該說除了刑警和偵探外,其他人都沒有台詞。
我看見刑警和偵探的嘴上下敲動着,對白一句一句地從他們身上抖出,不知道觀眾的反應如何。
「所以,兇手就是…」刑警說完這句話,大嘥鬼的身影從舞台出現。
我不想再思考這樣的劇情,於是望着舞台的地板空白處發呆。
忽然,我聽到一把粗獷而憤怒的叫聲,那把聲音響徹了整個禮堂,再傳入我的耳朵。
「懦夫!——」
是冠叔在叫喊。
31
雖然冠叔對我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感到憤怒,但我並沒有受到責備。取而代之的是爸爸被他教育了一個多小時,關於如何培養男子漢。
「你就喺咁樣教我哋第時接班人?」冠叔對爸爸說「可唔可以俾啲心機?」
當然以爸爸吊兒郎當的個性,完全沒有把冠叔的話聽進去。
「冠叔唔好咁扯火,細路仔細路仔世界吖嘛…」爸爸請冠叔喝茶。
最後事情如何我不太清楚,也無需刻意記起,反正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沒錯,無論是男子漢育成也好,接班人也好,這些都和我沒有關係。
現在的我是一名中學生,趁著小息,到走廊呼吸新鮮空氣的普通中學生。我轉過身來背靠著圍欄,清淡的蔚藍天空只有一兩片雲,隨著時間輕飄飄地流動,慵懶的樣子好像要快要渙散一樣。
這片天空的魅力,大概是早上醒來的時候,那種對被窩的嚮往。
當我把抬起的頭擺正,恰好看見一頭細緻的黑髮,一張恰到好處的臉,正對我舒眉展笑。
原來是雅菁,她向著我微微擺手。估計是我的姿勢太過狂野,她一時不知道怎樣叫我。意識到這點,我馬上板直了腰,擺出大方的姿勢。
「唔好意思,天氣太好,一個唔覺意就……」
「唔會唔會,林同學幾有個性呀。」雅菁稍稍露出了笑容,她的臉豐茂而光澤,伴隨著一股端秀的氣質。
「咁你搵我咩事?」
「喺社際活動吖,今個禮拜六佢哋租咗Party Room,社長想問你出唔出席。」
「吓?你去唔去先?」
「我去呀,陪朋友去。」
原來如此,雖然我對社際活動沒什麼興趣,但可以看到學校以外的雅菁,好像又挺值得期待。
「咁我都去啦,話曬成年都冇點出席過。」
這時上課的鐘聲響起,我和雅菁一起走進教室,剛好與吳昌瀅四目交投,她凝視著我這邊,然後又別過頭去望向窗外。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跟她解釋一些東西,比如雅菁找我的緣由。
這一課是圖書課,我們匆匆來到五樓的圖書館。潔白而空曠的地板有蠟的質感,我們分佈在借書台附近的桌子,老師發給我們一份推薦書單,重點介紹了幾本書就放我們自由活動。其實圖書館老師也算通情達理,知道大家都沒有興趣讀指定讀物。
有些同學甚至會偷偷在圖書課補做功課,而我也沒有借書的意思,我記得吳昌瀅去了館內二樓,所以我踏上了邁向二樓的灰布階梯。
32
二樓果然是一個幽靜的地方,推開玻璃門,明亮的反光隨着門堂流動。淺棕色的皮製沙發靠在琥珀色的把手旁,有些同學佔據着窗邊的座位,寫其他課的功課。
窗外,荒寂的風掃過好似在顫抖的樹幹,遠方還是那片不曾落葉的山谷,再往遠處看是浪潮拍打着的海岸線,與朦朧鼓蕩着的山峰。
吳昌瀅會在哪裡呢?是在世界名着的書架旁邊嗎?儘管我無法想像她會喜歡讀這種書,我還是向那邊走去。
我掃視了一遍經典文學的區域,除了安然睡在那裏的書本外,就沒有發現任何東西。
也不是一無所獲,有一群安靜唸着書的女生,當然包含雅菁。從遠處望去,她正坐着的時候,纖細的脖子泛起淺淺的櫻紅,細緻而挺拔的腰身給人文秀的感覺,果然與其他人不一樣呢。
她的裙子即使在沙發上也服貼得乾淨,如果我是女生的話應該很想接近她吧?好像待在她身邊久一點,就可以沾染一點那樣的氣質。
眼前的女生貼着雅菁坐着,看來她真的很受歡迎。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她會讀甚麼書,於是我向那群女生走過去。
「睇緊咩書呢?」我問,然後看到了書名。
哦,就是那種從小聽到大但是沒有讀過的小說。
「喺呀,林同學鍾意睇咩書?」
「額。」
我努力思索着自己喜歡的作家,一時間有許多名字冒出來,反而讓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有些書適合靜靜的讀,卻不適合拿出來與別人討論。有些很值得討論的作品,與我最喜歡的又有些距離⋯⋯
我隨便舉了一個例子,是很值得討論的作家,雖然不是我最喜歡的,然後匆匆告別她們。
如果是雅菁的話,肯定看過那本書吧。就算沒看過也會說「雖然我沒有讀過,請告訴我多一點關於這本書。」。因為要找吳昌瀅的緣故,我只好馬上抽身而退。
我去了工具書、文史哲、外語的書架,都沒有尋得她的身影。
經過流行文學的時候,我督了一眼,竟然從窗戶的倒影中,找到那期待已久的身影。
透過窗的她的影子,像泡泡一樣更加夢幻,我悄悄走近她的身旁。
她凝視着手中的書本,純白的校服貼附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折出天然的皺摺。
她似乎讀得很認真,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存在。透亮的燈光打在她的臉頰,如夜晚的月亮一樣散發着螢光,更加豐滿滋潤。
我瞄了一眼書名,好像寫着空氣系、妹妹之類的字眼。
居然是這種書?
她忽然向後一倒,碰上我的胸膛,我卻沒感到多少重量,那也是當然的,她本來就不算重,而且富有彈性。
「唔好意……思,乜又喺你㗎,點解去到邊都見到你。」她說
「我特登嚟搵你㗎,邊有咁多巧合。」
「咁你搵我咩事?」
她如此問我一時啞然,忘記自己要說什麼。話說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端詳過她的頭髮,她髮絲泛出沉穩的顏色,讓我很想抓一下。
「我今個星期六去Party Room玩,你一唔一齊嚟?」
「約你嘅喺女仔?」
「喺呀,今日同我一齊行入班房嗰個。」
「佢最早約嘅喺你?」
「應該唔喺啦。」
她好像理解了什麼,悠然點點頭。
「我都喺唔去啦,你玩得開心啲。」
「吓?咁突然嘅?」
在我說完的霎那,從臉上傳來了如水般柔軟的觸感,可以看到她細潤的手指。原來是她在摸我的臉。
「啊,唔好意思,我見好似好好摸咁。」
「你唔好當我細路仔咁得唔得。」
她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我想這是某種心理平衡,儘管她沒有很想摸,但無論是意外也好,有意也好,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蝕底」,所以她才會想要摸回來吧。
「你有呀妹咩?」我問
「冇啊。」
「咁你又睇呢本書?」
「唔得咩?」她說「乖,姐姐要睇書同做埋份閱讀報告,唔得閒理你住。」
話音剛落,她又繼續認真地讀她手上那本書。某種程度上我挺羨慕她的個性,至少她能夠在別人面前讀那本關於空氣系與妹妹的書籍,挺起胸膛並從容自在。
33
星期六,初秋的涼意席捲而來,原來Party Room的位置在工業大廈,為了尋找入口而花了一番力氣,看到古舊的升降機門後,我終於確定自己沒有來錯地方。
升降機的門需要人手動拉開,左右拉開的柵欄好像隨時會壞掉一樣。
按下6樓的按鈕,升降機轟隆轟隆地啟動。
這時傳來輕微金屬碰撞的聲響,但是沒有任何東西掉下來。如果不是看到升降機掛着的檢修證件,估計沒有人會敢乘坐它。
到6樓了,我向右望去,正好迎上了一片茂盛的草地地毯,原來那是Party Room的入口。
旋轉着門把推開門,一扇門的間隔,竟是與頹舊的工業大廈完全不一樣的景緻。
房間剛好有一間課室那麼大的樣子,柔和的橘黃燈光從天花灑落,接下來集結到中間的桌子上。低矮的桌子彷彿是為了盤坐特地設計的,有六七個社員在座墊上面,桌面剛好抵達他們的胸前。
「嗨,歡迎我哋社打雜林宗鬱。」
一到房間裡面,社長就朝我這樣喊道,然後大家啪啦啪啦地鼓掌。
「哦,總務呀嘛,之前開會見過。」一位社員這樣說。
「林同學原來喺我哋社㗎?」社員兼風紀委員金同學說。
「你同佢一齊風紀當值咁耐都唔知嘅咩⋯⋯」社長覺得不可思議。
這時社長傳來一個請坐的手勢,邀請我坐在靠沙發的位置上。
為了繞過其他社員而踉蹌地在人群中行進,我在方形大的坐墊上屈膝,然後坐下。
此時在我面前的是雅菁的臉龐,看見她的時刻,從心底恍如撥開雲霧一樣的心情。
除了雅菁以外,我和社員其實不太熟。
雅菁穿着素色的背心裙,底下的襯衣與稍微寬鬆的袖子,她的手朝我揮動着,輕柔如棉絮。原來平日的雅菁是簡單而優雅的風格,與吳昌瀅完全不一樣。
「食薯片啦總務,社費用唔曬,食多啲呀。」社長很熱情地指着桌上的零食。
桌上好像彩虹一樣排列的懷舊零食,有薯片、牛仔片、啫喱、大福、各種糖果、朱古力、蛋糕……居然連戒指糖都有……
原來每年剩下3000多社費並不是只存在於報表的傳說。
這時,社長已經關掉了房間的燈,微弱的檯燈取代了溫暖的光芒,除了桌子與窗簾外透入的陽光,每一寸地方都籠上了靜謐的幽暗。
「好啊,既然人嚟齊就喺時候玩第一個遊戲。」
「好喔!」有社員熱烈地舉起了手。
社長不知從哪裡找來空的酒瓶,綠色的玻璃,透着無情的寒光,摸上去的話應該很沉。
「真心話大冒險,轉啊。」
酒瓶轉到了社長,於是副社長學姐問:「選擇真心話定大冒險。」
「真心話。」
「咁呀,講下你同你女朋友點識啊。」
接下來是社長的感情故事,在出外兼職時認識的女朋友,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喜歡cosplay,就問她拿聯絡方式。大家聽完後一陣讚嘆。
於是杯子繼續旋轉,這次指着康樂,他也選擇真心話。康樂看上去很兇,大家想不出要問什麼。
「我想問好耐,你平放學咁急去邊呢?」社長問
「翻屋企照顧呀妹⋯⋯」
原來要照顧妹妹,難怪康樂看上去魄力十足,有股成熟的感覺。
接着酒瓶又漫不經心地旋轉,從桌上傳來陣陣回音。
這次酒樽指的方向是雅菁。
「啊,我想問一個大家都想問嘅問題」文書出聲了「雅菁宜家嘅status喺?」
「啱呀,文書真喺識問,感情狀況。」社長附和道
雅菁看上去有些困擾,但還是擠出了兩個字。
「A1。」
是什麼樣的男生可以吸引雅菁?這時好似一條鵝毛落在心上,讓大家心癢癢想知道更多。
社長抓起酒瓶,微微擺手敷衍地轉了一圈,酒瓶又指到雅菁身上。
「哦,又喺雅菁,我哋繼續問,幾時散嘅?」
社長,感謝你代替大家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上個禮拜……」
「哦!!!!」一雙雙眼睛因為好奇心而亢奮,大家窺探着雅菁,果然在某些點上我們始終如一。
附和道
雅菁看上去有些困擾,但還是擠出了兩個字。
「A1。」
是什麼樣的男生可以吸引雅菁?這時好似一條鵝毛落在心上,讓大家心癢癢想知道更多。
社長抓起酒瓶,微微擺手敷衍地轉了一圈,酒瓶又指到雅菁身上。
「哦,又喺雅菁,我哋繼續問,幾時散嘅?」
社長,感謝你代替大家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上個禮拜……」
「哦!!!!」一雙雙眼睛因為好奇心而亢奮,大家窺探著雅菁,果然在某些點上我們始終如一。
34
整個房間好像處於一種飽和的狀態,充滿著因為好奇心而蠢蠢欲動的少年少女。
風窸窸窣窣的聲音,衣服乾燥的摩擦感,秋天悄然降臨了這個房間。
隱約的冷氣的摩打聲下,在我和雅菁距離一個桌子的地方,可以清晰地聽到雅菁的話語。
我恍如從未聽到一般緘默,我從未想過雅菁的前男友是怎樣的人,一聽到又覺得理所當然。
傳統名校、高大、運動型、識彈鋼琴,我不用抬起眼睛,僅憑聽到的這些詞語,就能想像他是個怎樣的人。大概他就像飛馳的陽光一樣,耀眼得足以讓人傾羨。
追問得太久,終於有人感到疲憊,忽然房間好像膠住了,沒有人說話。
電話鈴聲戳進了房內,大家都不覺有異。
「喂,pizza到啦,康樂你陪我去拎。」
「攰啊,副社去拎啦。」
「講到戲肉你叫我去拎嘢?」
「嗱,公平啲,我哋一齊去。」
「好啊,吹咩。」伴隨著這一聲幹脆的回應,社長動身離座。
社長俐落地牽起房門後的鑰匙,帶著一群高年級的學生走了,剩下廣漠的派對房間,還有中斷的話題。
低年級的同學並未準備應付這種場面,用透氣的藉口離開了房間。
於是空蕩的房間裏,剩下雅菁、我,還有微風撩撥起的窗簾。
人全都走了,剩下受傷的少女與我,於是我要讓她打起精神才行。我望向一側牆壁,層板上有兔子、獅子還有黑貓玩偶。
要找些話說。我踩在坐墊上,然後向著沙發倒去。也許仰躺的姿勢可以遮蔽我的尷尬。
「啊,太好啦,人走曬,可以抖下。」
我把帽衣的繩子拉緊,展露面龐的頭套猛然縮緊,就像恐怖份子的頭套一樣遮住了我大部分的視線。
「睇下我嘅自閉外套。」
我從沙發上蹦起上身,把扣上開口的帽衣展示給雅菁,從縫隙中傳來了她純凈的聲音。
「點解要自閉啊?」雅菁說「好似公園啲阿伯……」
「你啲男朋友咁出色,我自慚形穢到自閉。」
「都過咗去啦。」
「啱啊,人喺要把握現在嘅。」
說出這句話的當下,秋日的微風恰好從窗外趕來,悄悄地掀起雅菁的髮,我望著雅菁的臉,心底升起一股躁動不安。
我好像躺在海水與沙灘上,任憑海浪安撫我的耳際。又好像蔚藍的無盡天空中,漂浮的白雲。沙發的柔軟觸感,與眼前文靜的少女,讓我有種不真實感,好像處於時間的縫隙之中。
時間會流逝,這種靜謐的日常生活很快就會被打破。
社長他們回來了。
「喂喂,點解冇人鼓掌歡迎我㗎。」
「因為冇人歡迎你囉。」
「喂喂,呢度有公仔衫喔。」
「哇,party room入邊都唔知俾人著過幾多次……」
於是大家又開始玩真心話大冒險,再一次不斷講話。
那種太完美而產生的違和感,我一時毫無頭緒,但我相信在不遠的未來,這些回憶都會變成一片片光景。至於雅菁,她也一定會找到很棒的男朋友。
35
回家的時候下起了毛毛雨,從地平線望去一片雲都沒有,顯得天空在哭泣。
如往常一般推開門,回到空無一人的家,微雨落下的日子,家裡混著一股溼漉的味道。我按下燈的按鈕,客廳頓時明亮起來。茶几上的陶具溫柔地沉睡著,但是一旁的鐵水壺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射著冷峭的光。
自派對那天已過了兩個禮拜,又快進入考試的季節,社團的活動也逐漸減少。
「明天見。」在學校與阿大他們告別後各自回家,大家都要為期中考加油複習。一天、兩天,家裡無人的日子卻早已不止一年、兩年。爸爸的工作很忙,不過沒有關係,中學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我決定到便利店買杯奶茶。
這是一條接通整個屋苑的石砌走廊,隨著山體起伏不定,站在最高的地方往四周眺望,底下的梧桐樹擠在一起,彷彿來到了荒蕪的地方。
便利店旁是停車場,被大片的柏油路包圍。朦朧的玻璃泛起霧色,好像意識也要跟著模糊。霧氣遮掩著討厭的一切,好像能把世界隔絕在外,只留下自己昏昏睡去。
如果可以把所有厭煩的事情,通通扔到霧裏就好了。
在收銀台買好奶茶,我要回去空無一人的地方。沿途只有老人、陰天,還有慘白的牆。僅僅這一點,好像與偏遠的鄉村沒什麼不同。
揭開門,一塵不染的房間卻有著如雜草一樣的桌面。首先亮起的是電腦,然後是照亮整個房間的燈光。
通訊軟件中的比卡超頭像亮著燈,那是一位遊戲製作者,同時是一位大學生。
我被他的作品吸引而打攪他,有趣的是我們好像因此成為了朋友。
四百多公里外的大學生,遠在天邊的人比起圍繞身邊的人,不知為何更能讓人敞開心胸。
我在一片漆黑的鍵盤上輸入。
「好久不見,在做什麼?」
「啊,好久不見,期末了。」
「大學生也要交作業嗎?」
「不太一樣,是像專題報告之類的東西。」
「那《怪物傳記》的二週目甚麼時候會出呢?」
沒有傳來消息的提示音,現在房間裡非常靜。從窗外傳來點點飄打聲,天是陰鬱的,雨正在滌汰整個世界。
也許在螢幕的另一端,他也與細雨一樣,正為期末的功課載沉載浮。
過了一陣子,登登的訊息提示音又在響起。
「剛剛有點事。」他說「二週目的話⋯⋯抱歉呢暫時還不行。」
「不要緊,加油。」
二週目彷彿是一場未知的夢,或許有一天,他不再流浪了,他終於找到了遊戲界的工作,不需要再製作獨立遊戲。只是那樣的機會有多少呢?儘管我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想要做什麼,至少我能做的就是為他的夢加油。
「話說,你最近很少上線。」
「是嗎?可能要考試了。」
「有沒有喜歡的人?」
「怎麼可能?」
「高中生就是要談戀愛啊,要珍惜在校園的時間。記得告白,不要留下遺憾。」
比卡超的頭像變成灰色,他下線了,看來他又要在那些功課中載沉載浮。只是我從來沒有告白的經驗,以往的戀愛都是順其自然地在一起,最多是隨口問一句就解決。
告白是只存在於想像中的事物嗎?或許我要找個機會向吳昌瀅告白,只是我無法想像那樣的畫面。
36
戴上寒氣侵染的圍巾,風吹得樹葉冷凝起來。又到了落英繽紛的時節。
儘管告白是無理的,我還是約了吳昌瀅出來。老師上星期叫我們買的通識參考書,我想吳昌瀅一定還沒購買。她晚上的事情太多,又怎麼會有閒暇顧及老師的要求。
這段時間,我們的交集僅限在學校。雖然只是很短的時間,可我感覺記憶中吳昌瀅的某部分,正在漸漸消散。我等了許久滑開手機,剛好聽到她稚嫩的聲音。
「等咗好耐?」
「真喺唔好意思啦,啱啱先到。」
她很少遲到,今天是例外。
我們在書店外會面,然後一起走入書店,書店並沒有門,鐵捲門則一直捲著,只有探測器歡迎每一位顧客。
走過探測器的時候,我悄悄望向身旁的吳昌瀅,今天她的臉上只有淺淺澹注,稚氣的臉好像白霓般通透。然後是毛衣與半身裙,也許今天的她乖巧了一點,不知為何我卻有點失望。
於是我們搜索了幾分鐘。
「就喺呢本?咁易搵到嘅。」她說。
「易搵咪好,唔通你想搵好耐?」
她噘嘴卻沒有說話,是不屑與我爭辯的意思嗎?
「呢啲連鎖書店喺方便㗎啦。」我嘗試轉移話題。
「話說,我有嘢想同你講。」她忽然認真起來。
她臉上童稚的氣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決心的雙眸。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好像帶著某種羞恥。
要告白嗎?
「等一陣!」我說「呢啲嘢搵個少人嘅地方講會唔會好啲。」
於是我抓起她的手,把她帶到賣影碟的店舖。我們來到最靠裡面的影碟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
於是我注視著她的臉蛋,與她帶著認真的眼眸。
「林同學,其實最近……」
她緊抿著下唇,那雙眼眸一直撼動著我的心。
「最近PTGF嗰邊,有個人話自己喺蔚凌酒店嘅太子爺。」
「吓?」
「嗯,唔知點解我覺得要同你講下。」
「哦,咁喺好事啊。」
我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吳昌瀅是怎樣的表情。
「都唔知喺咪真嘅,邊有咁好彩呀。」
「以後咪要叫你蔚少奶奶。」
「咩事啊你……」
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許她應該更淑女一點,但這是她迷人的地方。我們在影碟店裏繞了一圈,然後買了好久以前上映,我們卻都錯過的電影。
她想要吃雪糕,於是我們到空中花園的雪糕店。雪糕模糊了她的唇角,吵吵嚷嚷的庭園,從天空灑落的太陽的味道。我深刻地認識到,這種相視而笑的日子,也許不剩下多少了。
等到結婚那時,她一定是個綽綽約約的美人。嫁入豪門的話,說不定真的有機會呢。
37
那天以後又迎來了考試的季節,我們有半個月沒有見面,在學校也下意識地保持著距離。
被其他同學撞見與吳昌瀅在一起,總覺得很尷尬。
這半年以來,我總是與吳昌瀅一起,一時間沒了她的喁喁細語縈繞耳邊,彷彿有種失落的感覺。
這段日子雨一直不停,白雲像傘一樣,撐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
考試結束,於是我選了雨初停的日子,到咖啡店等吳昌瀅見面。
老闆娘還是一樣的年輕,落地玻璃外的街,麻雀浮在樹的枝椏上,雨幕的痕跡尚未消散。
今天的吳昌瀅會是什麼樣子?抱著這份期待,好像天氣也變得忽晴忽雨。
於是我等了一個小時。
等下要聊什麼呢?
兩個小時。
要告訴她最近發生了什麼。
……
入夜了,吳昌瀅還是沒有出現。她從來不會遲到,於是我撥通了她的電話。
未能接通。
我又撥了好幾通電話,依然無法接通。
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吧,以她的行程來說,累倒只是遲早的問題。
我決定到她家附近看看,於是乘巴士搖搖晃晃地來到她家附近。
霽夜,街燈閃爍著,與馬路旁的欄杆一同起伏不定,造成某種突兀的律動。
我經過一個陰暗的巷口,深得我看不清楚裡面的情況。我好像看到了某件熟悉的東西,一股寒意讓我很不舒服。
於是我點開手機的燈,打在眼前的地板上。
有一把刀、紗布、香灰和拜祭用的水果,不知道為什麼會把這種東西扔在暗巷。
然後讓我在意的是,還有吳昌瀅的手鍊。
疑惑之際,彰哥閃入我的腦海,記得有段時間他經常不在家,為了處理員工失蹤的案件。
難道吳昌瀅也……
冷汗從背後竄出,我飛奔至馬路旁,搭上的士後打通了彰哥的電話。
我看了一下時間,自我與吳昌瀅約好見面的時間,已過去三小時多。
38
窗外的景色飛馳着,的士片刻之間到了家。
倉促中一陣混亂,我不小心把鑰匙掉在門口,門卻自己緩緩打開,原來彰哥一早就到了。
「彰哥……」
「發生咩事?慢慢講。」
彰哥按上門,然後帶我走到客廳的沙發。
「唔好意思,明明你仲放緊假。」
我一邊喘着氣,一邊一點一滴地調整着字句,向彰哥說明了吳昌瀅的身份,以及她的情況。
彰哥聽罷點了點頭
「因為佢喺學生,所以更加唔方便報警。」
「喺……」
「等我睇睇……」
彰哥從公事包中提出電腦,然後查閱着什麼資料。
「哦?冇事嘅,你朋友依家喺大陸嘅高速公路喥。」
「佢停喺喥?」
「高速移動緊。」
彰哥說完把電腦蓋上,然後提起了他的皮革包。
「我幫你帶佢返黎,唔使擔心。」
彰哥轉身向門邁步,捲髮遮去他的脖子,俐落的襯衣折出骨幹,他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專業。
我像往常一樣,只能盯着彰哥的背影。
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如果我跟着去的話,彰哥也要為了保護我而分神。
「等一下。」
儘管我可能幫不上忙,或者會拖彰哥後腿,我還是追着他的步伐來到門邊。
只有這次,我不想徒勞地等他回來。
「你都要去?」
「喺,請你俾我帶佢返黎。」
「好耶喔,大個仔啦。」彰哥拍着我的肩膀說「終於唸住繼承家業。」
「我先唔繼承呀,嗰個喺我朋友先去。」
彰哥頓了一下,然後打開了大門,從走廊傳來呼呼的風聲。
「今次應該唔太危險嘅,
「DNA認證都冇跌,連手機Apps都冇移除。
「佢好打極有限。」
我不太清楚彰哥說的話,也許是在說那個劫走吳昌瀅的人。
我們來到了屋苑外面,一輛貨櫃車恰好停在外面,從上面下來的人與彰哥交接後,請我們上車。
「車牌、工作證、鎖匙都ready。」
「唔該你。」
那個人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彰哥發動車子後,劇烈的引擎轟鳴聲劃破街道,我們就這樣行駛在不知終點的道路上。
焦躁的時間推移,我們沿着離岸大橋駛去,過關以後駛入大道,準備接上高架橋。
這邊的馬路很暗,儘管燈是白色的,可隔開百米外才有一盞,我只能隱約看到車頭大燈前一點的路,然後四周是一片漆黑,好似有什麼危險潛伏其中。
彰哥卻駕輕就熟地握着方向盤。
看着他認真的模樣,舊日彷彿在記憶中閃爍。
不僅僅是冠叔,還有很多其他爸爸的部屬不待見我,在他們的心底,我應該是個無能又懦弱的人。
爸爸只好微笑着應付過去,只有彰哥,每次都會拼命地維護我。
「彰哥,多謝你,每次有咩事都喺得你撐我……」
「吓嘛,救人返黎都喺我職責所在。」
「唔單止呢件事,以前都喺……」
前方有車切線,彰哥放緩了速度。
「你講屋企班老懵懂?」彰哥說「其實嗰陣你仲細個,有好多嘢唔方便講。」
「依家講唔講得?」
「都得……其實你接唔接手你老竇嘅生意。我一啲都唔介意。
「老實啲講句,呢啲生意邊做得長。
彰哥嘆了一口氣,車子駛向了高架橋,底下是一些低矮的樓房,和不遠處黑色的海。
車窗倒映出彰哥俊俏的臉,帶着幾分邪氣與狠勁。
「爭又好,唔爭又好,
「我哋都會走向滅亡,只喺活嘅方式唔同。」
39
感傷從彰哥的話裏滲出,好似回顧着滄桑的歲月。
雖然我一直叫他「彰哥」,可他已經三十多歲。
我自己知道,我所無法改變的,豈止繼承爸爸的工作而已。
在車上行駛了一天,我們與對方越來越近。
公路的一側是廣闊無垠的田野,永遠青翠的草,還有低着頭的牛。
前方的路朝我們衝來,離去,不斷地重複。
遠方的山脈不斷延長,時間來到第二天的子夜,我們的距離又接近了一些,今晚無論如何也能追上。
來到沿海地區,首先傳入耳的是浪潮的聲音,然後是汽車的轟鳴、濕漉的海水味。
等到夏天,這裡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吧。海鷗會如天空中的飄帶,朝着遠方翕動着翅膀,而地上的年輕人則會揮灑着他們的青春。
我和吳昌瀅,也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可以逃離夜晚的世界,不需要再遮遮掩掩。
像兩個平凡的高學生,在千篇一律的街道上互相依偎。
即使世界不如我們想像中美好,即使會因為暫時離別而流淚。
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傾聽她的心聲,注視她的笑顏,感受那些不經意間的幸福。
——
曠闊無際的黑夜籠罩,泛着銀光的月亮彷彿在召喚着什麼。
彰哥逼近前方的貨櫃車,然後把它截停在緊急通道。
我們來到地面,柏油路的碎石讓鞋子沙沙作響。
對方也下了車,是個渙散的大叔,讓我看不順眼。
「個女仔呢?將佢交出黎。」我說
大叔舉起雙手,似乎沒有任何反抗的念頭。
「我都知遲早會俾人搵到…佢喺車上。」
彰哥把大叔請到一邊,然後示意我上車檢查,我抓着扶手攀上了車。
駕駛艙沒有一點風,有股貂油的味道,還有一堆處方藥丸,一路平安的吊飾安靜地飄浮着。
望見吳昌瀅的那一刻,我的心才安定下來。她正匍匐在車內的平台,看來是睡着了。
我從未端詳過她的睡臉,稚幼的臉上泛出桃紅色,隨着呼吸微微波動。白白的絨毛覆在如脂的皮膚上,被如緞的頭髮擠壓出睡痕,好想吻一下她瞇着的眼睛。
確定吳昌瀅安全後,我下車來到彰哥與大叔那裡,彰哥在質問那個大叔。
「所以,你喺識得佢嘅。點解要咁做?
「你應該知道,我哋勢力有幾大。」
那個大叔懨懨的樣子,有種放棄一切的感覺。
「我嘅時間唔多了,你哋可以睇下。」
他從衣袋裏抽出一袋藥物,然後遞給我們,有很多種顏色。彰哥接過後看了一眼。
「其實我冇唸過帶走個女仔,
「我只喺有種衝動,想同佢去好遠嘅地方,然後翻嚟。」
彰哥把藥還給大叔。
「你會唔會帶佢翻去喺一回事,
「但可以肯定嘅喺,
「個女仔會因為你冇咗份工。」
「對唔住。」
大叔鞠躬道。
彰哥又向大叔說了什麼,看來對方只是一時興起,並不屬於任何組織。
然後我上車叫醒吳昌瀅,看到我的時候她先是一愣,然後用盡全力地向我抱來。暗夜的街燈光線四散,我不知道要怎麼向她解釋,我的事情、彰哥的事情、還有她工作的事情。
彰哥說得沒錯,吳昌瀅再也無法在爸爸那裡工作,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起碼此刻重見吳昌瀅的我,感到一種由衷的喜悅。
40
在這之後,我們回程行駛了四公里左右。由於已經找到吳昌瀅,我們不必趕着回去,所以我們決定等天亮再起行。
趁着這個時間,我跟吳昌瀅說明了一切一切的事情。我們沿着海濱走了許久,一路上從岸邊傳來陣陣浪潮聲,還有隨着上下搖晃的船隻。
「原來喺咁。」
或許她早就知道了也不一定。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很在意。
「點解唔打電話俾我求救?」
我有點不滿。
「啊,因為我驚刺激到佢……唔知個大叔睇到會做啲咩。」
的確,如果大叔懷疑吳昌瀅報警的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
無論如何,她已經安全了。等到明天,我們又會繼續先前的生活,大致上什麼都不會改變。
「抓實我隻手。」
當我們攀上堤防邊的岩石,卻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色。
是海,一望無際的海。
沒有大浪,沒有燈塔,沒有夢想也沒有勇氣,只有漆黑一片,昏暗不明的夜空與黑色的海水。
我們靜靜看着遠方,一種此刻讓我們沉默的力量。
「我喜歡這裡。」吳昌瀅把我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我也喜歡。
當我站在人群之中,就像在一片漆黑的海裡。
可當我們看見一片漆黑的海洋,卻覺得這樣的世界,
「好美」
比起與其他人一起,我更享受這樣的世界。
因為我知道,隱藏在黑暗湖面之下的,是充滿着虛偽與不安,隨時會傾覆的日常。
對岸是樓宇形成的燈,恍如一個浮在暗湧中的汲汲墜墜的冰晶世界。
彼岸是如此燈火通明,那邊的世界看起來很幸福。
只是我們不屬於那個溫柔的地方,我們耗盡心思,拼命地努力,卻仍然無法融入那樣的生活,無論是吳昌瀅,還是我,都只是繁星般世界裡的微塵。
—
兩個禮拜過後,一切好像又重回正軌。
吳昌瀅消失的三天是假期,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至於他的父母,好像早就習慣了。
她還是走那條昏暗的路回家,我還是一如既往地送她。
想必我們日後一定會無數次,無數次地,在這一成不變的街道中來來往往。
節日裝飾用的燈泡好像壞掉一樣,不斷地閃爍。
公路上行走着的車流過,傳來一陣陣風的聲音。
我又一次,看着她的背影。
齒間送氣三次,唸出她的名字。
我們走了好遠好遠。
「我哋咁辛苦行到呢到,可唔可以俾我一個答案?
「你,真喺享受嗰種生活?」
她佇立在原地,我無法看見她的表情。寒風流過,野花如捏合不住般搖曳。
這次,她終於回過頭,拼命地擁抱着我。
我用雙手環繞着她,慢慢貼上她的唇。
熄燈的商店街,城市的橋,遠方的燈火,還有叮叮咚咚的鐵路聲。
這次,我們再也不會放開彼此,在只屬於我們的樂園。
我想,這就是她的答案吧。
後記
很感激從小我遇上的人事物,都比較理智與正面,讓我學會了如何照顧別人的感受。
直到十幾歲的時候我才明白,這個世上有許多人並沒有那樣的同理心,具體的事件請容我保留隱私,畢竟相關的許多人仍在工作,我不想影響他們的生活。
還記得那段痛苦的時光,我受了很多不白之冤。撕心裂肺的哭泣,沒有任何人能上忙的痛苦,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裡。
那時我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讀小說,於是我讀了一些我能夠找到的小說,大多數小說都沈悶乏味,直到某天,我讀到了某本通俗小說,現在那位作家已經得了文學獎,為了避免有「消費」他的嫌疑,請容我保持神秘。
我無法言說的苦痛,不知道怎麼表達的苦痛,所有的幽憤,那本書都寫出來了,然後作者的思想也很有趣,啟發了我面對事情的角度。
於是我在家裡,讀完那本書,非常激動地,拍著大腿叫好。得到一陣悲慟與痛苦得以舒發的快樂,然後視線泛著淚光。
從那時起,我大概理解了,這世上為什麼要有文學。
我想創作的,就是那樣的小說。
也許讀者讀完會厭惡這本書,或者喜歡這本書,無論如何,這都是讀者獨一無二的體驗,無論讀者體會出什麼,我都不會加以否定。
至於我自己的觀點,只有一點,我不會接受吳昌瀅做女朋友,沒錯,我就是抱有偏見。
另外,非常感謝一直以來書籤的幾位仁兄,特別是第一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