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哈维不暇思索地答话,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因为这儿人太多了,您又说不走拍卖行,所以我就没有张扬。”
科波菲尔微微缩紧下颚看向哈维,投以责备的目光,然后挺直背脊,朝奴隶馆动脚,黑色鞋跟在路面发出干脆的声音,燕尾服开衩的后衣片在风中轻轻飘动。
站在他旁边的车夫,捋捋身上发皱的咖啡色外套重新坐上马车,他伸出两个手指让车夫放下手中由皮带交织而成的手柄,“走着过去,我好久没回来了。”
车夫没有回话,规规矩矩地下到地上。
年轻警卫手拿登记簿拦住去路,“外来人员需要登记姓名,再说明来斯特城的理由。”
科波菲尔扣上燕尾服中间的纽扣,嘴角扬起淡淡地微笑,看上去寓意无穷的笑,“我在斯特城有房子,只是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改造。”
警卫重复一次,背诵重要约定语似的,递去钢笔,“签在这里就好。”
科波菲尔照做,结束后将钢笔旋转着盖上,不经意问道:“新来的?”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警卫迟疑地反问。
“就是聊聊天。”
他说完嘴唇闭成“一”字,暗示自己是无论何事都喜欢听到答案的性格。端正的鼻子,微突的颊骨,宽阔的前额,长而直的眉毛,则分别加重了这种性格。脸整体上十分匀称,就算年过三十,岁月也没能削磨年轻时留下的俊美,反而将美珍重地藏在皱纹间。
但面部表情十分贫乏,笑容就像写作中用来结尾的句号,非常迅速。眼眶中罕见的浅黄色瞳孔犹如沉默无言的灯塔,目光冷峻,从不懈怠。为此,他的脸庞几乎未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多数情况下吸引人们关注,与其说是那双眼睛,不如说是处于静态时的自然优雅。
警卫接过对方递来的登记单,检查片刻,提醒道:“你还没写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你再给我。”
科波菲尔说着,仿佛在缓解肌肉的僵硬,轻微转动手腕,腕部皱纹像突然惊醒的生物聚拢起来。哈维沉默地望着这个动作,手心微微渗出汗水。
欧文斯在此时走进正门,时间不早不晚,像是刻意掐着点,“来个人去偏门换班。”
科波菲尔写完理由,将登记单重重拍在年轻警卫的胸膛上,宣泄刚刚的不满,但表情毫无变化,仿佛是手臂自作主张地拍打,与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好久不见,警长。我还以为在奴隶合法化之后,你就离职了,没想到是当门卫养老。”科波菲尔短暂地笑了下,旋即让车夫掏出香烟盒。
欧文斯对此视而不见,对被拍痛的警卫说道:“拿一张进货单出来。”
科波菲尔顿了顿,拿过车夫的烟盒,用火柴点燃,“真是冷淡,咱们以前不是还一起跑过步吗?”
“我不认为拿着猎枪在后面追算跑步。”欧文斯没好气地哼了声,转身将进货单递给艾米丽。
艾米丽犹犹豫豫地接过,小心避开哈维的视线,思索如何蒙混过关。
科波菲尔闭嘴不语,对欧文斯身后包裹得十分严实,正填写资料的女子产生浓厚兴趣,“进货商人只进一个纸袋的货物,还真是少见,装得什么?”
艾米丽矜矜拉开袋口。
“我也喜欢吃鸽白葡萄,咀嚼起来黏黏的,像是在喝稀粥,介意我尝一颗吗?”
艾米丽将袋子朝前伸了伸,欧文斯站在她旁边检查着进货单上填写的信息。
“比以前甜,这反而尽数破坏了鸽白葡萄自带的粘稠,甜腻腻的,也不是不好吃,只是不是熟悉的味道了。”科波菲尔轻摸嘴唇,直勾勾地盯视艾米丽,这样的眼神吓得她不自觉后退几步。
欧文斯见状将她护在身后,语气颇不耐烦:“没事就赶紧走,挤在门口干扰别人进出!”
“聊聊天嘛,毕竟我很少见到皮肤这么白的女人,特别是手背这种长年累月暴露在外的地方,一般来说,女人的肌肤——”
“我不想听你高谈阔论,你把女性当作商品的态度让我很不爽!你要感谢奴隶合法化,不然我早晚会将你绳之以法!”
科波菲尔抖落烟灰,语气淡然道:“别这么生气,那可是救你一命的恩人。”
说罢,无言地转过身背对欧文斯,顺正门的台阶向下走。空中的冷冽寒风吹拂他的头发,没固定好的几缕发丝由此左右晃动。
欧文斯重重吸上一口气,低头继续检查手里的进货单,在此期间,艾米丽安安静静地站在背阴处。
“问题不大,不过我也很好奇,你就为一袋葡萄,专程跑到斯特城?”
“嗯。”
欧文斯撇嘴,还想继续询问什么,但对方低着头不愿多说,只得作罢:“交一下补办的钱。”
“我...我...没有钱。”
“那你把大衣脱了,我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
艾米丽小声支支吾吾,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四肢发麻,时间长河突然断流,呼吸急促,心脏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不能在这里,那你就跟我去里面。”欧文斯伸出大拇指指向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侧身打开门示意她进去。
艾米丽看着房间,宛如看着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太古巨兽,机械似的移动双腿,直到身后响起关门声,才明白自己无路可退。
“别怕,”欧文斯拉开电灯,叠着双臂倚靠在门上,“我就看看你的样貌,即使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皮肤病,这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能帮我吗?”
“看完之后可以帮你垫付补办费,但前提是你没有骗我,进货单上的信息属实。”
“我是说...其他帮助。”
欧文斯转动眼睛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这件衣服和葡萄是你偷的?而且你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
“不不不,葡萄是我买的。”
“衣服呢?”
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是偷的就赶紧脱下来!!!”欧文斯严声厉词地拍打身旁的小木桌,巨大的声响顷刻间响彻整个房间。
艾米丽咬住嘴唇,硬生生扯下连帽,宛如视死如归的老兵,露出藏匿其中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