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跑，不过是在我将你卖出去之后。”见艾米丽没反应，哈维继续说道，语调多少有些迟缓，嘴角肌肉笨笨的，仿佛刚刚从酣睡中清醒。
艾米丽不言不语，只是盯视着哈维在黑暗中呈现的影子，影子略略左右晃动，然后离开木椅，走到挂在地牢墙壁上的火炬旁，紧接着火光四起，昏黑的地牢在霎时亮起来。
他今天穿了件厚实的藏青色大衣，睡乱的头发像呆毛似的翘起一个小角，转过身时，正用手里尖锐的牙签剔牙，发现艾米丽投过来的视线，咧嘴笑道：“我吃完饭就喜欢剔牙，不然不自在，就像有些人吃完饭后要吸一根烟一样。”
“我不是...不是觉得你剔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艾米丽摇摇头吞吞吐吐地回应，双手揪着衣角，脸上赫然出现犹豫与为难两种神情。
“是关于刚才的话语？”哈维重新坐到椅子上，“昨天奎勒不是说，他第一次看守精灵，没什么经验么？所以我离开这儿，去图书馆看了些记载有精灵的书籍。上面说精灵是个很喜欢自由的种族，再加上今天换班的时候，他说你后半夜神神叨叨，就在想是不是太压抑，把你弄得精神不正常了。”
“所以你劝我逃跑？”
“我只是问，但你可以逃跑，在卖出去之后。”
“那先前...你不是说，到了新家也不要有逃跑的想法？”
“以你的性命考虑，不逃跑是最优解。”哈维剔好牙，将手里的牙签折断，随意丢在桌子上，“前提是你的精神不会因为拘束出现问题，不然他们会把责任甩到我们头上。”
“而让你在卖出去之后逃跑，不是现在——是因为咱们暂时坐在一条船上，这么说可明白？”
艾米丽点点头，“你会死。”
“对，我是以自身安全考虑问题的人，只要不触碰到边界，你想做什么都无所谓。”
“说到底还是商品...让我出来也好，逃跑也罢，都是为了撇清关系，只要不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我怎样都无所谓？”
哈维听着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这么问，是笃定我不会像奎勒那样对你动手？”说着，又将话题巧妙岔开，“我才十七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当然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奴隶...如果我有父母的话，我现在应该在学院里读书，毕业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过着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但很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哈维·摩里斯，是一个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只是暂时被我征用了，等存够钱我就离开这里，并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
哈维说完，呷了口苹果汁继续道：“我一直梦想当个旅行家，去酒馆找打猎魔物的猎人学学鉴别魔物的方法，抑或是和同样喜欢旅行的魔女结伴，又或者和吸血鬼来一场世纪之战，到精灵乡品尝品尝传说中的永驻容颜果......你们精灵都会吃吧？听说吃了那个，不管多大年纪，外貌都不会产生变化。”
艾米丽皱着眉仔细想了想，“我只知道精灵到十八岁，外貌彻底长开之后就会固定容貌，至于有没有吃——我不知道。”
“那就是了，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吃。”
“你为什么想要旅行？”
“我喜欢一直在路上的感觉，特别是当我回到家，那种放不开手脚的感觉，就会异常强烈。”他说着，和艾米丽聊了聊他租住的公寓。
公寓楼建立在斯特城的西南边，两层高的白色建筑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徐缓而又广阔的斜坡上，看上去像是位被人刻意抛弃，在干涩的光照中失去生命的弥留者。
唯其如此，管理人员在公寓楼的外墙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漆，就连墙上镶嵌的杉木板与窗框，狭窄的檐廊和窗边的栏杆，都是清一色的白。
放眼望去，近乎不自然地闪闪耀眼的白，每到夏天还会重新涂刷一遍，以覆盖被太阳长期晒得发黄的旧白。
公寓没有修建围墙，只在檐廊下造了个1米宽的细长花坛，花坛修剪得井然有序，春天开藏红花、三色紫罗兰和金盏草，秋天开波斯菊与迷迭香......
艾米丽闭上眼，漫步在孤独的建筑物内部，低头看着檐廊边的花坛，抬头观望管理员粉刷墙壁。鲜花的本意应当是让居住者心情愉悦，但在无休无止绵延的白色下，花成了情绪低落的主要原因，建筑由此形同废墟。
“就是这样的地方。”哈维语气淡然道，“没有一丝活力，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艾米丽张开眼，公寓与花与管理员倏忽不见，将此刻的处境与哈维所住的地方加以对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
“都是我在说，你呢，你有什么想聊的？”
“我喜欢听别人聊，本身没有波澜壮阔的经历，也没法儿像你这样对所住的环境观察细微。对我而言，公寓就是公寓，地牢就是地牢，没什么不同的。”
“......公寓与地牢么。”他小声重复一遍，“对你来说，能住在那样的地方也比这里好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没关系，我只是喜欢给不认识的人讲一些自己的事情，并不会在意他们如何评价。拍卖过后，我们就会回到让彼此安心的陌生状态，若是在大街上看见，我甚至都不会与你打招呼，也不会回应你的招呼。”
谈话到这里蓦然消失了，像是正播放画面的电视机被突然拔掉插头。
哈维深深呼出一口气，起身收拾桌面上的垃圾并将餐盘放回纸袋，然后又打开收拢的纸袋，确认什么，朝艾米丽坐着的位置伸出右手，“勺子。”
语气一如刚才，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