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真是大变模样,以前可没这么多房子。”
哈维跟在身后,抬头看向科波菲尔说的房屋,一段距离后,他改变方向,拐进鲜有人踏足的羊肠小道,沐浴柔和冬阳且样貌相似的连排房屋倏忽不见,取而以遮天蔽日的高大香樟占满眼眶,树在路的两旁大大舒展开,将万事万物都笼罩在幽暗的树影里。
科波菲尔眼含好奇地停足观望,小路与往昔大异其趣,于是嗅了嗅落叶里夹杂的菌类潮乎乎的气息,感慨万分。这种意想不到的时间推移——离开后,斯特城的样貌变化着实令人惊愕。
“这里还能不能通向奴隶馆?”他问。
哈维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但还是心不在焉地被头顶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吸引,过了会儿才摇晃脑袋。
“真遗憾。”
他用手捋顺素色领带,回到建筑有房屋的大路,几十分钟后,走到路的尽头,视线突然变得极为开阔,甚至能望见远方的天际线,就像驻足山顶极目眺望,但近处仍是连绵不绝的灰色房屋,房屋一路延展至视线尽头,轮廓清晰却不知何去。
“看来也不是什么变。”科波菲尔像涂护手霜似的轻轻抚摸手背,走进十三号街区,踱过长长的狭道,阳光躺在他肩头,随步伐一闪一闪跳动着。
哈维沉默无言,尽管知道对方期望回应,但没办法出声,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敢说。他在电话里得知精灵的语气,像谈论忽然出土的稀世珍宝,更让哈维箝口结舌。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鸽白色葡萄啦!”
赛薇亚拉将推车停到自家水果铺前,脸上带着汗水,看样子刚回来不久,她一面叫卖,一面支起推车的脚架,从车内掏出灰色棉绒毯,然后铺开毯子,用拇指和中指柞量,嘴唇翕动,无声地计算着。阳光照耀在她如鸟翼一般扇动的睫毛上,使得凝神于内心计算的眼睛,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辉。
科波菲尔走近,看着她用剪刀剪裁灰毯。
“啊!不好意思,您要买葡萄吗?”赛薇亚拉抱歉道,她完全没发现这个男人。
“多少?”
“四十枚铜币。”
“有点贵,比起一般的葡萄,它有什么值这个价的地方?”
“颜色、口感、表面的光滑程度。您可以尝一尝。”
赛薇亚拉递过试吃用的小纸盒,自然的、不着痕迹地观察对方,这是她父亲教她的方法,通过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能揣摩出对商品的厌喜程度。
但科波菲尔不露神色,占卜店内善于观察的老妇恐怕都对这张脸无可奈何。索性只能从其他地方入手,冬天的太阳十分温和,在这样的光线中,他显得异乎寻常地疲惫,眼睛凹陷,鼻梁泛油,嘴唇无色,皮肤处处像被喷了一层粉末,死灰死灰的颜色。
“看出了什么?”
“没、没什么,嘿嘿嘿。”赛薇亚拉可爱地一笑,将话题引到试吃的葡萄上。
“还可以,但太甜了,尝上去像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甜味可以愉悦心情。”
“说的也是,给我来几串。”科波菲尔掏钱付账,顺手将包装好的葡萄递给哈维,脑袋仍直视前方,只是手臂向后伸。
哈维小心接过。
“你可以吃,等心情不紧张了,和我说说正事。”
哈维不作声,双腿止不住发软,街道流动的人群发出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像铁锤似的重重敲打在心脏上,弄得他想当街求饶,但还没付诸行动,就与站在门口的里德四目相对。
“你去整理整理仓库。”里德走过来,轻轻拍打赛薇亚拉的肩膀。
“我又卖出去了!是谁说这种葡萄没顾客?”赛薇亚拉俏皮地扬起下巴,一蹦一跳地进入水果铺。
里德转头确认她不见踪影,才颤抖着语调开口:“我...我已经把钱还了。”
“你不提醒我都忘了,不过我就是路过,顺道来看看。你女儿看上去好多了,还要不要去医院打点滴?”
“还有几次。”里德不自在地捏捏鼻头,他终于明白哈维为什么在精灵逃走后那么紧张,还以为只是级别较高的人,全然没想到科波菲尔会亲自来斯特城。
这么想着,他又想到垫背的事情,哈维曾经说过,找不到就将自己拖下水,可科波菲尔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找茬,以防万一,他悄悄捏住推车上的剪刀。
科波菲尔静站不动,半响没有开口,凝视里德身后的某一点,那里并没有浮游着任何特别的事物,他不过是需要一个能落下视线的地方。
“您还要买点什么吗?”
“不。”科波菲尔微耸肩膀,离开水果铺,继续朝奴隶馆动脚。
哈维跟上去时,看了看里德,像是在求救,但里德选择视而不见。
“你怎么不吃?”又走了十几分钟,科波菲尔用平静的语气问。
“还不饿。”
他抬起手腕上精巧的腕表,“那就等到中午和我一同进餐,走过去刚刚好。”
哈维吞咽一口唾沫,等待有关精灵的话。
但好一阵子,科波菲尔保持着沉默,若有可能,哈维宁愿这种沉默能一直向后拖延。
“精灵这几天吃的怎么样?”他停在奴隶馆前,转头正面注视哈维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端有意地微微上挑。
“还可以,但是......”
“但是?”
哈维摇摇头,想寻找恰当字眼,但没能立刻找到,抬首看向奴隶馆。科波菲尔追逐他的视线,也把目光投向那里。顶部的玻璃窗微妙的折射阳光,耀得人双眼发痛。
“我一直想把这些玻璃换掉,你觉得——”
“跑了。”
“精灵?”
哈维点点头,双膝跪地,“奎勒办事不利,晚上看守的时候让她跑了出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这是里德的借款,包含利息全在里面。”
“这可不能让我心情变好,奎勒呢?”
“...追精灵的时候死了,不知道是谁杀的。”
“那你认为,她在哪里?”
科波菲尔语气十分平静,但哈维能想象出他心中安静的愤怒,脑袋在此时飞速运转,紧挨奴隶馆的树林,带有线索的男人,偏门警卫等一一闪烁脑海,就像走马灯。
“正门!那个穿黑色大衣的有可能是她!人类皮肤不可能那么白!”
科波菲尔转眼看向一路上沉默无言的车夫,车夫心领神会地将哈维拉到车上,“别打死了,给一个深刻但求死不能的教训。”
言毕,径直走进奴隶馆,驼背老妪正在门口等着他。
老妪瞥了瞥科波菲尔,沙哑道:“那小子应该让我杀,不值得你亲自动手。”
“你会错意了,他还没死。”科波菲尔脸上罕见出现犹豫神色,“我虽然发过誓过不再用你,但事出紧急,我需要你抓个人,身穿黑色大衣的女人,那是只精灵。”
“还在城里?”
“不知道,所以你要分别在城内城外找。”
老妪听完痛苦地颤抖身体,严重驼下去的后背随之蠕动,似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然而大幅度蠕动只持续了几秒便消失不见。她浅浅呼出口气,像拉长的卷尺似的挺直脊背,低头俯视科波菲尔:“多久要?”
“把你的影子也用上,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