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997年]
京都城外有一座孤坟。
无人修葺,无人凭吊,无人祭拜。
坟墓前站着一个女人,清冷的月色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愈发狭长。
初春的夜很冷,寒风吹过,女子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大氅。她蹲下身来,凝视着眼前简陋的坟墓。
小小的土堆上,不知道是谁插上了一块木牌,腐朽陈旧的木牌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篆书。
“辰国公主合雪之墓”。
看到这行刻文,女子清丽的面容闪过了霎时的悲伤。
她回首,深邃的瞳子映照出了身后漆黑的巨大蜃影,那是在夜色中深眠的京都。
京都曾是大辰的国都,是中原最为繁华的城市。纵横十八条街道,车水马龙人流不息,食色烟火歌舞太平。
直到十年前,北方的铁骑长驱直入,京都一夜城破。雄伟壮丽的宫殿付之一炬,皇帝和皇子被俘,年纪最小的公主合雪葬身火海,化为死寂的余烬。
皇宫的大火灼烧了三天三夜,烧去了京都所有的富丽繁华。
公主合雪的尸体被入侵者从废墟中挖出,草草葬在了京都的城郊。
抚摸着那块木牌上的“合雪”二字,女子纤细的双肩微微颤抖。
“我来看你了。”
温热的泪珠滴落,融进了冰冷的泥土。
十年前,立春。
时雨是出生在漠北的女孩,她是孤儿,对于漠北的印象只有戈壁无尽的风沙和商路单调的驼铃。
她时常用懵懂的双眼遥望商路遥远的尽头。漠北的土地太过冷硬,只有生涩的红薯可以生长。不仅如此,荒漠的阴影中还潜藏着吃人的猛兽,它们盘踞在黑暗中,等待着丧失警惕的人类。
离开漠北,这就是她的梦想。
时雨及笄的那年,她跟随过往的商队离开大漠。经历三年的辗转漂泊,她来到了自己翘首以盼的京都。
白日人声鼎沸,夜晚灯火绵延。熙攘的人群中,迷茫的时雨如同一滴归入沙漠的海水,随时会被这座城市的繁华和阴影吞噬。
这里没有时雨想象的那般美好。京都那么大,却独容不下她这个异乡人。几天的流浪后,她找不到营生,盘缠也早已花光。
饥寒交迫的少女蜷缩在黑夜的角落,用灰暗的眼神注视着眼前张灯结彩的集市。
在这雀喧鸩聚和锣鼓喧天中,时雨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色华服的纤细女子。
她有着清冷如冰雪的神态和精美似雕塑的容颜。同这软红香土格格不入的女子,如同暗夜中的微光,瞬间点亮了时雨灰色的视线。
那是大辰的公主,合雪。
最近大辰的边境很不太平,北方的蛮夷蠢蠢欲动,朝堂之上宦海浮沉,阴云密布。皇宫笼罩着无法散去的阴云,压得合雪喘不过气来。
今晚,合雪带侍女来到了庙会,她想要出来透透气。望着熙攘嘈杂的人群,公主叹了口气。
“殿下,我们快些回去吧。”一旁的侍女劝阻道,“时辰晚了陛下又要生气。”
合雪皱起纤细的眉头,她微微叹了口气:“好吧。”
二人准备回宫。就在这时,合雪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旁呆滞地注视着她的时雨。
时雨穿着破烂的衣裳,脸上也满是污泥。一副小叫花子的模样,在这繁华的京都是那样的刺眼。
一时起了善念的合雪走向时雨。时雨抬起头来,错愣地注视着对方。
她凝视着合雪清冷的双眼,那对像天上的小雪一样寒冷温柔的眼瞳。
她好漂亮……时雨红着脸挪开了视线,仿佛自己的眼神会玷污这份纯洁的美丽。
等回过神来,时雨手里已经多了两样东西: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和对方身上披着的华丽的白色外套。
合雪回眸轻声说道:“夜寒霜重,小心着凉。”
“谢,谢谢……”惊慌失措的时雨机械地说道。
“你太放肆了!”合雪一旁的侍女娇叱道,“这可是大辰的合雪公主,赶快给殿下行礼!”
“走吧。”合雪拉了拉侍女,示意对方赶快离开。
时雨低下了头,公主……那个人居然是大辰的公主……
她脏兮兮的手无所适从地紧攥着装有银子的锦囊和那件雪一样洁白的华服。
大暑。
北方的蛮夷攻破了大辰的边境,三座边城付之一炬。
合雪坐在茶楼的雅座上避暑,她透过洞开的窗户注视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
说书的先生,擦汗的车夫,街边的商贩……如果蛮夷进犯,这些人会如何?
合雪闭上眼睛,她不敢想象那番炼狱一般的光景,京都化为火海,人们惨死街头。
“客人,您的冰镇西瓜露!”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合雪的沉思。
“我没有点这个。”合雪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茶盏,“是不是送错了?”
“是本店的时雨坚持要送给客人的。”伙计说道。
“时雨送的……”合雪露出了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容。
伙计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和伙计相同打扮的时雨来到了雅间。
“怎样,这西瓜露可是我亲手做的,还吃的惯吗?”
“倒是忘了你在这里跑堂。”合雪看了一眼桌上被她喝了一半的西瓜露,“太甜了。以后别再送东西给我了。你来京都才几个月,得先想办法站稳脚跟才是。”
“殿下当时在庙会给我那么多银子,便是十对脚跟现在也站稳了。”时雨扁了扁嘴巴说道。
时雨用那些银子购了处还算像样的住所,又置办了些行李,那件雪白的华服被她珍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后来的几个月里,合雪每次出宫都能碰到四处打工跑堂的时雨。两人名字相对,眉眼间的神情也有些相似,几个月的相处自然也成了朋友。
“能在京都安顿下就好。”合雪垂下了眼帘,“可惜,这太平光景怕是持续不了多久了。”
“是蛮夷的军队吗?”时雨正色问道。
“你也听说了?”合雪苦笑了一声,“朝廷封锁这么久的消息,看来还是徒劳。”
“坊间有一些传闻。”时雨小心地看着合雪苍白的脸色,“他们说蛮夷势如破竹,大辰节节败退……”
“也许马上我就是大辰亡国的公主了。”合雪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
等待着她的命运看不到一丝微光,只有浓重的黑暗。
“殿下,我有东西要送你。”时雨没有安慰合雪,她只是对合雪伸出了手。
时雨的掌心躺着一圈手绳,手绳上拴着一个小小的吊坠,上面刻着一个“雪”字。
“这是漠北的习俗,只要刻上名字,就可以当成护身符用。”时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不是什么值钱的首饰……”
合雪注视着这简朴的手绳。手法并不巧妙,但却能看出制作者费了很多心思。合雪戴上手绳,朱红的手绳落在了她白皙的手腕上。
“谢谢你,时雨。”她轻声说道,“我会好好珍惜的。”
合雪明白这枚护身符的份量,这份心意远比宫里那些名贵的珠宝贵重。
虽然眼中还挂着泪水,但她仍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隔着盛夏灿烂的阳光,时雨呆滞地注视着合雪,她望着她的泪水和微笑,仿佛在注视一朵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