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早已被人潮所填满。
“涨潮”是从两天前开始的。当人们意识到候车间难以容纳这些被恐惧追杀的可怜儿的时候,便索性撤去负责外围警戒的自律人形,看着他们从四面八方的破洞或是矮墙处涌入,最终将这里填满。
人们互相拥挤,地上的警戒黄线则成了一道无形的岸堤,每当有新的人潮涌入,它总能将这一大潮有力的推回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代表安全距离的黄线所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弱。
刚开始,先进入月台的人们还能保持良好的素养,但经过后来人对外面情况的描述,危机感如同风暴一般,在夸张的助力下将人潮搅得汹涌澎湃,他们焦急的确认手表的时刻,翻动早已失去信号的新闻页面,在时刻涌动的人群当中寻找亲人与移动电源,偶尔伸过来的手,无论是为了揩油还是盗窃,在生命面前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
一个年轻人被挤出了黄线,她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似乎在寻找自己失散的某人。鸣笛声由远及近,这时有人叫她赶紧回来,但众人的欣喜的尖叫与欢呼却几乎将其掩盖。列车来了!在国有列车车站被那帮怪物占领的情况下,只有这班私人列车可以将他们从枪口下拯救。于是他们开始鼓动,将试图回撤的少女粗暴的推开。少女打了个趔趄,列车经过产生的强大吸引力将她的下半身拖入轨道,顿时血肉四溅,惊恐的少女惨叫着用双手死死扣住地板,艰难的将残缺的身体拖了出来。
直到这时,前一秒还想上前救助的人们才发现她的大腿还拖曳着少许金属元件。
只不过是自律人形而已。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列车门自两边打开,有些人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带着一脸微笑踏上了诺亚方舟。
足足五分钟,人潮终于有所退却,等待下一班车的人们这才发现,被踩成肉泥的少女掀起的裙子下,肌肉与机械义肢的结合部几乎脱落。
这个小插曲似乎并没有被在这五分钟内作出行动的某些人所注意。当56-1式及侦查小队的其余战术人形收拾好装备从列车上跳下来的时候,首先受到的便是由列车乘客们投来的讶异眼神所形成的包围圈。
“这里真的要打仗了吗”“我家的房子还没拿到钥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钱,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姐姐!我姐姐怎么没有上来”“只有这么点人吗?安全承包商在干什么”这时,听见声音的56-1式回过头看了看那些乘客,只是回头这么一个动作,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他们不知道这个身着迷彩,手持武器的战术人形想要干什么,从对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似乎是在找人。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经质的在心中猜疑彼此。在武器的面前,他们也只能作出此等反应。
那个战术人形,不会是想要杀人吧?有人问。
旁边的某位。
应该是不会的,主人。战术人形在设计上并不会伤害人类,这一点不用担心。身旁美貌的自律人形老老实实的回答。
56-1式静静的确认她所见过的每一个面孔,最后只能转回去一脸失望的表情。
“怎么了,同志?”莫辛-纳甘关心的问。
“我记得我透过通风口看见过一名战术人形,但是现在找不到了。”56-1式暗自咋舌。即使是战术人形,在没有指挥官通过总部授权临时指挥权的情况下,也是不能随便跨越不同承包区行动的。所以现在56-1式需要寻找的便是一个可以充当临时主人的下车乘客,最好就是她看见的那名战术人形的主人。作为交换,她们可以担任临时保镖的工作。一旦有了“指挥官”这一角色,出入车站及其他地区就会方便的多,政府部门很少有人会向身边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战术人形的人确认身份。
“可能是你看错了吧,对方是被卸除火控系统的人形也说不定,而且怎么会有人在要开战的地方下车啊。”
“你说谁被卸除火控系统了?”突然从身后钻出的人影将还讲得头头是道的微型乌兹吓得当即抽枪准备转身,然而微型乌兹却没能看见对方的正脸,因为对方也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之下抓住了她两颗丰满的果实,被她的转身又拖到了后面。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比起拔枪警戒所表现出的灵敏,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咸猪手这一点迟钝得令人感伤。莫辛-纳甘一把提起了那个偷瓜贼,FNC立即认出了她。
“啊!你是不二家的那个女孩子!”
“谁是糖果代言人了!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与偷瓜贼稚嫩的面容不同,她的口气似乎带着一些老气横秋的色彩。
“这不是甘纳左轮小姐吗?”被56-1式替代人形夹在腋下的mp5朝她打了声招呼。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的情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小不点mp5啊,你好你好。”甘纳左轮摘下牛仔帽,朝她还了个礼。
“唔……”mp5有些受打击的低下头去,一边嘟囔道,“你不也是小不点吗……”
“我说,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确认误会以后,莫辛-纳甘将甘纳左轮放了下来,她问了句“现在谁是队长”,看见56-1式举了手,便蹦跳着到她跟前,道,“能方便透露一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吗?”
56-1式与其他人形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回复道,“我们对你的情况也很感兴趣,也许我们有某些共通点可以使我们互相合作。”
“也就是说我要先摊牌对吧?”甘纳左轮耸了耸肩,“都是IOP生的,有必要戒备到这样吗?”接着她转过身,朝着某个角落招呼道,“喂,指挥官,人家想先见你一面哦。”
只见一名年轻的金发男子尴尬的从柱子的阴影当中走出来,嘴里还叼着半截香蕉,不单如此,手上也提着满满一个塑料袋的香蕉。
“……你们好。”然后就没了。
“正如你们所见,我的指挥官,贝奥兰迪·H·安基尔康特阁下正是此地的派遣指挥官,现在正要前往S09区指挥部报道。”甘纳左轮满是自豪的介绍身后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的贝奥兰迪,那口气好像是自己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一样。而贝奥兰迪则是从塑料袋里数出对应人数的香蕉数量,一人发了一根:“请你们的。”
FNC满面笑容的说了声“谢谢”以后便剥开皮吃了起来,这个举动反倒令56-1式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天她才想到该轮到自己自我介绍了。
“指挥官你好,我是来自Z区的56-1式冲锋枪战术人形,”她立正站好,朝贝奥兰迪敬了一个军礼,“我们受指挥官的命令,前往S09区申请补给。”后面的“调查涌入Z区的敌人来源”则被她咽在了肚子里,话只要说到补给这一层就够了,至于调查这一层,在Z区已经被判定为敌占区的情况下,说出来只会让指挥官成为某些人的笑话。
“与后勤官格琳娜见面后要求接通代行官赫丽安图丝,只和她说明情况,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一想到指挥官的命令也是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个,方便问一下你们指挥官叫什么名字吗?”甘纳左轮无意间提出的这个问题,居然让56-1式顿时手足无措。指挥官叫什么名字来着?自己竟然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光记得以前听说的那个绰号了。
“是‘赫丽安之犬’吧?”这次轮到贝奥兰迪替她解围了。
“明明是‘赫丽安之狼’啦!”甘纳左轮在一旁不满的说道。
“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我们取的。本来一开始就叫‘赫丽安之犬’,被你们传来传去反倒还有点帅气了。”贝奥兰迪长叹一声,接着说,“是不是一个个子大概在一米七的中国人,长着一张随时准备阴你一刀的脸,特别喜欢玩手机游戏?”
56-1式和她的小队成员们都老实的点了点头。
贝奥兰迪挠了挠头,一脸不情愿的表情。甘纳左轮像是相声演员的捧哏一样接着说:“就是这样。”
“好了,算我输了,请你一顿吧。”贝奥兰迪转身准备离开。
“哼哼,我这边早就猜到了,所以我已经在‘苏赫巴托尔烤全羊’订好了位子,一只烤全羊正好够七个人加一个FNC吃呢。”
“什么?!”贝奥兰迪一脸惊讶,他看向缠着他结实的手臂的那个战术人形,笑靥如花。
“人家也是有任务的吧?这样不好吧?”他似是恳求的说。还没领到工资呢,才开局就这样挥霍不符合贝奥兰迪节俭的作风。
“你没听到她们也是去指挥部吗?”甘纳左轮一副“真是受不了的迟钝家伙”的表情,笑骂道,“你看,她们不是跟上来了吗?”
是吗,他跟上来了?
列车的某一节自动门门口,男人用战术耳麦低语道。耳机另一头的男人听出来,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哀伤,哽咽的喉咙几乎要被泪水灌满。
“怎么办先生?对方似乎正准备突入车站,需要开枪吗?”耳机另一头响起拉动枪机的声音,负责在车站外监视某人的男人已经做好了狙击的准备。
“铁血工造的‘陆龟’越野车也不是好惹的吧?不,不要开枪,让他过来吧,我们不能伤到他可爱的女儿。”切断耳机连接,已经留下眼泪的男人用长袍的一角揩去眼泪,他伏在地上,为那名被人群活活踩死的少女默哀。
“你是多么美丽啊,用自身沟通了人与机械的天使。”他抚摸着尸体已经变形的头骨,无不悲伤的哀叹道,“但是为什么?人类要将如此圣洁的你如此残忍的杀死!你是开普勒,是伽利略,是贞德是麦哲伦!你既然也有了生命,就该被同等对待,过上和众人一样美丽的生活,不应因你的残疾,因你生命的差异而被歧视被排挤!”
他不顾众人阻拦,趴在月台边缘疯狂的搜寻尸体的残肢断节,人们都说“请不要再这样下去了,神父,上帝会保佑这个可怜的生命”,那些前一秒还在为自己的抢先而暗自欣喜的人此刻也被苏醒的良心所谴责,至于那个推开少女的男人,在这之后不久,便在车厢里的卫生间自杀了。
身着类似神职人员的改造长袍的男人被众人抱住,号啕大哭起来,真是可怕,面对他这样奇异的举动,却没有人认为他是神经病或者邪教教徒,直到他被几个应该是同伙的壮汉拉走,人们才能细细体会到对那个男人的感情。
一个老人跪倒在地上,用他发抖的嘴唇道出所有人的心声:
“上帝啊!原谅我的无知与懦弱,我竟被撒旦所命令!”
出站的程序确实快了不少,只是由贝奥兰迪亮了亮证件,车站人员便乖乖让路。微型乌兹用车站人形听不到的声音悄悄对莫辛-纳甘说:“难道没有人想过给人形也办一张身份证件吗?”
“这样的话又要通过很多法案吧。”莫辛-纳甘想了想,说,“毕竟也有很多人形的来源是从战场上抢救回来的嘛,要是弄证件的话,到时候关于人形归属也会很麻烦吧。”
“也对哦,要是指挥官突然死掉的话……”
“咳咳!”56-1式故意大声咳了两下,表示这种话题应该终止了。
如果说开始的两声只是为了提醒,那么出站以后的咳嗽便是真正的生理反应。
车站外扬起沙尘,来来回回奔驰的车辆卸下一批又一批的人,
其中不乏公车私用的警车和政府要员的车辆。不远处响起民航起飞发出的尖锐声响,极近距离下升起的大型客机在视线范围内掀起又一阵沙潮。
“太夸张了吧,虽说铁血的家伙都不是东西,但她们的战斗很少涉及重武器,一般来说只要躲入防空洞一类的坚固掩体就能躲去许多灾难呢。”车站外完好的建筑物就是证明。甘纳左轮甩了甩贝奥兰迪的手臂,似乎是在求一个答应。
“那也不尽然,”贝奥兰迪摇了摇头,“这里看不出来,从现场发回的视频录像来看,我们从某些人形的视角发现导弹一类的武器,原ar小队的指挥部只在一瞬间便被轰成了废墟。”
“那么我们也会遇到那种重火力吗?”甘纳左轮有些担心的问。
“谁也不知道战争今后的走向,也许敌人明天就开着飞机闹空袭了。”又一架飞机起飞,向着北方的方向飞去,在空中留下长长的航际云。贝奥兰迪追循它形成的方向,追了一两秒,又将视线拉回,转身准备向56-1式搭话。
“好奇怪。”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贝奥兰迪有些不知道如何对答。
发生了什么吗?他循着56-1式的方向望去。
“那个有铁血工造标志的大叔呢?”
“有铁血工造标志的大叔?”
“咚”的一声,56-1式的身体就这样在贝奥兰迪的面前诡异的弯成了直角,贴地滚出至少两米远,凹陷下去的腹部凭空出现了半个战靴,只是一瞬间,一个银色短发的中年男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显形,淡蓝色的深邃瞳孔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但贝奥兰迪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看到的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男人制服左胸部位的火焰标志。
铁血工造!
下一秒,一记勾拳准确无误的打在了贝奥兰迪的下巴上,寸劲之猛,竟将贝奥兰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整个掀起,旁边的甘纳左轮也和被打的贝奥兰迪一样,眼前一白,只不过贝奥兰迪是脑震荡,而她则是被彻底吓到。
“我的…女儿,你们到底要把她卖到哪里去!”
他掐住甘纳左轮的脖子,单手将她提起,这时男人的背后有人拉动枪机,几名战术人形已经呈半圆形状将她包围。
“放下她!”微型乌兹低吼道。
“有能力你们就开枪吧,战术人形。”男人始终将后背留给剩下的众人,一副毫不犹豫的口气让微型乌兹起得直咬牙。
但她就是扣不下扳机,身为战术人形,此刻她没有丁点力量将眼前的男人打成筛子,拯救几乎要被掐死的甘纳左轮。
只是因为男人是人类,控制系统便传来无数警告,红色的“Worning”几乎要将自己的视野与耳膜填满。
“可恶!那这样总不会叫唤了吧!”
于是她干脆冲上前去,用身体撞击男人。然而这个动作正合男人的意,他反身一个横踢扣倒了来不及避闪的微型乌兹,利用惯性将手中的甘纳左轮投了出去,砸中慌忙扔下军刺去接的莫辛-纳甘,俯身前蹬,一个直拳与同样以直拳反击的56-1式替代人形交击。男人的鼻子流出鲜血,替代人形的身子也被打得失去了平衡,她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打倒男人,但眼前只有一叠重影——她被打中了左眼。
一个正蹬踹倒替代人形的男人用手指堵住一边鼻子,用力擤出鼻血的样子吓到了FNC,现在只有她与mp5是站着的了。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虽然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但还是用自己相比起来大不了多少的个子挡在了mp5的前面。mp5想要反过来保护她,却被FNC强硬的推了回去。
“只要是为了保护mp5,就算是对人类开枪我也能做到!”
她真的解开保险,将枪口对准了距离自己没有几步的男人。
眼前的警告带着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耳膜,她不知道原来开个枪也会这么难。FNC感到眼眶有些湿润,鼻子也变得难以呼吸,她几乎要被吓哭,但与其让敌人看见她的窘态,还不如让他带着嘲笑奔赴地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子弹倾泻而出,盖过了飞机起飞造成的声响,吓倒了那些以为末日降临的人们。FNC闭着眼睛,刺耳的警告声远比枪声更甚,不一会儿,子弹打空了,她跪倒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自己杀人了,即使是为了保护最好的朋友,这一事实不会有所改变。但她不后悔,只要mp5和大家能活得好好的就行,在自己被拆除以后能够留下一枚核心,核心旁边放着一块巧克力,这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你还真开枪啊。”
“!”
FNC抬头望去,男人毫发无伤的站在原地。
不,并不是毫发无伤,他的脸上和制服上都不同程度的留下了擦伤,脸上的一道口子随着他嘴唇的动作被挤出一点鲜血,慢慢流了下来。
怎么会?自己不是开枪了吗?子弹应该将他打成了筛子才对!
仔细一看,自己打的子弹都已经飞出去了啊!
等等!子弹!
“力场盾,取消。”男人轻描淡写的一个口头指令,停在半空中的子弹像是终于回归引力控制一般,雨点似的落下,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在敲击FNC的心脏。
没有可行的办法了。她绝望的想道。
男人越来越近,终于将自己的身躯盖住了FNC头顶的阳光。
那形象,仿佛宣判死亡的魔神。
再见了,指挥官,我的被子里还藏着一块巧克力。
FNC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这样的死亡了。
因此——
“爸爸!你又打架了!”
在看到男人倒下去的那一刻,FNC的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任谁都会觉得用地雷砸人这种事情很刺激吧?
“mp5?”
特别是砸人的那一方还是一直被当成孩子的小个子m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