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他乘坐那辆破旧的列车离开了小镇。
他打开窗户，眺望着荒凉的原野和原野边缘零星的光芒。
任凭冷风吹乱蓬松的头发，他轻轻哼唱起不成曲调的歌谣。
老旧的列车穿越荒野和雪原，跨过高山和海岸，载着他前往世界的尽头。
2
世界尽头居住着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神明。
他一路上看过了很多东西，远山是青色，树叶是绿色，向日葵是黄色，雪花是白色……
她的眼睛是黑色。想到这里，他将双手瑟缩到袖子里，如同一只胆小的老鼠。
他见到了神明。
【我所承诺你的，最终也必将给予你。】神明俯身对他说道，“只要你跨过考验。】
【如果我没有通过呢？】
【那就献上你的自由，你将永远困于虚无。愿望总有代价。】
他点了点头，然后便愣住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辆一模一样的破旧列车。
3
他再次登上了那辆列车。不同于往日，列车空无一人。
他来到第一节车厢，靠窗的座位上放着一瓶矿泉水。
瓶子里的水折射着阳光，一地的光影迷乱。
很久以前，想要逃避一切的他坐上了这辆通往遥远小镇的列车。
列车很拥挤，狭小的车厢里塞满了梦想，不安和对未知的恐惧。
乘客嘈杂的谈话声，些微的汗臭和刺眼的阳光飘荡在车厢里，他注意到了坐在对面的她。
她的皮肤很白，身体很纤细，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睛。
她和他一样紧张，她总是用手肘撑住车窗，眺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象。他则一直擦着额头的汗水。
直到她递给他一瓶水。
【你渴不渴？】
身体瞬间绷直，他连忙摆了摆手。
她收起了水，两人也再没有了交流。他和她只是看着窗外共同的风景，看列车穿越荒野和雪原，跨过高山和海岸。
期间他不断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她，但却始终没有搭话的勇气。
终点到了。
4
他来到了第二节车厢，和前一节车厢不同，这节车厢里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地上铺着五颜六色的绣球花。
他闻到了记忆里的花香，那是她的花园的香气。
他在小镇上安顿了下来，她的家离他很近。
几乎每天，他都会路过她的家。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还养着一只白色的小狗。两人交集很浅，他只能对她挥一挥手。
【早啊。】
每一次，她都会站在开满绣球花的花圃里，拿着铁皮喷壶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嗯，早啊。】
下次路过就帮她浇花吧。他这样想。虽然之后的每一次路过，他还是只能问一声好。
看着车厢里凭空生长的绣球花，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最后，他迈着凌乱的步伐前往下一节车厢。
【等到这次回去，我一定帮她浇花。】
5
下一节车厢的景象是寒冷的街道。
他捡起了街道上一只棕色的毛绒小熊玩具，拍去玩具上的灰尘。
这么好看的玩具，丢在这里很可惜。
要不把小熊给她送去吧。
他揣起小熊走向她的家，然后像个傻子一样在她的家门前徘徊了一个小时。
他没有敲门的勇气，最后只能把小熊放在她家门前的红色信箱上，然后贼一样地逃开。
尽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却让他激动到浑身战栗。
一小时后，他假装再次经过。信箱上已经空无一物。
可能是被哪个小孩拿走了。他想，这么晚她一定是睡了，不可能拿走那个小熊。
反正捡来的玩具也配不上他。
车厢里的红色信箱上，小熊黑色塑料装点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注意到，身后的车厢开始破碎，只留下白色的虚无。
他要在车厢完全消失前走完这趟旅程，否则就要献祭余生的自由。
6
下一节车厢，他闻到了浓浓的尾气的味道。
那是在嘈杂的马路上，周围车水马龙。
今天他穿了最体面的一套衣服，还特地梳了头发。
他决定要鼓起勇气对她坦白。
她就在那里，像往常一样戴着眼镜，梳着低低的马尾，穿着粉色的大衣。
就像往常一样。
她回过头来，他举起手，想要冲她打招呼。
几个女孩的身影挡在了二人面前。
那是她的朋友们。她和朋友们向前走去，露出明媚的浅笑。
他放下手来，特地修剪的头发和整理得笔直的领口在混乱肮脏的马路上格格不入。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了昏暗潮湿的家中，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像往常一样想着她纤细的手腕和那对黑色的眼瞳。
车厢破碎得越来越快了，他必须要抓紧了。
7
只要能达到最后一节车厢，他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对那位高贵的神明许下了自己的愿望，得到一个和她对话的机会。
他对时间把控得很好，他很少迟到，这次也一样。
此时他已经站在倒数第二节车厢上，再往前跨一步，他就可以站到最后一节车厢里，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忽然想起她已经搬家了，从小镇搬到很远的地方去，搬到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城市。从此以后他和她再无交集，形同陌路。
身后的花园，夜景和马路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前只剩下了列车车厢的门。
只要打开这扇铁门，他可以见到她，可以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除了自己所站的方寸之地和那扇门，一切都已破碎消失。
可是他已经没有了开门的勇气。
他没有力气抬起手臂，就算知道门后就是朝思暮想的她。
他在纯白的世界站立着，像是被遗弃在麦田的稻草人。
他觉得自己很卑鄙，而且无能。居然要用这种方法才能见到她。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配不上她。
也许这样就好，让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在世界的角落逐渐腐烂。
铁门逐渐在他面前消失。
【if】
车厢在风中破碎，他再次伸出手来。
他不想祈求什么。在踏上这趟旅途时他就猜到了结局。
他的未来只有黑暗。
哪天他在黑暗里看见了一束光。他朝着那缕光芒狂奔，看到了提着马灯的旅人。
她是偶然经过这里的行人。可即便如此，他也曾妄想把这份“偶然”握在手中。
他猛地推开了那扇铁门。
……
夜景在列车车窗外飞速地倒退着。门在被推开前就打开了。
她站在门边，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张开嘴巴，那副样子傻极了，像一只搁浅的鱼。
【你没事吧？】她疑惑地看着他，【要不要先坐下？】
他坐在了她对面，就像初见时一样。
【喝瓶水吗？】她把矿泉水递给他，这次他接过了水。
神明应允了他的愿望，他坐上了她那班列车。
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和迟钝的喉咙，他忽然变得健谈。他对她讲他旅行的见闻。讲青色的远山，讲绿色的树叶，讲金黄的向日葵，讲洁白的雪花……
他的眼里闪着光，从未觉得人生有这么轻松。他对她讲荒野和雪原，对她讲高山和海岸。
而她只是沉默地听着。
她从小镇搬走，带着行李箱坐上这辆列车，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行李箱就在她身侧，箱子上摆放着一只毛绒小熊玩具。
【看。】忽然，她打断了兴奋的他。
他抬起头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架飞机飞过，在夜色里留下长长的白色轨迹。
他不再说话，只是和她一起抬头望着纯净的夜空。
